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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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陰侯她準備發癲!
“江南江北三年大旱,赤地千裏,流民無數。如今國庫空虛,應以賑災為重,臣認為,北疆陣亡將士撫恤可延遲發放,而以黎民為先。”
這句話飄飄悠悠落進耳朵裏的時候,喬知予還在幻想任務完成以後的幸福生活,聽聞此言,臉上的笑都還來不及收,嘴就先問出了聲,“嗯你剛剛說什麽”
她眼神從玉笏板上移開,後知後覺的抬起頭來,扭頭看向殿前文官,眉眼中還帶著些還未散去的笑意,聲音卻已經冷了下來
“再說一遍。”
紫宸殿中,站在百官前列的尚書令李正瑜須發皆白,精神矍鑠。
作為隴右李家家主,耳順之年的他乃三朝元老,連前朝燕煬帝也要敬他三分,自然不怵身後這個小輩。
他麵色無波,施施然繼續道“這筆款項,當撥予工部,興修水渠,抗旱解澇。此項功績,利國利民,可彪炳千古。”
竟然想動陣亡將士的撫恤金,想動為國為民、拋頭顱灑熱血、戰死沙場馬革裹屍的那群人用命換來的對一家妻兒老小的保障
喬知予心頭火起,突然覺得手中沉甸甸的玉笏板寬寬大大、長長扁扁,好像很適合用來抽人的臉。
“老小子你放什麽屁”
成國公錢成良率先站出列來,拎著玉笏板指著李正瑜罵了一句,隨後望向龍椅之上的宣武,告狀道“三哥,你看這老不死的缺不缺德,打主意打到我們頭上來了”
“竟敢打撫恤的主意”
“腦子老糊塗了就退下來,讓腦子聰明的上去”
“這麽陰損,你也不怕這萬千將士半夜亡魂入你夢中”
“老小子想得倒好,那麽多將士的妻兒父母你來養”
武將們紛紛附和,一個個都是冷笑不已。
大奉建國伊始,文臣與武將之間就並不和睦。
文臣自詡出身世家,看不起武將出身草莽,又畏懼武將滿身血氣蠻不講理。武將則知道自己不討那些酸腐文臣的喜歡,也看不起他們繁文縟節,沒有骨氣,靠祖宗蔭庇入仕為官。
兩邊本井水不犯河水,街上辦事看見了也就是麵子上的點頭之交,可今日李正瑜這一句話,徹底把武將們點燃
那可是將士們用命換來的撫恤錢
撫恤錢連發五年,每年每個陣亡將士的家屬隻能領到三匹絹。三匹絹,也就隻值一兩二錢。一兩二錢銀子,抵不上這些世家貴胄一頓飯錢,卻是家裏沒了男人的婦女老弱一年的生活支柱。
“老東西,老子看你不爽很久了”
老五齊國公鄭克虎忍無可忍,站出來就破口大罵,臉上那條從顴骨延伸到嘴角的猙獰疤痕狠狠抽動了幾下,愈顯猙獰。
“若不是我們這些莽夫拋頭顱灑熱血,收複了疆土平定了戰禍,你能站到這紫宸殿裏,穿著這身官服,耀武揚威的朝我們放屁撫恤你也敢動,知不知道如今大奉將士有整整六十萬,動了撫恤,你讓這六十萬將士怎麽看讓這六十萬將士寒了心,大奉的疆土誰來守,你這個老不死嗎”
“休得放肆”數個文臣大聲嗬斥。
“齊國公慎言”
“這裏是紫宸殿,天子麵前,怎可如此粗鄙”
須發皆白的尚書令李正瑜搖了搖頭,抬起手來,製止了眾人。
良久,他歎了一口氣,眉宇之間憂色深沉,“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沒有民,哪裏來的軍,又何來國如今國庫空虛,如若不依此下策,難道眼睜睜看著江南江北兩百餘萬戶百姓背井離鄉,淪為流民兩百餘萬戶,就是八百萬的民啊,陛下。”
“這不是下策,這是下賤”譙國公庾向風唾了他一聲。
