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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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淮陰侯她準備發癲!
    紫宸殿內,君王身穿寬大龍袞高坐禦座,威嚴肅穆。
    禦座後,兩扇障扇輕搖,引得大殿左右兩側的禦爐燃起的香煙緩慢浮動,此景與蟠龍柱高處的盤繞金龍相映,頗有神聖恢弘的氣勢。
    又是一個早朝日,殿內左側的文臣們依然在唇槍舌劍,為了雞毛蒜皮大的事兒吵得不可開交,大殿右側的武將們依然悶聲不吭,埋頭看腳,延續一貫的裝死風格。
    直到有人站出了武將的隊伍,聲音不高不低的附和了一句“臣附議。”
    附議附議什麽什麽附議
    成國公錢成良一個激靈,率先反應過來,趕緊也站出來,兩手捧著玉笏板,恭敬道“臣附議”
    其實他也不知道附議什麽,但誰叫剛剛十一站出來了,做兄弟的肯定得跟上。不過,到底是什麽好事,讓十一也跟著攪合,不會是加軍餉吧
    思即至此,他雙眼一亮,一腳踹在一邊昏昏欲睡的衛國公朱橫腿上。
    朱橫摸不著頭腦的站出來,糊裏糊塗道“臣也附議。”
    很快,五大國公,八大開國郡公,十一大開國侯,所有武將突然就詐屍了,全都站出來挨個挨個附議了一遍。
    禮部侍郎舉著玉笏板,望著這群抽風的同僚,震驚的睜大了雙眼,不知自己方才懇請陛下“選秀納妃,開枝散葉”的諫言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為何引得全體武將紛紛附議。
    殿陛之上,宣武帝望著這場鬧劇,眉眼帶笑,眸底閃過一絲了然。
    下朝之後,喬知予沒走成,一直在宣武身前伺候的王福大公公找到她,說宣武要她留一留,有事相商。
    喬知予當即眉頭緊鎖,大步流星緊隨王福公公而去。然而當王福帶她穿過大業宮,經過望仙台,越走越偏走入禦花園時,她就知道,今日多半並沒什麽要緊的事,隻是皇帝又想要消遣她了。
    果然,繞過一處假山,就看到太液湖畔的柳樹下,宣武帝身著便服坐在石桌一側,在鶯啼鳥囀中,他看著她,舉起棋子叩了叩棋盤。
    宣武帝四十有五,身形高大魁梧,五官輪廓深邃而分明,一雙眼眸淩厲異常,目光流轉間偶爾流露出一絲精光,令人心生畏懼。作為開國之君,他從未收斂過自己的鋒芒,而是保持著一以貫之的強勢。
    有人說他身上有種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氣,是天生的帝王,此話喬知予認為有拍馬屁的嫌疑,但宣武的氣質著實剛猛狠烈,如鷹、如虎、如狼,是陽剛的、具有壓迫感的大男人。
    毫無疑問,這是一位極富個人魅力的君王。
    “陛下”喬知予瞥了眼棋盤。
    “來,知予,手談一局。”宣武帝微笑著招呼她坐下。
    太液湖畔,芳草萋萋。禦花園中日頭正好,暖風和煦,柳枝搖曳,耳畔鳥囀鶯啼。
    宣武執黑,喬知予執白,君臣二人在一片鶯歌燕舞裏,從繁雜的家事國事中抽身,忙裏偷閑的展開對弈。
    所謂“日月枰中轉,山河掌上移”。當天下大定,宣武從山河戰場上退下後,便格外喜歡玩賞這種方寸之間不見血的廝殺,許是偶爾能從這黑白棋盤之上,回顧己身曾經睥睨天下,傲視群雄的沙場風姿。
    宣武的棋藝也著實上佳,可比肩國手,棋風穩健中帶著一絲狠辣,擅長做局、棄子、埋暗棋。
    第一世做寵妃的時候,喬知予每逢與宣武對弈,總被這老男人殺得落花流水。
    可惜她是一個極有上進心,又對自己下得去狠手的女人。為了能獲得宣武的寵愛,引起他的興趣,她利用係統錄下宣武每一步棋路,匯成一本專為宣武定製的棋譜,再請古今中外十餘名驚才絕豔的國手進行一對一分析教學。一兩年下來,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棋風,大開大合又詭譎多變專克宣武這陰損老東西。
    第一世她對上的宣武已經年逾知命。由於幾個皇子年歲漸長,當時的他不得不擇一人立儲,隨後便將緩緩放出手中天下大權,即將失權的滋味如同刀在頸上,讓這大權獨攬的開國帝王感到極度的威脅,看誰都像謀逆,變得愈加疑心病重,心機深沉。
    而如今的宣武離知命之年還有五年,正是年富力強之時,意氣風發,豁達大度,還遠達不到後期那種久握生殺權柄之後深沉的城府、令人膽寒的謀算、不怒自威的天家氣度與威儀。
    換句話說,在喬知予麵前,這位帝王不論是他的棋還是人,目前,都還嫩了點。
    畢竟她此生從十九歲參軍開始,拿出來的那些謀略與手段,就已經全然是前世老宣武的打法洞察人心、把控大局、推波助瀾、老謀深算。
    太液池畔,煙柳拂動,黑白棋局之上,廝殺正猛。
    執白的俊美武將麵不改色落下一子,頃刻扭轉不利局勢,將馳騁縱橫的黑龍攔腰攪斷。鋪天蓋地的白子圍剿而來,令斷尾黑龍左支右絀,首尾難顧。
