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第二十八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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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陰侯她準備發癲!
師父讓他入三千紅塵,隻為渡一個人。
他問師父,眾生皆苦,渡一個人怎麽夠
師父又說,渡一人,就是渡萬萬人。
師父說的話總是那麽雲山霧罩,應雲渡不懂。
但既然是師父的交代,他必定是要做的。
荒原之上,圓月高懸,一片矮林之中,生起幾簇篝火。
蓽剝作響的篝火前,應雲渡慢騰騰從書篋裏取出佛珠、錦囊與蓮花古鏡,一一擺在地麵上,再伸出那雙修長瑩白的手,珍而重之的逐個撫摸了一遍。
溫暖的火光映在這位年少就入山修佛的皇子臉上。他墨發披散,眉眼溫柔,額心一豎金紋影影綽綽。沉靜的禪意彌漫開來,像是為他周身籠了一層薄煙。似霧中花,似風前雪,似雨餘雲,隔著搖曳的篝火,讓人看不真切。
喬知予大馬金刀坐在他對麵,舉起酒壺狠狠灌下了一口烈酒,一股熱意從腹中升起,驅散了身上侵入四肢百骸的寒氣。
彌望原地勢高,夜晚朔風凜冽,冷得驚人,讓她想起漠北。無數個日日夜夜,她也是這樣守在篝火前,頭頂一輪照耀過千古的孤月,在雪虐風饕中飲下一口酒,想念回不去的家鄉。有時北狄朔狼部夜襲,就起身拔劍,讓冰冷的鐵甲,濺上炙烈的熱血。
祿存與其餘不言騎圍在旁邊的篝火前,紀律嚴明的休息進食,整頓精神,並不往首將這邊湊,因此這簇篝火前,就隻有喬知予與應雲渡。
“你要做什麽”喬知予瞭了一眼對麵的假和尚。
看他擺開陣仗,鄭重其事那樣,難道是要做法。第一世是瘋子,第二世是常人,第三世成了傻子
應雲渡雙手合十,“施主殺業太重,已入修羅道,我要渡你。”
他說這句話時,那雙眼倒映著跳動的火光,明亮、赤誠,眉心那道金紋似乎在熠熠閃光。火光編成一頂朦朧的金帳,帳中人滿身悲憫。
雙瞳分日月,眉際一星懸,照見人間苦,三辰不在天。是凡世觀音,是清淨菩提。
喬知予不為所動,舉起酒壺又喝了一口酒,咽下去之後,開口說道“我還沒死。”
應雲渡極有耐心的解釋“是渡,不是超度。”
喬知予聞言,終於正眼看了眼麵前人。
他如此的年輕,一身的純淨與執拗,像她,像很久以前的她。若是沒有經曆後宮的爾虞我詐,江湖的刀光劍影,沙場的屍山血海,若是她還在大學的校園裏埋首學習,她也會是這樣,赤誠、真摯、毫無保留,不懼世道險惡,不畏人心惟危,相信憑自己的努力,可以改變很多,很多的東西。
可惜她沒有他那麽好運。
不像他天賦異稟,天生白蓮佛眼,兩歲就被接入瑤光山,修一顆八風不動的菩提心;不像他有人手把手教導,由名滿天下的高僧歸雲大師領入佛門,走得穩穩當當,步步為營;不像他投得一個好胎,做了大奉九五至尊的嫡長子,在天下大定後還俗下山,
進可爭得儲位,退可修得佛法圓滿。
他天之驕子,氣運加身。
她墜茵落溷,零落成塵。
可恨他都如此受到上天眷顧,擁有得如此的多,令人羨慕令人嫉妒,可依然還不滿足,在第一世時對她起心動念,生生壞了她的任務。
一晌貪歡不足以抵消被淩遲的怨恨
她厭憎他前世的瘋魔癡狂,也厭憎他此刻的故作天真
若非是他橫插一腳,她何須淪落到在亂世中殺人無數如果做這個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大將軍就能讓她完成任務,那麽修羅道,就是天地間唯一的正路