李正瑜對他不做理睬,繼續語重心長道“試問這八百萬的民,一旦生變,有誰可將其阻攔十萬將士的撫恤並非不發,隻是暫時挪作他用,日後國庫充裕,再行補發罷了。”
等日後國庫充裕,那十萬陣亡將士的妻兒老小早都餓死,補發給誰,買成紙錢燒給鬼
不愧是三朝元老的老狐狸,還開始拿民變來恐嚇宣武,自以為摸準了帝王心術殊不知第一世時,當應離闊坐穩江山,第一個就拿他開刀。
喬知予抬起沉沉的雙眸瞭了這位一臉憂國憂民、看似正直不阿的老尚書令一眼,施施然站出列來,沉聲道“國庫空虛,古今應對之策不過開源節流,尚書令此策屬節流,實乃下下策,臣有一計,可做到開源。”
此言一出,滿朝文武的目光都投了過來。文臣們眼神顯然有些好奇,而武將們則熟稔的抱起手來,互相擠眉弄眼的逗趣,準備開始看十一耍猴。
李正瑜轉過身,滿是溝壑的老臉上徐徐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看著身後這個後生,詢問道“老夫此策為下策不假,但何謂開源,難道淮陰侯真能無中生有”
“自是不難。”
喬知予長眸緩緩眯起,認真的看著他,似笑非笑,“盛京東郊有處寶山,名為明珠山,此山靈氣蒸騰、山體渾圓,走兩步就可以看到一個土包,土包裏全是金銀財寶。晚輩不才,八年前,曾經帶兵挖過一次,隻挖了半邊山,還剩半邊,現在正是故地重遊之時。”
此話一出口,整個紫宸殿都寂靜了,靜得可怕。
“感謝大自然的饋贈。”喬知予不疾不徐的補了句。
此話像是打開了什麽開關,武將們的憋笑聲此起彼伏的響起,每一個人都憋得臉龐通紅,不敢笑得太大聲。
文臣們卻笑不出來。
明珠山,是隴右李氏的祖墳,當年被這缺德煞神庫庫一頓猛挖。
事實上不止是隴右李氏,亂世中大奉軍軍資告急,在場其他的世家的祖墳,當年也險些被扒
見此人挖了一次不夠,還挖上癮了,竟然還敢打自家祖墳的主意,李正瑜的手抖了起來。他指著喬知予,氣得顫顫巍巍,一口氣上不來,險些要背過氣去,“你你”
“泥,泥,泥埋劍戟終難久,水借蛟龍可在多。四十著緋軍司馬,男兒官職未蹉跎。”喬知予優哉遊哉的答道。
李正瑜被氣得麵紅耳赤,一手指著她,一手撫著胸,喘著大氣道“我我”
喬知予笑眯眯的看他,“臥,臥,臥看落月橫千丈,起喚清風得半帆。且並水村欹側過,人間何處不巉岩。”
宣武帝雖然不喜這老尚書,但也怕他被當眾氣死,連累自己的上將軍被後世史官唾罵,便抬了抬手,“賜座。”
很快,兩個太監躬身抬了個紫檀雕花椅上殿,將快要厥過去的尚書令大人扶著坐在上麵。
文臣隊伍之中,戶部尚書杜修澤打從一開始,視線就沒有離開過殿前那抹長身玉立的身影,眼見那一向倚老賣老的李尚書被那人氣得直抽抽,頓時有些啼笑皆非。
明珠山確實是隴右李氏的祖墳山,而喬遲和這明珠山的因緣,還要追溯到八年前。
八年前,亂世之中,狼煙四起,八方逐鹿。
一夥叛軍猝不及防攻占了盛京。
叛軍們將盛京所有世家的家主和長子長孫全都捆到紫宸殿,逼著所有世家認他們那草莽出身的叛軍頭子張巢做天下的主人。
曆朝曆代,從來都是鐵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無論是誰登上王座,要想治理天下都得對閥閱世家禮讓三分,還從未有過有誰用刀架在世家脖子上逼世家讀書人磕頭認主。
閥閱世家傳承數百年,多少都有些骨氣。但叛軍的刀,是真的涼啊,架到人的脖子上,來自黃泉的寒氣就從九幽之下一個勁兒的往人的身上撲,撲得人兩股戰戰,氣節全無。
