第319章 二十五歲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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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光地長得非常正派。一張幹幹淨淨的國字臉,雙眼皮,眼睛大大的,眉毛不濃不淡,胡須不多不少。他不是那種頂頂好看的長相,甚至可以說一句平均,但隻是看著,就給人一種無端的可靠的感覺。
    至少小景君在見到他的時候,有一瞬間的愣神。
    傳說中出賣好友謀求富貴、還反過來把好友壓得無處伸冤的李光地,竟然是這麽一副正人君子的臉!說好的相由心生呢?
    “問李大人好。”八貝勒拍了拍女兒的後腦勺。
    小丫頭抱起小拳頭,看向李光地的目光有些閃躲。“李大人好。”
    李光地屬於是保養得很好的那類人,雖然已經年過花甲,卻是滿頭烏發,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好幾道皺紋,但也隻是眼角罷了,相比同齡人實在是年輕得不像話。他應該是低燒了兩天,臉色有些蒼白,卻不像是嚴重到要皇帝送臨終關懷的樣子。就連八爺登門,他也是能夠起身相迎的,聽聞八爺是奉了乾清宮的命令來的,還跪下磕了三個頭,又被兒孫仆從給攙扶起來。
    這位現任吏部尚書就靠坐在一架太師椅中,身上蓋了一條絲綢薄被,由八貝勒給他診脈。年紀尚小的皇孫女乖乖地站在阿瑪腿邊。“現在喝什麽方子?”八貝勒將手指從李光地的手腕上移開,公事公辦地問。
    李光地的兒子就命人取了方子來給八爺看:“毛大夫是從鶴年堂請來的,調養很有盛名。”
    “毛恒確實是一介良醫。”八貝勒如今對京中各大夫了如執掌,一聽就知道是誰,拿過方子一瞧,增減兩三樣,就還給了李家。
    李家眾人自然千恩萬謝的,謝完八爺謝皇上,乃至於跟來看八卦的小景君都得了謝,謝謝小格格體恤臣下。
    大家都不是傻子,知道八爺此來不是救命的,隻是展現了皇上對李光地的偏愛依舊沒有改變罷了。而李光地也該聞弦音知雅意,立馬好起來回到崗位上去繼續挨罵。兩邊都是聰明人,也不用多暗示什麽,於是等到八貝勒診了脈改了藥方,竟沒什麽話可以講了。
    論起來,李光地曾是皇子們的講師,教他們讀《四書》和《五經》中的一些選段。雖然主要是教太子,但八貝勒小時候也沒少聽他的課。然而等到八貝勒離開了尚書房皇家學堂,與李光地這樣的帝王心腹的接觸就很克製了。
    上一次他們產生聯係,還是鉛活字印刷術的樣書出來,李光地帶頭褒獎了一番。但他褒獎的是鉛活字這種技術,並非八爺如何如何,這就又隔了一層,隻能說是間接聯係了。
    八貝勒嚴肅著臉,有些拿不準該跟李光地聊些什麽。這位的立場,要不是保皇黨,要不就是站太子的。若李光地是“誰當皇帝就擁護誰”的純臣,那他心裏恐怕恨不得離所有皇子都遠遠的;若李光地站他曾經的學生太子……八爺跟太子的人沒什麽好聊的。
    場麵因為安靜而顯得有些尷尬。李光地的兒子察覺到了,幾次張嘴想找個話題,但看著八貝勒嚴肅的臉,卻一次都沒能說出口,最後是李光地自己揮了揮手,示意兒子和仆從下去。“你們呆著也是徒增不安,不如下去吧。”
    李光地的兒子一步三回頭,臨出門了,才喊道:“若我爹真那麽權勢滔天無惡不作,他陳夢雷在東北早就被弄死了,哪裏輪得到他回京揚名?”
    李光地剮了兒子一眼,那小子就一溜煙跑了,完全沒有秀才老爺的樣子。李光地家學淵源,幾個兒子都有功名,不是舉人就是進士,最小的這個性情還跳脫,卻也已經在秀才功名上六七年了。
    “他這脾氣不改,我怎麽放心讓他下場鄉試?”李光地歎了口氣。
    八貝勒吹了吹有些燙熱的茶水,但沒有喝,又把茶杯放回了桌上。
    李光地似乎是病氣有些上頭,眼神有些懨懨的。“八爺也以為,李某是賣友求榮的小人,才不屑於跟李某說話嗎?”
    八貝勒站起來拱了拱手:“李大人這個歲數,又曾當過我的老師,隻要不是大奸大惡之徒,就是我該敬著李大人了。何出此言?我隻是嘴拙,不知寒暄些什麽。”
    李光地擺擺手,那張憨厚的國字臉因為他耷拉著眼皮而顯得有幾分深不可測:“八爺快坐下,莫要折煞老臣。老臣這些年自詡見多了大風大浪,然而近來彈劾如雪片,到底心浮氣躁起來,讓八爺見笑了。”
    八貝勒於是又笑著坐了。兩人繼續沉默著。李光地蓋著被子,仿佛要睡著了;八貝勒就抿著茶。景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竟不知道他們表現出來的態度是真心實意還是逢場做戲了。
    “格格在看什麽?”那個仿佛睡著的李光地突然問。
    小景君抿了抿嘴,從她諸多疑問中摘了最不尖銳的一個:“都在說陳夢雷,陳夢雷是什麽樣的人?”
