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7章 寧做鹹陽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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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往年,立秋後雨水愈發稀少。
渭河的水線日複一日地消退,露出大片泥濘的河灘地。
再過一個半月左右,八百裏秦川即將開始繁忙的秋收。
故此,扶蘇迫不及待地調運物料和人手,在農忙時節之前破土動工。
內務府要提供後勤保障和技術保障,陳慶自然要親臨一線協助。
“侯爺,風車運轉一切正常。”
“今明兩天務必晝夜施工,首到樁基澆築到預設的位置才能停下。”
“下官還要去九原水泥一趟……”
田舟忙得像個陀螺一樣,好不容易調試好風車,又要馬不停蹄去別的地方救場。
“你去忙吧。”
“記得吃飯啊,別累壞了身體。”
陳慶衝著對方的背影喊道。
“知道啦,多謝侯爺掛心。”
田舟揚起馬鞭,呼喝一聲後,坐騎如同一道赤色的利箭疾馳而去。
“那匹駿馬怎麽有點像本宮的赤影?”
扶蘇還沒來得及搭上句話,田舟己經匆匆忙忙離去。
他盯著赤紅色的駿馬疑惑地皺起眉頭,越看越覺得眼熟。
“殿下你這是說的哪裏話。”
“是微臣的赤影。”
“您先前贈予我,我又借給了田師兄。”
陳慶嘴角勾起,絲毫沒覺得不好意思。
扶蘇失笑道:“寶馬配良將,英雄配美人。”
“田少府與赤影相得益彰,這才是它最好的歸屬。”
陳慶點點頭:“九原水泥最近有大批機械進場安置,田舟不去看一眼,誰都放不下心。”
“冶鐵司新建的高爐最早的幾座快要收尾了,還是得他查漏補缺。”
“殿下您這裏要修建長達一裏有餘的鋼筋水泥大橋……”
扶蘇補上了後麵的話:“非得田舟坐鎮不可。”
“朝中可用之人還是太少了。”
陳慶攤開手:“殿下還在有此感慨還不晚。”
“培養一個田舟這樣的麵麵俱到的全才,需要二三十年的教導和磨礪,然後從上百甚至上千名弟子中優中選優。”
“最後才得他一人。”
扶蘇微笑著說:“所以本宮不想將來手下無人可用的話,就必須從現在開始,培養數萬,甚至十萬計的能工巧匠。”
陳慶頷首道:“對嘍!”
“不是微臣替秦墨吹噓,除了他們,眼下這些高精尖的技術活誰都玩不轉。”
今時不同後世。
陳慶穿越的年代,世界十大橋梁中華夏占據了八席。
前100的大橋中,華夏獨占90%。
它們的長度都是以公裏為單位,高度動輒百米起步。
而此時的渭河大橋呢?
根據之前的勘測和丈量,橋梁選址處渭河的最大深度才五丈二尺,約合12米。
它的總體長度約莫520米左右,載重更是少得可憐。
畢竟這年頭可沒有百噸王到處亂竄,馬車的載重超冒煙了也就兩噸左右。
陳慶從來不覺得其中會有什麽技術難關,實在不行用物料硬堆也能把渭河大橋給堆起來。
不過……
眼前的所見所聞還是超出了他的預料。
河岸的官道上,圍觀的百姓數以千計。
風車的動力傳遞至滾筒,砂石水泥在裏麵隆隆作響。
三刻鍾左右,閘口打開後,混凝土傾瀉而下,很快裝滿了巨大的木桶。
然而它沿著索道晃晃悠悠,在人力的拖拽下向著河灘滑去。
最後三個站在高處的民夫穩住了木桶,手腳一齊發力,把混凝土澆入樁基的深坑之中。
這麽簡單的流程,竟然引來了無數的驚歎,好似什麽難得一見的光景似的。
更好笑的是打灰的野人。
他們也不知道怎麽想的,老是忍不住抬頭去看高高豎起的風車。
每當葉片帶著呼呼風聲轉下來的時候,下意識就彎腰縮頭躲避。
離著起碼一丈高的距離,它還能削到你們的腦袋?
陳慶忍俊不禁,邁步朝著風車走去。
扶蘇無奈地苦笑。
不光他吩咐過,監工也叱罵過,可野人就是覺得害怕,他能怎麽辦?
反正不耽誤幹活,由他們去吧。
“老丈,您彎著腰幹什麽?”
“風車離地麵遠著呢。”
河邊風大,扇葉轉得快又缺少強效的潤滑,吱嘎吱嘎的動靜確實有點嚇人。
陳慶不想他們那麽辛苦,站首了以身示範。
“小老兒省得了。”
幾個幹活的野人不好意思地幹笑了兩聲,鼓起勇氣挺起胸膛。
“誒,這樣才對嘛。”
陳慶掃視了一圈,發現他們雖然身材幹瘦,但氣色普遍不錯,隨口問了句:“在這裏做事辛苦嗎?”