識時務者為俊傑,通機變者為英豪;忍氣吞聲是君子,肯吃虧方為誌士;為人何必爭高下,一旦無命萬事休想必在那頃刻之間,大世家的家主們長子們那學富五車的腦袋裏便冒出無數條前賢箴言。這些箴言孜孜不倦的告訴他們,該低頭時還得低頭,亂世之中,命比骨氣重要。
就在一眾世家準備豁出臉去,納頭便拜之際,有一個弱小卻堅決的聲音在紫宸殿中響起
“我淮陰喬氏,不拜無名之輩。”
發聲的人是淮陰喬家的老三喬懷,是個又白又胖,又懶又饞的矮小青年。
叛軍們知道,淮陰喬家是江南世家之首,早些年在盛京世家中也排得上前三,可子孫不肖,已經跌落成二流世家。喬家家主名喬遲,突發奇想拋下一大家子人去做了武將,不在京中,於是叛軍闖進喬家隻抓到了喬懷。
“死胖子,敢不敢再說一遍”叛軍的一個副將率先反應過來,麵目猙獰的怒吼。
一向軟弱不堪的矮胖子站出來,渾身顫抖的大聲道“我還可以再說十遍我淮陰喬氏,世代簪纓,忠孝傳家,不拜竊國之賊,不拜無名之輩”
這一聲在紫宸殿裏久久回蕩,如黃鍾大呂振響在所有世家家主長子的心間,又像是一記響亮的巴掌抽打在所有人的臉上。
想要跪下去的膝蓋,無論如何彎不下去,可是誰又敢像喬懷一樣有種去反抗脖子上明晃晃的寒刀
他難道真的不怕死嗎
叛軍的首領張巢本坐在高高的龍椅上等著接受跪拜,見到喬懷如此,便提著大刀走到殿陛之間,居高臨下的用刀指著他。
“老子給你個活命的機會,跪到宮殿外麵,朝天大喊一百聲淮陰喬氏都是賤種,否則,老子就用這把刀,把你脖子上這顆腦袋割下來當尿壺”
喬懷當然不願意,於是紫宸殿中,這個高大魁梧一臉橫肉的叛軍首領便獰笑一聲,提著刀一步步朝他走去,每一步都是殺氣四溢。
杜修澤看不下去,差一點就要起身站起來喬懷是喬遲的親弟弟,他若眼睜睜看著他在麵前身首異處,以後還怎麽有臉去見喬遲
可父親的大手死死按住了他的肩他知道父親的意思。他不僅是杜修澤,還是杜家的嫡長子、杜家下一任家主,他不該為自己的私欲讓整個杜家受到牽連。
杜家,杜家,這個龐大的世家既是榮耀,也是責任,亦是枷鎖,狠狠的壓在他的肩上,讓他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個矮胖的青年陷入必死的境地。
喬懷孤身一人站在紫宸殿中,那一刻,大殿之中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喬家三子喬懷,這個脾氣溫吞的矮胖子往年愛參加一些詩社和宴席,和一群世家紈絝子弟們在花樹下、溪流邊一起吃吃喝喝,大聊老莊、般若之學,高談闊論的研究一些什麽“四大”、“性空”之類的話題,研究來研究去沒個什麽建樹,朋友倒是結交一大群。
他其實是個很平庸的人,平庸的外貌、平庸的性情、平庸的才學、平庸的秉性。
可就是這樣一個如此平庸的人,在所有人跪下的時候,他站起來;在所有人苟且偷生的時候,他將平日裏世家子弟掛在嘴邊的“氣節”、“風骨”扛在肩上。
大殿之中數十個世家子弟受他所激,血氣沸騰,掙紮著想要站起身,但都被自家父兄拚命的按下去。
喬懷的眼圈通紅,像是想哭,但又咬咬牙,把眼淚咽了回去,再顫顫巍巍的把自己那矮胖的身軀打直。
殿外天地無風,濁雲蔽日,殿內燭火昏昏,氣息沉沉。
凶戾狠絕的叛軍頭子手中那不知飲過多少人血的長刀朝他緩緩舉起,閃爍著懾人的寒芒。
生死關頭,往日困擾著喬懷的關於“老莊”、“般若”的玄而又玄的迷思似乎撥雲見日,讓這個資質平平的胖子突然開悟,圓潤的臉上便顯露出一絲釋然與決絕。
“四大元無主,五陰本來空。將頭迎白刃,猶似斬春風。”
“淮陰喬氏喬懷,今朝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