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第六十三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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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淮陰侯她準備發癲!
    大蕃局勢動蕩,長平公主回到大奉,已經抵達了皇城。
    對於和親歸來的應念安,宣武帝愧疚又疼愛,擬在兩日後舉辦一場宴席,為她接風洗塵。這場宴席,身為叔父的淮陰侯自然是必須到場的。
    說來好笑,因為與宣武帝結拜,喬知予的輩分被抬得很高,走到哪裏都是叔父,但其實她也並沒有比這些侄子侄女們大太多,比如和應念安相比,她也就是比她大五歲而已。
    五歲,一個不算懸殊的年齡差,如果她喬知予真的是個男人的話,這個相差甚至可以說剛剛好。
    她與她相識在十二年前,彼時兩人都還年少,或許相處間確實是產生了一些情愫,可惜蘭因絮果,有始無終。
    此後,應念安一直沒有再嫁,賭著氣等喬知予,一直等了九年。
    作為應家的嫡長女,應念安骨子裏是個知進退、守禮儀的女子,本不該做這種事。喬知予明白,她隻是想不通,想不通明明彼此有情,那個心硬如鐵的淮陰侯為什麽就是不肯迎娶她。
    她是喬家長子,她是應家長女。
    她是武將之首,她是大奉公主。
    她們青梅竹馬,她們誌趣相投。
    她未娶,她未嫁,為什麽就不能長相廝守,攜手白頭
    盛京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大雪落在窗外竹林梢頭,積得厚了,便壓下來,時聞折竹之聲。
    喬知予正在書房練字,收到長平已經回來的這個消息時,她停下了提筆的手。
    侍從傳完消息,躬身而退,但她的眼神沒有回到自己的筆下,而是落到了青瓷筆筒中的一支流蘇細碎的金簪上。
    在淮陰侯府的庫房裏,有一個放在角落的紫檀小箱子,裏麵放滿了各式各樣的金簪。這些金簪都是數年間從各處搜集而來,隻為一個人搜集,但從未有一支送出去過。原因很簡單,她不該送。
    她可以隱晦的想念,可以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準備它們,但就是不能送給想送的那個人。
    這個道理,就像是她為什麽不娶她一樣。
    於公,長平是宣武帝的嫡長女,所有皇子的長姐,杜依棠的繼女,也是大奉的長公主,她與大奉權力中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也與任務有著間接的關係,不能貿然將她娶到府中;於私,她喬知予並不是真的男人,給不了長平真正意義上的男女生活,也無法讓她有孩子,既然如此,就不該去謔謔她。
    但即使如此,她還是很在意她。
    隻是這份在意,一分都不能露出來。
    喬知予放下了筆,把手伸向那支金簪,指尖從金簪的流蘇上輕輕劃過,像是撥動了一池窸窣的舊夢。
    接風宴,她也是要去的,隻是那時,她該對她說什麽呢
    窗外的雪還在下著,竹間風來,吹入書房,吹亂桌上讀殘書
    此時此刻,大業宮,鳳陽閣。
    寢殿中啟用了暖閣,地麵上鋪上了厚厚的波斯地毯,殿外大雪紛飛,大殿
    內溫暖如春。
    時隔三年,長平公主再次坐到了梳妝台那麵龍鳳紋錯金銅鏡麵前。
    將她視若己出的柳嬤嬤在一旁熱絡的轉述著剛剛打聽到的盛京時事。
    “吏部侍郎家的千金,就是最小的那個千金,她啊,和成國公家的公子訂婚了。當年還互生怨懟,打打鬧鬧的,結果竟然成了一對,真是歡喜冤家。”
    “大理寺正家的公子夜宿花船,被他的娘子發現,逃跑時匆忙之間摔斷了腿,大家近日都在笑呢。”
    “還有那淮陰侯爺”
    一直沉默的應念安突然問道“他怎麽了”
    “沒怎麽,公主放心。”
    柳嬤嬤和藹的笑起來,溫厚的手攏了攏公主披散的長發,用紫檀梳慢條斯理的梳理起如墨的發絲。
    “侯爺什麽都好,就是至今尚未成婚,都拖到三十五了。王侯將相,百姓最愛擺談,坊間有許多侯爺的傳聞,依老身看,都是捕風捉影罷啦。”
    三十五了,時如白駒過隙,一眨眼,她和他都已經到了而立之年。
    可為何有時想起來往事,還覺得恍如昨日
    究竟是時間本就過得這麽快,還是她獨自一人囿於往昔,兜兜轉轉這麽多年,還沒走出來。
    應念安看向銅鏡,鏡中映出一張沒有血色、滿是憔悴和滄桑的臉。
    她記憶中的自己,似乎還停留在十二年前
    一夢間人老矣凋了豆蔻,這世間並無有海市蜃樓。
    不知何處銀鈴輕響,思緒像是風吹殘卷,簌簌落回久遠的,早已褪色的曾經。
    十二年前,臨雒城。
    自從大奉軍參與亂世角逐,古都臨雒被大奉牢牢掌控,成了大奉的後方。應家的親眷絕大部分都落腳到了臨雒城中。
    亂世中戰禍四起,但臨雒因受大奉庇護,而呈現了短暫的太平,處處井然有序。
    “念安快看我給你做的紙鳶,好不好看哈哈哈。”