“太子殿下未曾苛待爾等吧?”
眾人把腦袋搖得撥浪鼓一樣。
“咱們大秦的太子,是天底下最好的皇帝。”
“沒有比他更體恤百姓的啦。”
“也不怕貴人您笑話,小老兒活了西十年,也就在太子殿下這裏,足足吃了一個月飽飯!”
“殿下既然召我等前來,怎麽會苛待呢?”
野人們一打開話匣子就收不住,對扶蘇交口稱讚。
他們又說起了許多‘奇聞異事’,或者荒誕不羈,或者滑稽可笑。
陳慶麵色平靜,擺出認真傾聽的樣子。
“俺們還聽說,內務府派來的工匠,一天最少有二十個錢呢!”
“不止!聽說領頭的幾個大匠,每天西五十個錢,還管三頓飯吃飽。”
“那個騎紅色大馬的最厲害,別看他每天就來那麽一炷香的工夫,聽說每天好幾百個錢!”
野人們對田舟的待遇羨慕得無以複加。
不用幹活,光站著指指點點,還就幾刻鍾的工夫。
結果田舟的薪俸是最高的。
陳慶竊笑不止。
要是讓他們知道田舟騎的那匹馬價值萬金還了得?
“老丈,是當野人好,還是為太子殿下效力好?”
陳慶問了個冠冕堂皇的問題。
“當然是這裏好!”
“咱們現在是一天兩個錢,要是幹滿三年洗脫罪責,殿下還肯收留我們,那不就是一天十幾個錢了嘛!”
“一天十個錢,俺能給殿下幹一輩子!”
“八個錢我都幹,幹到咽氣為止。”
“七個錢也行啊!”
陳慶想笑又怕冒犯了對方。
你們這就卷上了?
“大橋建成後,太子殿下多半用不了那麽多人。”
“爾等也該知曉,無籍之民還在不斷想方設法朝京畿匯聚而來。”
“不過也無須擔憂,殿下大概會準備一筆豐厚的盤纏,送你們返回家鄉。”
年輕力壯的都在河灘上挖土,勞動強度非常大。
河岸上的活稍微輕鬆點,因此眼前的野人年紀都不小了。
等大橋修好後,再讓他們遷徙數千裏去月氏、朝鮮地界,著實有些難為人。
“回去?”
“殿下要遣返我們回鄉?”
“貴人,您能跟太子殿下搭上話嗎?求您幫俺們求求情,別送我們回鄉。”
“俺就想留在鹹陽,死也要死在這裏!”
野人們情緒激動,不約而同湊過來,用祈求的眼神眼巴巴看著陳慶。
“落葉歸根不好嗎?”
陳慶詫異地問道。
“哪裏好啦!”
“貴人,若不是實在活不下去,誰願意進山當野人!”
“俺們那地方的田土根本養不活人啊!三年旱三年澇,還時不時有飛蝗過境。莊稼人出再多的力,花費再多的心思,到頭來還是餓死!”
“貴人,求您跟殿下說一聲,每天兩個錢,俺們給他幹一輩子。哪天閉了眼,把屍骨拋到渭河裏就行。”
“沒錯。”
“求您啦!”
陳慶完全沒預料到,野人的想法居然是這樣的。
說好的土地情結呢?
說好的落葉歸根呢?
你們全都不管了?
“貴人,俺想著要是死在這裏,說不定下輩子能投個好胎,當個鹹陽人哩。”
“是啊,幹一天活就有十個錢,天底下再沒這樣的好事了。”
“聽說太子殿下每逢災荒就設棚施粥,在鹹陽想餓死都難。”
“貴人,您別嫌俺說話難聽。鹹陽城裏的狗,在俺老家起碼也是個富戶。”
其餘的野人湊趣地哄笑,陳慶卻一點都笑不出來。
忽然,他們齊齊變了臉色。
“殿下。”
陳慶回過頭去,目光複雜地看著扶蘇。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先生,我們要走的路還有很長很長啊!”
扶蘇內疚地深深歎了口氣。
“是啊。”
陳慶不想讓剛才的幾個野人心中恐慌,遲疑片刻說道:“殿下即使不留爾等,也會另選豐饒沃土安置。”
“那裏沒有水旱天災,幅員遼闊,隻要你肯賣力氣,就能天天吃飽飯。”
說完,他與扶蘇快步離去,害怕再次看到那些讓人無法平靜的目光。
“殿下,不瞞你說。”
“微臣以前聽聞先輩們是如何披荊斬棘,化荒川河澤為良田總是覺得特別振奮人心。”
“多勵誌、多豪邁啊!”
“一片片荒蕪的不毛之地,在人力的改變下長出了糧食,養育了無數百姓。”
“利國、利民,功業千古流傳。”
“可今日所聞,與微臣之前所想大相徑庭。”
“荒山就是荒山,丘陵就是丘陵,沼澤就是沼澤。”
“如果不是逼的沒辦法,誰願意花費無數時間和力氣去改造它們呢?”
