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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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淮陰侯她準備發癲!
    眾所周知,大奉一眾開國武將,釋兵權之後,都領了爵位當了公侯,每逢朝會就捧著玉笏板在朝堂上裝死。
    戶籍排查,他們不懂,商稅農稅,他們也不懂。他們大多數草莽出身,隻懂怎麽帶兵打仗搶地盤,以前最大的愛好之一就是在陣前用各種不堪入耳的粗口把敵軍將領罵得狗血淋頭、氣弱三分。
    在一匡九合之後,他們的特長不再有用武之地,愛好也換成了在自家院裏種地、去西郊河裏釣魚,以及偷偷摸去市集打牌喝酒、賭點小錢。
    他們手下原本的軍隊被拆分成無數支,再混編入其他的隊伍裏,有的鎮守北鎮,有的保衛南疆,跟隨在宣武帝最信賴的直屬將領手下,繼續保家衛國、征戰沙場。從那時起,世上不再有振武軍、虎翼軍、驍狼軍它們從此並入同一支軍隊,那就是大奉軍。
    即使已經沒有了自己的兵,但將軍仍然也還是將軍。數十位屍山血海裏走過的將軍聚在一起,一瞬間仿若戰鼓錚錚,將人的心神猛地拉回到那狼煙四起的沙場上,伴著戰馬嘶鳴,腥風血雨迎麵打來。
    沒有人能扛得住這氣勢逼人的凝視。
    李正瑜迅速的離開了,背影頗有幾分倉惶,不知是嚇的,還是氣的。
    喬知予籠著手,好整以暇的望著他逐漸遠去的身影。
    剛才她那句話倒也不算嚇他,依她對宣武帝的了解,李大人這尚書令之位,估計是坐不久了。老尚書平日就喜歡犯顏直諫,仗著自己資曆頗深,對宣武的各種決定指指點點。宣武乃開國之君,心機深沉、劍戟森森,禮賢下士隻不過裝裝樣子,他竟還真當他是個仁君。
    在建福門下,錢成良、庾向風幾個見他們把這一向嘴毒的世家老頭氣走,缺德的笑得好大聲,然後拉著喬知予,七嘴八舌的說今晚大家必須在安樂坊小酒館走一桌,好慶祝與這些腐儒書生的首戰告捷。
    喬知予還沒來得及應承,王福公公就滿臉慈祥的向眾人走來,躬身行了一禮,溫聲笑道
    “諸位將軍快快鬆手,放喬大人走,喬大人還有得忙呢。”
    “傳聖上口諭,陛下讓喬大人去麟德殿一聚,有要事相商。”
    如今天下安定,四海升平,宣武需要與她相商的要事少了許多,如若是朝會之後非要讓王福傳口諭讓她,那麽不是下棋,就是吃飯。
    果然,隨王福繞過紫宸殿,穿過皇城中長長的回廊,抵達麟德殿的偏殿時,就看到宣武已經坐在桌前等她。
    桌是紫檀雕花螺鈿圓桌,華美精致,喬知予打眼一瞧,桌上都是她愛吃的菜,口味也偏清淡,明顯是為她準備的。上次她推拒了與宣武一同用飯,沒想到這次他竟直接把她請到飯桌前。
    “陛下,要事”喬知予掃了眼圓桌。
    “坐下吃飯。”宣武笑了笑,沒有解釋,隻是招手示意她坐下。
    如若是平時,哪怕宣武是天子,喬知予也不一定給他這個麵子,可今日桌上的菜實在太對她的胃口,讓她可以勉為其難的低一下頭。
    有蝦有魚,蝦是海蝦,魚是海魚,還都是新鮮的。盛京位於內陸,並不靠海;大奉初建,亂世中被毀的驛站還未完善,各地官道也未疏通,交通不便;而且如今才十月初,氣溫也不太冷,無處取冰。此時在盛京,要想吃到新鮮的海蝦海魚,可是一件相當奢侈的事情。
    宣武必定是以權謀私,調動了國家機器輔助,才獲得這些新鮮吃食。