    李光地很平靜地往椅子裏靠了靠:“他是個苦命人,從此眼裏隻看得到自己的苦,看不見別人,因此才是個苦命人。此人——不堪為臣。”
    他冷漠地像是在品評一個跟自己毫無關係的人。
    “我看著李光地,有時候覺得他也不像個壞人呢。”剛出李光地的院子,小景君就說。
    八貝勒揉了揉她的腦袋,笑道:“那你現在改了主意了,覺得是陳夢雷在汙蔑李光地?”
    小丫頭的臉都皺成了一團。“也不是……他挺精明的,興許……我也說不清。”
    “你看,隔著流言去批判他人人品,是多麽容易的一件事。你隻當他們是故事中的人,隨意站了對錯,以為誰誰誰是好人,誰誰誰是壞人,同情一番或痛罵一通,多麽暢快。但見了活生生的人,親眼見了其有親人朋友,見其有喜怒哀樂,便知那一時暢快是多麽草率而傷人了。”
    小景君好像悟到了什麽,轉而變得義憤填膺。
    “你現在一定覺得那些品評大臣、責怪李光地的人不道德了。但彈劾百官是禦史台職責所在,若沒有他們,那朝上真正的壞人就無人去管了。”
    小丫頭更加迷惑了。“那阿瑪到底是站李光地呢,還是站陳夢雷?”
    八貝勒蹲下來,輕輕環住閨女。“丫頭,你阿瑪虛長了這點歲數,見過幾次大災。水災之時,有一浮木漂於洪水之上,有兩人爭木,浮木已經腐爛,不能承擔兩人的體重。甲先抓住了浮木。乙幾次死死抱住甲的腿,都被甲踢開,最後乙被洪水衝走了。你覺得甲是壞人嗎?他不肯犧牲自己去接納乙。你覺得乙是壞人嗎?他為了求生幾次要去把甲也拖下水。”
    小丫頭都驚呆了:“如此殘酷醜態畢現的事兒……但生死攸關,怎麽能要求人人都是舍身飼鷹的佛祖呢?”
    “正是這樣啊!生死攸關,還以道德評判,不是愚蠢,就是殘忍。李光地、陳夢雷都是漢臣,在三藩動亂的年代中,又曾身陷敵營,本就是廣受懷疑、生死一線的時候。得了投誠的功勞,就能生;沒有這份功勞,就可能一家俱死。你若是李光地,你會讓嗎?你若是陳夢雷,你會鬆口嗎?”
    “對……對哦。是我我也不鬆口,被人罵就被人罵,好死不如賴活著。那些罵李光地的人,事情到了他們身上,他們也會做同樣的選擇。”
    “你問我如何看待李、陳二人。我看陳夢雷,便會想到他大好前途一朝斷絕,唯有咬死李光地才能從其血肉中謀得一絲光亮,執念二十年,便覺得悲哀。我看李光地,便想到他因著此事的汙點,戰戰兢兢二十年,不多言、不交友、唯有埋頭做事,水利田畝吏治良策無數,然而終究逃不過名為陳夢雷的宿債,落到如今稱病請辭的地步,不也令人唏噓嗎?”
    小丫頭服氣了:“原來阿瑪是這麽想的,如此,誰是誰非倒是不重要了,錯皆在‘洪水’。但這場讓李、陳二人不死不休的‘洪水’究竟從何而來呢?是怪到三藩嗎?還是因為滿漢相疑?”
    “滿漢相疑,何嚐不是爭奪浮木的甲乙呢?”八貝勒歎道。
    八貝勒父女的這番對話,沒有避著李家的下人,於是李光地不一會兒就知道了,他笑了好幾聲,又落下兩滴淚。“我給太子上了二十年課,太子看人看事不像我,像皇上。諸皇子中看人看事最像我的,是八爺。”當然以李光地的謹慎,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
    那麽皇上的思維是怎麽看待這件事的呢?
    “陳夢雷和李光地,哪個更識相,能夠用來當漢臣楷模,千金買馬骨?是李光地。陳夢雷和李光地,哪個在朝政上更加務實能幹,遇到難題更能出謀劃策?是李光地。陳夢雷和李光地,哪個更加忠心君上,不跟皇子勾勾搭搭?是李光地。所以李光地繼續當他的吏部尚書,陳夢雷隻能掛個編修的職務修他的書。他們都能在朝廷中有自己的位置,別讓他們見麵鬧起來就行。寫文章互罵都是小打小鬧,誰要是敢結黨攻訐對方,甚至與奪嫡攪合在一起,就是禍亂朝堂,弄死拉倒。”八貝勒和八福晉在臥室裏給小丫頭分析。當然上麵這段有些尖酸的話是雲雯說的。
    景君差點一個滑跪磕到小桌。
    “好粗暴哦,但是好合理。”她把自己扶正,鄭重地朝阿瑪拜了拜,“我今天才知道阿瑪為什麽被人叫君子。阿瑪難道不知道像額娘說的那樣,用主子的視角去看臣子嗎?阿瑪的頭腦是能夠想得到的,然而阿瑪首先想到的不是駕馭他人,而是陳如何可憐,李又如何可悲。非仁弱,非駑鈍,而是因為阿瑪是君子,才這般去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