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第六十九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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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陰侯她準備發癲!
大年初五,下午酉時,姻姻將重新選定任務對象。
喬知予手上零碎的事情一向很多,從年底一直忙到初四晚上,但到了初五的早上,日程突然就空了出來,讓她整整一個上午都無事可做。
窗外的天陰雲沉沉,像是又要下一場大雪。
很奇怪,此刻明明冰天雪窖、寒風侵肌,卻無緣無故讓喬知予想起高考放榜前的那一個悶熱的夏夜。
那時的她也是像此刻一樣,分明很閑,卻莫名心驚膽戰、坐立難安。
即使已經過去了三世,做過後宮寵妃、江湖勢力的頭子、身經百戰的大將軍,但喬知予的內心最深處,依然還會反複回顧原來的世界作為普通人的那些記憶。有時她覺得班主任對大家的最後一番寄語實在太過精辟人生是一場又一場的高考重演,壓力會像海浪一樣層層拍來,但是考試內容卻再也不講道理。
偷得浮生半日閑。掃了眼書櫥上那隻皺巴巴的小梨子,喬知予決定趁這個機會去看看妙娘,她與她,也已經快兩個月未見了。
天氣陰沉,寒風刺骨,安樂坊紅街行人寥寥,不似往日熱鬧。
胭脂鋪的門隻開了半扇,也不知道是否在營業,喬知予屈指輕叩門扉,屋內隨即傳來一道女子的應答聲。
半晌,氈簾被一隻白淨的手撩開一條縫隙,眉眼溫婉的女老板從縫隙中往外窺了一眼,那雙含愁的眼眸淡淡的掃過去,等到看清來人的臉,一時愣怔。
“徐老板,別來無羨。”喬知予溫聲道。
徐妙剜她一眼,嗔怪道“大忙人,還以為你已經把我忘了。快進來,外麵冷。”
說罷,她眉眼含笑的掀起簾子,喬知予就著她的手俯身進屋。
屋外天寒地凍,屋裏燃了爐子,溫暖如春。馥鬱的脂粉香一絲一絲纏附上來,溫柔的將人圍裹,緩緩化去了喬知予身上的霜寒之氣。
進屋之後,徐妙為她解下大氅,仔細抖開後,搭到屋角衣桁之上。
在妙娘在墊著腳搭衣服的時候,喬知予就不聲不響的走到她身後,壞心大起的等著嚇她。
妙娘一轉身,差點撞上麵前人的肩頭,頓時哭笑不得,佯怒道“做什麽嚇我一跳”
喬知予眸帶笑意,也不說話,隻是靜靜的垂眸端詳她。
妙娘微怒時的樣子真的很美,眼波流轉間,連右眼下那顆淚痣也變得鮮妍,所以第二世時,她也老是愛玩這種把戲,逗她笑,逗她怒,唯獨沒有過逗她哭。她舍不得看她哭。
“花鈿花了。”半晌,喬知予溫和道。
方才妙娘應該是正在為自己描花鈿,匆忙來開門,眉間朱砂還沒有幹透,又沾了薄汗,此刻花鈿邊緣有些模糊。
聞言,徐妙下意識抬手觸上眉心。不摸還好,這一摸,把整個花鈿都摸得暈開。看著手上朱紅,她明白自己的花鈿必定是沒保住,不僅如此,額上也肯定“紅運當頭”,不禁又羞又急,轉身就要回後院梳洗。
“妙娘,沒事。”
喬知予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回自己身邊,一隻手摸出手帕,沾了些盆裏的溫水,抬手細細的為她將眉心紅痕擦拭幹淨。
“都怪我。”她說著,一時興起,捉起了櫃台上描朱砂的毛筆,“我賠你一個,好不好”
“哪家大將軍還懂花鈿可別把妙娘畫成大花臉。”徐妙笑道。
“那你就盡情報複我,把我也畫成大花臉。”喬知予垂眸凝視著她,眉眼間也染上了溫潤的笑意。
胭脂鋪雅間中,熏香嫋嫋,兩人對坐。
細軟的小羊毫被細細潤濕,再蘸取朱砂,最終輕輕落到女子的眉心。
在第一世,喬知予曾無數次在深宮中對鏡梳妝,一遍又一遍練習花鈿與蛾眉,再一次次擦去。其實她的妝點手藝相當的好,但第二世,常年刀尖舔血,直到身死都沒有機會給妙娘畫過花鈿、描過眉。
到了第三世,她與妙娘才終於停下來,在浮生之中,短暫相遇於這方胭脂鋪裏。
她的這隻手不再像第一世時細嫩秀弱,變得寬大、粗糙、布滿薄繭,但好在握刀時很穩,握筆時也很穩。此時此刻,這隻手正捉著飽蘸朱砂的羊毫,一筆一筆,在麵前人的眉心落下明豔的吻痕。