大風吹得篝火火光搖曳,在喬知予的眸底點燃一捧灼灼野火。
想起前世舊事總是令人氣血翻湧,恨意難消,但麵前的應雲渡並未做出什麽事,好讓她抓住把柄出口惡氣要是莫名其妙的上去抽他,又不合適。
喬知予眯起眼眸,隔著火光,陰沉沉的打量了這假和尚幾眼,最終還是放棄了在他那張如冰如玉的俊臉上狠狠抽兩巴掌的念頭。
她站起身,翻身上馬,準備把馬騎到荒原上跑兩圈。夜晚風大,跑兩圈,血就涼了,人也就清醒了。
應雲渡靜靜的看著淮陰侯騎馬遠去。
額心金紋灼燙如火,在他的視野中,無數猙獰可怖的血色幻影相繼浮現,而這高大的淮陰侯便處在所有幻影中央,手持長劍,腳踩成堆的屍體,劍鋒所指,所向披靡。
有的時候,人走上了錯的路,或許走得越遠,錯得就越遠。
大將軍萬人之上,無所不能,可心中魔障已生。好在眾生造眾惡,亦有一機抽,師父說,隻要抓住了這“一機”,萬事都會出現轉機。
圓月高懸,天地無風。
荒原上,篝火前,應雲渡慢慢把掌心貼上了蓮花銅鏡冰涼的鏡麵。
刹那間,他的衣袖、發絲無風自舞,溫暖的蓮花虛影從銅鏡之中映出,映在他那張年輕俊秀的臉上,映在他那雙疏淡平和的眼底。
千裏之遙的瑤光山上,漆黑的空無大殿中,神座上那蛇銜尾和三兔共耳的金紋光芒大盛,開始旭旭轉動。
禪房中,正在禪坐的老和尚緩緩睜開雙眼,溝壑縱橫的臉上露出一絲智慧的微笑。
“諸法從因生,諸法從因滅,如是滅與生,沙門說如是。”師父,您交代的事,我已經讓無憑去做了,他會做好的。
此時的應雲渡身邊,篝火停止了搖曳,鳥蟲停止了鳴叫,連影影綽綽的鬼火也停止了明滅,身後所有的不言騎肢體僵直,詭異的停止了動作。
天地時間暫停,空間扭曲,所有的一切,都在蓮花銅鏡之中緩慢旋轉。
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
應雲渡緩緩閉上了眼,溫馴的向前栽去,墨發翩飛間,進入一次亦真亦幻的大夢,沉入一場玄奧莫測的輪回。
渡人,就是助人少造殺業,掃平心中魔障。應雲渡一直這麽認為。
可是他才剛剛找到前世那個罪孽深重的大將軍,還來不及渡他,自己就差點被他送上了西天。
“把他殺了,切成三百六十五塊,丟進江裏喂鱷魚。”
摘星處,幽暗的地下大堂之中,翹著腿坐在高位的摘星處樓主喬遲如是說道。言談之間,神情頗為輕鬆閑適。
站立一旁的玄衣女子立即反對“不行。”
“為什麽不行人是我救的,我自然可以殺。徐妙,現在我處置個人都不可以好哇,你想篡權奪位,我就知道,我已經是你的傀儡了。”
喬遲癱倒在了大堂正中的座位上,神情之間頗為沮喪,過了會兒又像是想起什麽,又坐直起來,警惕的問道“你不是看上他了吧別看他長得好,其實是瘋子,我不同意你和他在一起。”
徐妙白了他一眼,“不知閣現在正是缺人的時候,此人會識文斷字,正好押去幹活。他又是大奉軍首領的兒子,日後對我們有用。”
正說著,一個身穿粉裙的少女托著木盤款款而來,裙擺搖曳,步步生蓮,如一陣夏日清風吹入這幽暗地底。她走到高台上,溫聲道“叔父,妙姨,嚐嚐姻姻做的茶點。”
徐妙頓時臉上帶笑的迎了上去,但喬遲的神色卻較為冷淡。
他掃了眼姻姻,沒有理她,而是起身站了起來,往高台之下走來。
大殿左右兩側熊熊火光照耀在他的身上,他的臉上。
應雲渡猜測,這個世界也許是傳說中三千恒河沙界的其中之一,在這個世界裏,喬遲還沒有參軍,還沒有造下那麽多殺業。蓮花銅鏡既然把他帶到這裏,自有它的道理,好,他要阻止喬遲參軍,不能讓他成為淮陰侯。