    這一招殺得狠,殺得讓人真得好好想想。宣武帝凝眉沉思間,抬眸瞭了喬遲一眼,狀似無意的問道“王璟那文賊今日朝上純屬沒話找話,你為何附議”
    秋日暖陽下,喬知予神色平和,“王侍郎說的沒錯,如今天下大定,陛下應廣納妃嬪,開枝散葉,如此方有利國祚綿長。”
    開枝散葉
    宣武帝失笑搖頭,就他如今膝下四子都已經夠得他受了。
    當年一匡天下之時,諸子年幼,隻會躲在他的羽翼之下,而如今本固邦寧,一個個都變成了磨牙吮血的狼崽子,盯著他屁股底下的禦座躍躍欲試,爭相恐後想做儲君。
    十六年來,與他非親非故的兄弟們拋頭顱灑熱血把他往這至高之位上推,而他的親兒子好兒子們心裏估計巴不得他早點死,好讓他們自己來坐這個位置。
    都說最是無情帝王家,以往他並不相信,可如今他身在至高之處,確實是冰寒刺骨。
    許是見他太久沒動,喬遲便伸出手,麵色如常的在棋盤上撿走了一顆白子,口中解釋道“臣適才多走一步,這顆不算。”
    宣武回過神來,看得好笑,此人怎麽連讓棋都如此的光風霽月。
    他還記得,第一次遇見喬遲是在十六年前
    那時燕煬帝已死,大燕分崩離析,天下已亂,流民無數。他那會兒隻是龍首原的一個郡守,東拚西湊拉起來一群散兵遊勇,艱難的維持著治地的安全。
    忽有一日,一群流民慌張跑來,說是在龍首山上看到了食人的惡鬼,他聞訊帶兵趕去,卻隻在一地山賊的屍體中間看到了唯一站著的喬遲。
    那是他看過的喬遲此生最狼狽的時刻,十九歲的少年,身形瘦削,滿身滿臉是血,失魂落魄的緊緊抱著個小嬰兒,到處給嬰兒找奶吃。
    他得知龍首山上那些作惡多端的山賊全是死於這個十九歲的少年手中,便給喬遲牽了一頭奶水充足的母羊以做答謝。喬遲睜著那雙黑沉沉的雙眸靜靜打量了他兩眼,毫不猶豫的入了伍,從此成了他的謀士、他的軍師、他的左膀右臂、他最倚重的兄弟。
    這十六年,乃大爭之世,群雄四起,八方逐鹿。
    滾滾硝煙之間,喬遲帶領大奉鐵騎征戰南北,舍生忘死,為他立下汗馬功勞,奠定大奉基業
    十六年,宣武從二十餘歲的青年走到四十五歲的壯年,從郡守走到帝王,身邊的兄弟換了一批又一批,有的反目成仇,有的葬身沙場,有的離心離德。
    隻有喬遲從始至終目光堅定,永遠像巍峨高山般屹立在他身後,用狠辣手段鏟除他的一切仇讎,讓他得以操殺生柄,掌天下權
    日月不移,永照山河,待戰火與硝煙散盡,這山河不再屬於大燕,而歸屬大奉。
    奉天之命,既壽永昌,四海升平,國祚綿長。
    而他也終於可以兌現當年沙場之上的諾言,讓所有的兄弟高官顯貴,榮華一生。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兄弟都明白君臣有別的道理,有時也會有人逾越禮法,讓他心生芥蒂。喬遲與他們不一樣,他出身世家大族,知節守禮,極懂進退,可宣武卻反而希望他能不顧禮儀,離他近一些,再近一些。
    兄弟們因著喬遲年齡最小,排行十一,平日裏就稱他為十一,宣武從來不敢這麽叫。隻因這短短的兩個字在他舌尖盤旋,再從口中吐露,有種心驚膽戰的親昵與曖昧。
    他心裏有鬼,他對這個排行最末、麵如冠玉的兄弟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史上曾有皇帝做過這樣的荒唐事,折斷將軍的傲骨將他拘在自己身邊,但宣武帝不敢,即使如今已經天下大定、四海升平。
    他想占有他,可也敬他畏他,敬他出生入死、戰功赫赫,畏他殺伐果斷、神機莫測。
    或許是世家大族出身的緣故,喬遲天生比同齡人更加穩重深沉。他分明比喬遲大十歲,但十六年來,每逢絕境,喬遲展露出的沉機獨斷、深沉狠辣卻讓他覺得自己才是小輩。哪怕如今他已經貴為天子,可無論何時與喬遲共坐,隻要望進那雙黑沉如淵的眼眸,他都覺得如大雪肅穆、蒼山葳蕤,仿佛在他麵前,任何心思都無所遁形。
    如今他已高坐明堂三載有餘,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身下這個王座,喬遲出力多少,也比任何人都明白,麵前這位喜怒不形於色的將軍那可怖的能力、心性與手段。
    國之柱石,肱股之臣,隻可尊奉,不得褻玩。
    “陛下,茶快涼了。”喬知予氣定神閑的抿了一口茶,催促道。
    喬家老三那兒子闖了禍,現在都還沒把尾巴掃幹淨,她作為宗主,前天把那小子按在宗祠前狠抽了一頓,今天要是事情還沒解決,喬家老三也得挨她的抽。
    家事也是事,她忙著呢。
    宣武帝垂眸一看,黑白棋盤之上,不知不覺間,白子露出一個破綻,致命,卻又是如此刻意。
    無論什麽時候,無論什麽遊戲,最後的贏家,喬遲總會讓給他。十六年來,一貫如此。
    帝王失笑,落下最後一子,收了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