    角色定位有些不對啊喬知予心下覺得有趣,這輩子她分明是屍山血海裏走過的大將軍,為什麽在此刻會聯想到“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要知道上輩子她真做妃子的時候,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待遇。
    海蝦海魚固然難得,但也不算什麽,真正讓喬知予挪不動步的,是桌上那白玉瓷盤裏煮得紅彤彤的大閘蟹,個個都有海碗那麽大。大閘蟹難養,又易死,這麽大的蟹,一看就知道是蘇湖一帶養出來的,運到盛京,不知花了多少人力物力。
    金秋十月,正是蟹最肥的時候,母蟹蟹黃油脂細膩,公蟹蟹膏豐腴滑潤,此時吃蟹,實乃貧瘠的人生中一大樂事。
    淨過手,喬知予施施然坐下,倒了茶水仔仔細細的啷碗,然後又慢條斯理把開蟹的小刀叉擦洗一遍,準備飽一飽口福。
    宣武帝也不催,隻是靜靜的看著喬遲把這些繁瑣的事情一點一點做過來,那雙一向銳利的眼眸不自覺的柔和起來。
    雖為袍澤,但喬遲和大家一直不太一樣,他出身世家大族,在生活的細枝末節上總有些講究和矜貴。
    首先便是愛幹淨。軍營裏都是大男人,洗漱不便,大家都較為邋遢,十天半個月不洗腳洗澡是常有之事,故此每一個營帳裏的味道都濁臭不堪。初入伍時,大奉軍勢力弱小,將士無不灰頭土臉,不如意之處他咬牙忍了,後來隊伍壯大,他便忍無可忍,麵沉如冰的在校場上把每個一身臭氣的將領都狠狠抽了一遍。
    那是喬遲第一次發怒,也是大家第一次挨抽。
    也是從那次起,大家才發現,這個年齡最小的兄弟不僅腦子好用,身手也極好。不用任何武器,光是巴掌抽到人的身上,就讓人皮肉火辣,疼到骨縫裏。而且他手勁毒,心還狠,一旦動手,不把人揍到爬不起來絕不停手。
    軍營裏,拳頭便是最大的道理,很快,所有將領都被迫遂了他的意。連脾氣暴躁又陋習不改的鄭克虎在被狠揍幾次後也轉了性,明白在外征戰可以一個月不洗澡,但去見十一必須衝個涼,不然鐵定要被這小子整。
    平日裏,喬遲也不愛和大家一起用飯。
    他的口味清淡,又很挑剔,武將最嗜好的濃油赤醬的大魚大肉他不喜歡。他愛吃蝦、蟹這類零零碎碎不頂飽、吃起來又很繁瑣的小玩意兒,魚也吃,隻吃海魚。哪怕再餓,他也耐得住性子,用修長的手指不急不慢的把蝦剝殼,把蟹拆開,把刺挑去,仔仔細細的料理,然後俯身去品嗜那一抹時鮮的豐腴甘甜。
    軍營裏偶爾舉辦慶功宴,他端坐其間,常常隻是飲酒,不怎麽動筷。宣武知道,他嫌菜色口味太重吃不慣,又嫌人多吵鬧。
    當然,亂世裏,海魚海蝦是不常能吃到的,慶功宴也並不時常舉辦,更多的時候,喬遲是和大家一起坐在山坡坡上頂著冷風啃幹糧,喝白水。在最難的時候,反而看不見他身上的矜貴講究,世家公子在那時,也與草莽武夫一起並肩作戰,大家生死相托,不分你我。
    寬敞的麟德殿裏,四下無人,空氣裏繚繞著一股雅致的檀香氣。
    喬知予對這個安靜用餐環境很滿意。她吃飯的時候,向來不喜歡有人在旁邊服侍,覺得別扭。當然,美人除外。如果是美人來服侍她,她甚至願意讓美人依偎在她懷中,把飯喂到她嘴裏,然後她會壞心大起,故意咬著勺子不撒嘴,好欣賞一下美人手足無措的情姿。
    麵前的宣武顯然不算是什麽風姿搖曳的大美人,但好在會伺候人,還知道幫她布菜。
    “來,嚐嚐這個,讓人從揚州送來的。”平日不苟言笑的帝王抬起筷子,將最大的那隻螃蟹夾到喬知予的盤裏。