等喬遲從石階上完全走下,他有些詫異的發現,雖然喬遲依舊一身殺氣騰騰,但這個世界的他生得比另一個世界的那個他矮小許多,也似乎單薄許多。
“給本樓主一個不殺你的理由。”煌煌燭光中,喬遲仰頭問道。
“小僧會做賬。”應雲渡想了想,又補上一句“如果施主殺了人,小僧可以給他超度。”
“有什麽用”喬遲問。
“消殺業,積善果。”應雲渡雙手合十,虔誠回答。
喬遲笑了“你這瘋子還挺會裝的,最好一直裝下去,露了馬腳,我就弄死你。”
就這樣,應雲渡在不知閣與摘星處留了下來。
因為會識文斷字,做事又不偷懶,腦子還轉得快,很快,他就在不知閣做上了詹事,專門負責各類信息的匯總整理。
不知閣是賣消息的商鋪,在各地都設有分部,分部下線人無數,所有重要的消息都會通過分部匯總到中央,由執錄進行登記抄錄,又由詹事負責歸類整理,以備隨時取用。
喬遲的手下除了不知閣,還有摘星處。摘星處做的是人命買賣,一開始隻是幫殺手接活的掮客,在殺手和雇主之間,賺個牽線搭橋的錢,後來鋪子做大了,摘星處就開始自己培養殺手,逐漸成為一方強大的江湖勢力。
喬遲事務繁忙,但每天都會抽時間來不知閣總部轉一圈,在書山字海中,閱覽每日的重要訊息。
應雲渡歸類整理消息,時常精神緊繃,喬遲卻總是要坐在他旁邊,趁著他認真做事時,冷不丁問他兩個問題,試探試探他。問得久了,估計是自己也覺得沒趣,便不再理他,而是自顧自的看訊息,時不時感慨一下。
應雲渡分明記得,原來的世界裏,喬遲性情冷鬱,眼神暴戾十足,可在這裏,他最愛看那些大人物的陰私秘事,看著看著還要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沒有再去參軍,也沒有再做大將軍,應雲渡不知道這算不算渡了他,可自己分明也沒有出什麽力,隻是給不知閣幫了一些忙。在蓮花古鏡中的這個世界,如果喬遲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那麽鏡外的那個他,心會好受一些嗎。
一時走神,手下的動作就慢了些,麵前記載著各類信息的紙頁堆積得像一座小山,搖搖欲墜。
他趕緊一目十行的看過,將相同類型的訊息按照日期分揀,很快就有小侍推著木車前來,將他分揀的那些紙頁運走。有專人將那些紙頁數好,每一百頁裝訂成一本冊子,每個冊子都編好編好,然後入庫放在專門的位置。
龐大幽暗的地庫中,陳列著一列又一列的木架,架上放滿了這些書冊,每本書冊一翻開,都是一群人波瀾壯闊的一生。
第一次進入地庫的時候,他被這裏數量龐大的卷宗,卷帙浩繁的書冊所震撼,喬遲舉著一本書站在他身後的高架上,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這就是不知閣,大千世界,盡入書中。”
喬遲微微一笑,意味深長的說道“每一本書,也是一個世界。假和尚,這用你們佛學術語來說叫什麽來著”
一微塵裏三千界,半刹那間八萬春。
耳畔隱隱響起陣陣梵唄,應雲渡在這一刻,突然悟了師父的偈語。
此方世界,原是筆底紅塵,紙上蒼生。
他雙手合十,卻忍不住回首看向站在高處的那個人,那個人有一雙黑沉的眼眸,他抬頭望去,似乎在那雙眼眸的眼底看到了山川河流、日月星辰、蟲魚鳥獸
如果這個世界隻是一本書冊,如果渡你一人就是渡萬萬人,喬遲,你到底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