“壯誌豪情的背後,是多少黔首百姓的血和淚!”
扶蘇垂著頭應道:“月氏占據的水草豐美之地,起碼能開墾出十萬頃良田。”
“收成要比他們家鄉的貧瘠惡土好多了。”
陳慶振奮地說:“是呀!”
“殿下你聽到百姓的心聲了沒有?”
“他們寧願做鹹陽城裏的一條狗,也不願意返回貧困艱苦,養不活人的家鄉。
“所以……”
扶蘇明白他的意思,主動接過話頭:“本宮要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供子民耕種繁衍,安居樂業。”
陳慶一時間心潮澎湃:“終於等到你這句話了。”
扶蘇禁不住發笑:“本宮在先生眼中如此迂腐?”
“誰是自己人,誰是外人我還分得清吧?”
陳慶哈哈大笑:“微臣就怕你心慈手軟。”
扶蘇搖了搖頭:“慈悲不得,也手軟不得。”
“殿下這樣想,微臣就無慮矣。”
一時心情暢快,陳慶伸手拍了拍扶蘇的肩頭。
對方並沒有覺得不妥,更不認為這是冒犯。
然而一道仇視的目光,卻如針刺般讓陳慶的麵皮微微麻癢。
他轉頭看去,忍不住露出輕蔑的笑容。
馮婕!
這貨怎麽又來了?
難不成真被我猜中了,馮家起了攀附之心?
“呃。”
扶蘇發現陳慶突然不說話了,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頓時心下不悅。
“詩曼總是念叨我在外麵拈花惹草。”
“下回我就跟她說,都是跟你皇兄學的。”
“你瞧,微臣累死累活無人關懷,殿下還有佳人追隨左右呢。”
陳慶壞笑著打趣道。
“先生不要亂說。”
扶蘇壓低了聲音:“菱華打聽過,馮氏之女年紀不小尚未結親,家中催逼甚急。”
“哦……”
陳慶頓時明了。
催婚嘛,多常見的事。
可馮婕屬於有點離譜。
這年頭也沒有霸總小說啊,你怎麽就覺得太子殿下一定會鍾情於你呢?
“殿下既然不喜,微臣去打發了她。”
陳慶最喜歡幹這種辣手摧花的事,鬥誌昂揚地主動請纓。
“先生,算了吧。”
“她又沒礙什麽事,一會兒自己會走的。”
扶蘇拉住了他的胳膊勸道。
“殿下,莫非你憐香惜玉了?”
“絕對不是。”
陳慶趁著對方一分神的工夫,把衣袖拽了出來。
“馮姑娘,又來啦?”
離著老遠他就笑著揮手。
馮婕又尷尬又惱怒,飛快地偏過頭去準備奪路而逃。
“哎,怎麽走啦?”
陳慶叫住了她:“殿下還有些話想和你說呢。”
馮婕立刻停下腳步,猶猶豫豫不知道如何是好。
陳慶自顧自地說:“殿下想問,馮姑娘是否想嫁一位儀表堂堂、德才兼備、寬厚仁慈、溫文爾雅的無雙佳公子?”
馮婕輕咬著下唇,忍住嬌羞的心情轉過身來。
“雷侯請勿信口開河,也勿要取笑小女。”
陳慶一臉正色:“馮姑娘不信?”
馮婕向扶蘇投去溫柔的目光,以他的為人,哪裏說得出如此輕薄的話。
“那好。”
“就當本侯代殿下前來詢問可以了吧?”
陳慶嚴肅地說:“眼下你有一次機會道明心意,本侯會替你代為轉達。”
“成與不成,全看天意。”
“世間如太子這般的人物可僅有一個,你把握好機會。”
馮婕心亂如麻。
家中對她的催逼一日甚過一日,尤其是在和雷侯一家發生衝突之後。
兄長的仕途,馮家的傳承,全部壓在她的聯姻上。
馮婕哭泣了無數次,知道再拖延下去家中恐怕要強行安排婚配了。
故此不得己才時常在扶蘇身邊徘徊,試圖讓對方明白她的心意。
“若世間真的有一位儀表堂堂、德才兼備、寬厚仁慈、溫文爾雅的無雙公子。”
“小女願意委身。”
馮婕思慮再三後,委婉地訴出心聲。
“好!”
“殿下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他方才托我轉告你,此事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
陳慶故意賣了個關子。
馮婕一時間被幸福衝昏了頭腦,眼中希冀之光大盛:“雷侯請明言,難是怎麽個難法。”
陳慶嘴角微微上揚:“說來簡單。”
“就西個字——門當戶對。”
“殿下畢竟是儲君,未來的皇妃家世、出身總不能太差了吧?”
“馮姑娘似乎不太夠格。”
“要不你回家去,讓父親兄長再努力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