兩人離得很近,近到呼吸相聞,近到能聽清彼此的心跳聲。
“看到了嗎”妙娘輕啟檀口,眸中雲霧濛濛。
“看到什麽”喬知予問。
她做失落狀“近日眼角又添了兩條紋,怎麽遮都遮不住。”
喬知予頷首將手中的筆蘸上朱砂,“沒看到。”
“我年華消逝,已經不美了,所以你才不來的,是嗎”
妙娘的手覆上了她放在膝上的左手,指尖摩挲著她虎口上的薄繭和疤痕。喬知予想將手抽回,但她卻兀地抓得更緊,將汗熱的掌心與她微冷的手背緊緊相貼。
喬知予微怔,手中的筆停了下來。她垂眸看向她,看進了一雙似垂似挑、朦朧溫柔的眼眸。
她知道自己的眼睛黑沉得嚇人,妙娘與她截然相反,雙眸是一汪清淺的琥珀池。而這汪琥珀池裏,此刻滿滿都是她的倒影。
“妙娘,你真的很好。”她說。
她實在說不出來更多的話。
她隻想沉入這一雙琥珀一樣的眼睛裏,握住她的手,與她一起緩緩下墜,讓這一張美麗哀婉的桃花麵,從此隻為她一人泛出波瀾,讓今生今時與相依相伴的往日一起隨著燭光搖曳。
世上有很多美人,但隻有一個妙娘,哪怕到年滿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之日,她還是她的妙娘,是她在浩瀚天地之間唯一可以短暫停泊的地方,是她三世之中,最後的溫柔鄉。
窗外大雪簌簌,屋內爐火暖融。
鼻間胭脂馥鬱,眼前紅袖期許。
喬知予卻不再像三個月以前那樣,站起身抱她往後院而去,而是擰眉鎮靜良久,深吸一口氣,心緒複雜的再次執起沾了朱砂的羊毫,認真為她補全眉心花鈿
最後兩筆。
“軍中有很多踏實俊朗、潔身自好的男子,你挑選一個喜愛的,與他在一起,就可以擁有時人夢寐以求的舉案齊眉、子孫滿堂的一生。”
“有我鎮著,他不敢娶妾,亦不敢慢待你,你會過得很好,比現在好百倍、千倍。”
她溫聲勸道。
妙娘問道“那你呢”
“自當避嫌,不再相見。”喬知予笑了笑,“知道你過得好,我就很開心,別無他求。”
妙娘望著她,眼眶微紅,“可是妙娘隻喜歡你。”
喬知予擱了筆,笑著搖頭,“我和你想象得不一樣。眼睛怎麽這麽紅,有什麽想說的,說吧,我在聽。”
“你是什麽樣,我喜歡的就是什麽樣。”
妙娘道“我不僅喜歡這輩子的你,還會喜歡下輩子的你,下下輩子的你。如果你投胎成蝴蝶,我就學著養花,如果你變成山蝸,我就學著種菜,每天把你的小殼擦得很亮,每天帶你曬太陽。”
“為何本將軍下一世不是蝴蝶就是山蝸”喬知予問道。
“老人家說,總是出手幫別人的濫好人運道會變差的。”
妙娘一邊說著,一邊抬起手,溫熱的指尖抵上喬知予緊皺的眉心,將她的眉心褶皺一一撫平。她的神色之間流露出一絲心疼,“真希望把我的一切都給你,讓你可以再也不必皺眉。”
聞言,喬知予先是笑,笑著笑著,心中一陣暖意流動。
這一輩子,所有人都從她這裏想要取得什麽,求權、求利、求欲,她看著他們醜態百出的樣子,像釣魚一樣耍弄他們。從沒有誰毫無保留,想消解她的煩惱。
“妙娘”喬知予低喃了一句,將妙娘拉攏,緩緩把頭埋進她的肩頸之間。
妙娘沒有說話,隻是揪心的將她抱緊。
窗外的雪下得簌簌作響,屋裏火爐偶爾發出一聲“劈啪”的炸響,鼻間全是脂粉的暖香。
多想時間停留在此刻,不用再去麵對外麵無窮無盡的重重磨難,不用再去處理糾纏的世事紛繁。
“妙娘,其實我有一個秘密。”
枕在妙娘肩頭,喬知予輕聲道“淮陰並非我的家,我的家在很遠的地方。為了回家,我必須要做很多事情,有可能最後會成功,也可能會失敗。我很想成功,可是成功了以後,回家的時候,沒有辦法帶上你。”
“然後呢”妙娘軟聲問道。
喬知予眷戀的在她的脖頸間深吸了一口氣,眉心緊蹙,“我舍不得你。”
午飯是在胭脂鋪吃的。妙娘下廚,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飯,有魚有肉,三菜一湯。喬知予把什麽低碳低脂高蛋白的飲食規則全都忘到了腦後,妙娘給她夾什麽她就吃什麽,光是米飯都吃了兩碗。
下午酉時,淮陰侯府。
當再度坐到大堂那張冰冷的紫檀交椅上時,雖然身上依然還帶著尚未散去的胭脂香和煙火氣,但喬知予的神色已經變得冷肅而莊嚴。