    應府外,應念安的摯友,庾向風的妹妹庾晴天興高采烈的展示著自己做的醜風箏。
    “啊這能飛嗎”
    應念安捧著大紅大綠的紙鳶,擔心起它到底能不能順利放上天。
    “怎麽不能飛,能飛隻要風大,樹杈子都能飛上天。”庾晴天自信的保證著。
    兩個姑娘正要找地方試一試風箏,突然聽到應府麵前響起一陣車馬喧囂聲。
    數列騎著高頭大馬的大奉士兵團團護衛著一輛寬敞樸素的馬車,黑壓壓的從遠處緩緩而來,最終停到了應府大門麵前。
    牆根前的兩個姑娘對視一眼,默契的往拐角一躲,然後好奇的探出兩個腦袋。
    一個士兵在馬車前扶好車凳,另一個士兵掀開馬車的簾幕。半晌,一個身形頎長,披著大氅的青年男子虛虛捂著胸口,從馬車中俯身而出,踩上車凳,垂著頭,緩慢的走下馬車。
    於大奉軍重重護衛中,應念安窺見那個男
    子的側臉,極俊美,卻如紙一般白,帶著幾分虛弱的病氣。
    習武之人五感敏銳,似是感受到她的窺視,他淡淡的朝這邊望了過來,她與他的視線就這樣無聲的交織。
    亂世第四年,喬遲領兵血戰懸鼓關,遭長槍穿胸不死。身受重傷的他,被送往臨雒養傷,下榻的地點,正是整個臨雒守衛最森嚴的應家。
    那不是應念安第一次見喬遲,但確實是她第一次見到那樣的喬遲。
    在以往見過的鮮少的幾麵中,這位小叔父一直站在父親的身後,臉上的神情總是穩重老練,一身的氣勢總是深沉如淵,讓人不自覺的忽視他也不過隻有二十三,隻比她大五歲而已。而此時被重重保護中的他,臉上沒了那些深不可測的神情,隻剩下舟車勞頓的疲憊和身受重傷的虛弱,收斂了一身的氣勢,垂眸時,不再像個武將,反倒像個書生。
    “我哥說要幫我把他搞到手,可是我覺得他長得不好看,娘們兒兮兮的,不像個男人。”庾晴天點評道“不夠陽剛勇猛,我不喜歡。”
    應念安忍不住輕笑一聲,輕輕拍了拍摯友的腦袋,“不知羞,哪兒有女子這樣說的,被別人聽到還得了名聲還要不要了”
    “我哥說名聲頂個屁用,人要放聰明點兒,一輩子才幾十年啊,多為自己考慮。”庾晴天渾不在意。
    應念安嗔笑著睨了她一眼,再次將視線投向馬車前的高大男子。
    與父親那些相貌不拘小節的武將兄弟相比,喬遲確實生得極美,拋開他高大頎長的身形來看,他的五官其實美得有些雌雄莫辨。深邃的眉眼,挺拔的鼻梁,薄削的雙唇,清臒的雙頰,放在男人身上,是帶著冷意的俊美,若是他有個長相相近的妹妹,應該也會是個英氣與明豔並存的美人。
    不同於其他叔父們的剛猛勇烈,喬遲的氣質並不外放,始終是收斂而深沉,是世家大族養出來的飽讀詩書又能肩起責任的長子,多智,寡言。
    喬遲並未在門口停留太久,在一眾士兵的護衛下,他提步緩緩走進應府。沒有要人攙扶,他一步一步走得很穩,卻走得很慢,慢得應念安都有些擔心。
    母親將喬遲安排在了東廂,他便暫住在父親的房間養傷。
    同住一個屋簷下,雖然是叔父,但畢竟是比自己隻大了幾歲的外男,應念安想著低頭不見抬頭見,平日裏也許會有些尷尬。但奇怪的是,喬遲平日不怎麽出門,連飲食都是讓人送進他的屋裏,或許他也是為了避嫌,畢竟他也還尚未婚配。
    他的恢複能力驚人,隻過了幾日,氣色就明顯好轉,整個人不再像令人揪心的病鶴,而變成了一隻慵懶的大貓,偶爾會躺在走廊中的躺椅上,攤平身體,閉著眼曬太陽。
    庾晴天最近不知道忙什麽去了,也不來找她玩。
    她很想告訴她,她送的那隻大紅大綠的紙鳶雖然醜了點,但確實可以飛上天,隻不過在院中放飛時,飛一半就卡到了大樹上。
    那日天氣晴朗,微風拂麵。為了解救唯一的摯友送她的這隻獨一無二的醜風箏,見四下無人,應念安係好衣裙,壯著膽子攀上了樹。
    紙鳶卡得不高,但這種事情她也是第一次做,所以十分戰戰兢兢,姿勢肯定是算不上好看的,也和“淑女”沒有太大關係,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有些狼狽,不過反正是在自家裏,也沒什麽關係。如果是以前,她也不敢這樣做,但上次出門的時候,為了給她摘果子,庾晴天當著她的麵爬上了樹,姿勢異常瀟灑,讓她產生了一種“這應該不難”的錯覺。
    “你馬上就會掉下來。”一道低沉的聲音從樹下傳來。
    應念安聞聲往下麵一看,雙目頓時圓睜,臉頰如火燒一般,“騰”地就紅透了。
    喬遲不知什麽時候走出了房門,走到了這顆樹下,他的麵色已經不再蒼白如紙,此刻披著大氅,正在不遠處靜靜的看著她。
    “我,我沒事,不會掉下來的。”
    “你別過來,我自己知道下來。”
    應念安心裏一慌,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心情緊張間,腳下一踩滑,身體頓時向下溜去。好在她的手薅得快,一把就勾住了樹幹,整個人險險的掛到了橫斜的枝幹上,像是一塊掛在風中的臘肉,以無比尷尬的姿態與樹下光風霽月的小叔父麵麵相覷。
    哪怕過了許多年,再想起這一幕,也會令人唇角勾起一絲笑意。
    年少時做過的許多傻事,在後來回憶起來,像是無盡的苦中那一絲絲隱約的甜,然而,春縱好,已無多,誰人又能長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