    喬知予安然笑納,並認為他很識抬舉。
    麵子功夫還是要做的,她一邊心情愉悅的拆蟹,一邊說道“揚州的蟹,運到盛京,怕是要費一番周折。若李老尚書聽聞此事,恐怕要夥同諫台,揪著這一點來大做文章,讓陛下好好的收收心,學會做個清正明君。”
    “讓不言騎查查他。”
    宣武夾了一筷子青疏,平靜道“人老了,就該回家含飴弄孫,享受享受天倫之樂,而不是成天在朝堂上攪風弄雨。否則,朕真怕哪天忍不住,親手折了他那把老骨頭。”
    “陛下脾氣見長,今日朝上一怒,亦有真龍之威。”喬知予不動聲色的調侃道。
    別人若說他是真龍天子,那是奉承;作為與他一起篳路藍縷、互相扶持走過來的兄弟,見過他所有狼狽的樣子,若說他是真龍,那便是帶著幾分諧趣的故意調侃。
    宣武帝低頭一笑,並不接茬,轉而問道“好吃嗎”
    九、十月的大蟹,黃肥膏腴,用勺子挖一塊蟹黃送入口中,濃鬱的鮮香氣便在唇齒間化開。
    喬知予眯著眼享受了一瞬,微微點頭,“滋味不錯。”
    宣武心知喬遲一向挑剔,能得他一句“不錯”,已是萬分不易。
    喬遲猜得也沒錯,如今傳驛未恢複,運河亦堵塞,這揚州的大蟹運到盛京,確實費了一番波折,活下來的,也僅僅隻有桌上這四隻。
    他本可以直接差不言騎將這四隻揚州大蟹送到淮陰侯府上,可喬遲家中人多,喬遲又是一家家主,是大哥、是伯父、是最年長的長輩,有什麽好東西一定會讓給弟妹子侄,自己一口也吃不上。
    也隻有到他的宮裏,坐到他這個三哥麵前,喬遲才不用再端什麽長輩的架子。此刻,他隻是十一,是年齡最小的兄弟,饞嘴貪吃,又有什麽關係
    這樣想著,宣武心裏一軟,索性將剩下的兩隻蟹,也夾到了喬遲的碗裏。
    喬遲也不推拒,或許是真的很喜歡,吃得眉眼彎彎。
    亂世十六年過來,世人皆知血將星淮陰侯宛如冷血殺神,所到之處血流成河,所有人皆畏他心性狠辣有閻羅手段,據說民間還有人把他畫成門神,說是可震懾百鬼。然而世人不知,這尊殺神其實相當俊美,還有一雙似垂似挑,非常溫柔的眼睛。
    當他斂眸掩去眼裏鋒銳的神光,或者心情甚好,舒展了眉眼,這雙長眸便會顯露出原本溫和的樣子,眼尾的褶痕柔柔的往後延伸,帶著些微疲憊,以及一絲令人心旌搖曳的情態。
    他的眼很美,唇也生得好看,唇薄如刀,線條優美,顯得薄情又克製。而此刻,這瓣唇因為進食,沾染了一些油光,打碎了他平日光風霽月的模樣。
    他此刻正垂首啜飲著蟹殼裏的汁水,鼻梁挺拔,神色靜謐,這麽簡單的動作由他做起來,卻讓人心生無數遐思。恍惚間,像是有神於九天之上垂首,俯身吻進了芸芸眾生間這一池紅塵
    憐意與欲念再度糾纏不清。
    他想要褪去他的衣衫,撫過他的每一寸肌骨,分開他的雙腿,像一個男人一樣凶狠的愛他,又想在熱意澎湃的耳鬢廝磨間,像一個兄長一樣憐他、照顧他。
    他想要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完完全全淪為他的掌中之物,隨著他的每一次聳動而渾身顫抖,求饒到淚流滿麵、聲音沙啞,又想要他依然如兄長一般敬他念他,不要畏他。
    蝕骨的酥麻從尾椎根處騰然而起,宣武氣息大亂,擰著眉移開眼,不敢再看。他端起茶盞啜飲,不動聲色的抑住心中那抹火熱的燥意。
    還不到時候,還不到時候,忍一忍,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