頭頂是“
耕讀傳家”的淮陰喬家牌匾,身後供桌上是列祖列宗的牌位,喬知予穿著一襲寬大的玄色織金圓領袍,大馬金刀的坐在主位,右手拇指上,那枚代表代表喬家家主之位的墨玉扳指閃著寒光。
喬姻站在堂中,她今日著一身天青色的襖裙,烏黑發亮的長發簡單的盤了一個雙螺髻,點綴了兩三朵碧色絨花。
這三個月,經曆的事情實在太多,她看著也比三個月以前穩重了不少,不再是那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姑娘。
“姻姻已經想好了,我願嫁與四皇子為妻。”喬姻垂著那雙瀲灩的桃花眼,溫順道。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按照喬知予的預想在進行,可她看了一眼虛空中的係統頁麵,那裏依舊是一片灰蒙。
這隻說明一個問題姻姻沒有將心中所想說出來。
確定任務對象,必須要女主說出此時此刻真心實意所想,半點雜念都不能攙,一旦矯飾心意,係統壓根檢測不到。
“撒謊。”
喬知予的神情凜冽如霜,沉聲道“姻姻,伯父再給你一次機會。”
喬姻又怨又畏的瞥了眼端坐主位、氣勢逼人的伯父,眼尾上挑的桃花眼中閃過一絲煩悶。良久,她再次道“姻姻願嫁與三皇子明宇哥哥,為我氏昌盛略盡綿薄之力。”
虛空中的係統頁麵依舊是一片灰蒙,她依然還在說謊。
喬知予忍無可忍的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時,眼神淩厲又強硬,“姻姻,從小伯父就告訴你,想要什麽就要說出來。埋在心裏的想法,誰也不會知道。最後一次機會,說”
喬姻被嚇得一激靈,眼圈一紅,怒道“為什麽要逼我你讓我嫁給誰我就嫁給誰,還要我怎樣難道我實話實說你就會幫我不過落得一場羞辱罷了”
聽她這樣說,喬知予已經知道大事不妙。她端坐主位,眸色深沉的端詳著麵前這個她慎之又慎,養育了十七年的女孩兒。
嬌妍玉色,靈秀獨絕。
美麗的容貌,花一樣的年紀,卻如此欲壑難平。
女主的十六歲就是原本世界線開始的時間,已經不能再拖下去了。
“跪下。”喬知予冷聲道“喬姻,當著列祖列宗的麵,把你心底的想法說出來。”
喬姻“噗通”一聲跪到了地上,大聲道“我就要嫁給陛下”
她眸中含淚,咬牙切齒,“這就是我最想的,我還是想可是我想,伯父就會幫我做到嗎既然不會,為什麽又要逼我說”
滴已確定任務對象應離闊
任務已開啟,請宿主抓緊時間,努力完成任務
“嫁給皇子,我還要等上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等到年華逝去,等到成了一無是處的老女人,才能坐上皇後的位置。我就是想現在就要,立刻就要難道我連想一下都不可以嗎連想都不敢想,又怎麽能真正的得到”
“最高的權勢,萬人之上的地位,與天子平起平坐的資格,所有人的仰望,這些最好的東西,姻姻就是發自內心的想要啊伯父,我也沒有辦法。”
喬姻落下淚來,喃喃道“我也沒有辦法”
在姻姻的哭聲中,喬知予咬著牙,額上青筋亂跳,雙手緊攥,巨力幾乎要將墨玉扳指都攥出裂紋。
再開一局,依舊是地獄難度。
操操操
她深吸一口氣,僵硬著身軀,艱難的站起身,走到門口站定,凝眸往門外遠眺而去。
在她的視野中,淮陰侯府、遠方天際,一切的一切,都掩蓋在一片沸反盈天、震耳欲聾的赤紅中。
這賤種世界是一艘正在沉沒的火船,她被困在甲板上彈鋼琴,她的十指著火,她的小腿著火,她的渾身上下熊熊燃燒
乘客四散逃亡,她坐在鋼琴凳上,在狂風中、在暴雨中、在閃電中、在烈焰中,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前俯後仰,癲狂的大笑著,演奏著末世來臨前的肖邦。
海水漫上來了,到小腿、到大腿、到胸、到咽喉,她將與這火船同歸於盡,直到永恒的寂靜吞沒一切,世界化為一片汪洋。請牢記收藏,網址 最新最快無防盜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