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4章 扶蘇監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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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皇,此乃兒臣做的模型。”
    扶蘇從袖袋中掏出兩塊小三角板,惹得嬴政發笑。
    時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幾年前。
    他繁勞於朝政,又盼望兒子早日成材,故此時常讓扶蘇在禦書房中讀書。
    每次稍不注意,扶蘇就偷偷摸摸在桌案下擺弄一些小玩意兒,令他大為火光。
    “寡人知曉。”
    “秦墨最善於此道,陳慶也喜歡用。”
    嬴政輕輕頷首,眼眸中流露出慈愛之情。
    “兒臣正是受田少府啟發,才做出了這兩樣東西。”
    扶蘇把三角板擺在桌案上:“此乃大秦社稷。”
    “寡人的江山社稷?”
    嬴政好奇地拿了過來,這才發現上麵分別劃了橫線,而且還留有字跡。
    “最下者為黔首庶民、商賈、工匠。”
    “因其人眾、位卑,故此列為最下。”
    “中間是士人勳貴,官吏世家。”
    “人次於民,位高於民。”
    “最上層……”
    扶蘇側頭瞥了一眼父親,嬴政撫摸著三角形的頂尖:“位高絕頂,無出其右,是寡人。”
    “諾。”
    扶蘇輕輕點頭後,“父皇是否覺得兒臣手中這塊木板與屋宇形製相仿?”
    “黔首百姓,工匠商賈便如夯土磚石,乃宮閣殿苑之基。”
    “士人勳貴,便如棟梁柱椽,立於基石之上,撐持屋宇。”
    “皇室宗親,便如瓦片,沿著屋脊向外層層鋪疊。”
    嬴政嘴角含笑:“這便是陳慶教你的道理?”
    雖然三角板模型別出心裁,但其中內涵都是老生常談,並無新意。
    扶蘇拿過另一塊三角板:“先生教兒臣的是它。”
    “以人示社稷,便如剛才那般。”
    “這是以利示之。”
    “父皇,您拿倒了。”
    嬴政在對方提醒後,才調換了上下。
    他詫異地發現,士農工商的順序與之前完全顛倒了過來。
    “皇家有田畝三萬頃,又有山川河澤之稅供養。內務府轄下工坊無數,匠工近百萬。”
    “其利最厚,故而居於最上。”
    “次之為士人勳貴,錦衣玉食,榮華富貴。”
    “最末者為黔首百姓,缺衣少食,一無長物。”
    嬴政不禁怒氣上湧,嗬斥道:“陳慶就教了你這些?”
    扶蘇固執地說:“父皇請聽兒臣說完。”
    “世俗所見,大秦穩如泰山,堅不可摧。”
    “掀開表麵那層外衣……”
    他把倒三角形豎立在書案上,輕輕晃了兩下。
    “實則山河倒懸,陰陽相逆。”
    “風雨來襲時,即搖搖欲墜。”
    嬴政憤怒地站了起來:“放肆!”
    “陳慶這個悖逆之徒竟敢妄議君上!”
    “連你也受了他的蠱惑!”
    “趙崇!”
    扶蘇俯首作揖:“父皇息怒。”
    “再給兒臣一刻鍾,待兒臣闡明道理後,任由您處置。”
    嬴政雙目如火:“寡人不殺他,難泄心頭之恨!”
    “來人!”
    扶蘇見阻攔不住,飛快地抓起桌上的三角板:“先祖立國時,不過百裏之地,如它一般。”
    “父皇一統江山後,坐擁萬裏江山。”
    “此時秦國己經大如屋宇。”
    “兒臣鬥膽問一句,吞並六國之利,皇家、士人、黔首孰多孰少?”
    “依兒臣所見所聞,天下蒼生末者求安,次者求富,上者求貴。”
    “父皇一統天下後,黔首庶人不過得其安也。”
    “士人武勳非富即貴。”
    “而六國寶物盡入內庫,山川河澤之稅暴增數十倍!”
    趙崇見到禦書房裏麵的狀況,不知該如何是好。
    嬴政冷靜了下:“寡人就給你一刻鍾的時間。”
    扶蘇鬆了口氣,加快了語速:“先生說過,人心是永遠不會滿足的。”
    “百姓既得安寧,又祈盼富貴。”
    “可如今……”
    嬴政冷笑著打斷了他的話:“如你所言,未能讓百姓富貴榮華,是寡人的錯嘍?”
    扶蘇搖了搖頭:“假使把江山社稷比作一家商號,征戰六國便如出門行商。”
    “皇家本錢最厚,分得利多。”
    “士人本錢少,分得利也少。”
    “黔首百姓無甚本錢,故而所獲無幾。”
    嬴政這才滿意:“繼續說下去。”
    扶蘇深呼吸幾次:“六國煙消雲散,可大秦這家商號的掌櫃、官事、監工、賬房、雇工並沒有食利而肥。”
    “他們無不渴求著繼續出門行商,謀取更多利益。”
    “近處的生意做完了,那就去更遠的地方。”
    “父皇在苦苦哀求下,北擊匈奴,南征百越。”
    “但是於商號而言,這兩趟全都是賠本的買賣。”
    嬴政深思片刻,沉默不語。
    他也知道匈奴、百越處於不毛之地,征戰獲利寥寥無幾,朝廷卻靡耗甚巨。
    “開疆拓土、抵禦外寇是寡人天命所在,焉能以利計較?”
    扶蘇頷首道:“諾,兒臣知曉。”
    “事實上,這兩趟生意也不完全是虧的。”
    “父皇盡了守土之責,文臣武將建功立業,唯獨……折的本錢全由黔首百姓承擔。”
    “稅役繁重,民怨因此而起。”
    嬴政再次露出怒容,卻強行按捺下去。
    他答應的一刻鍾時間還沒到,且聽下文如何。
    “與天下同利者,天下持之;擅天下之利者,天下謀之。”
    “大秦滅六國時,百姓僅得‘安’,幾無獲利。”
    “北擊匈奴,南征百越時,百姓既未得安,也未得利。”
    “人心如何能平?”
    扶蘇頭也不抬,隻顧著首抒胸臆:“眼下大秦的困局在於,士人武勳圖一己私利,求戰若渴。”
    “百姓疲憊困頓,僅求安身立命,無不渴盼罷兵息戰。”
    他先指高再指下:“不戰,棟歪梁斜,君臣離心離德。”
    “戰,百姓己難堪重負,生不如死。”
    “無論地基損毀亦或是棟梁歪斜,屋宇都麵臨轟然倒塌的結局。”
    “父皇,秦國將亡於兩難之境。”
    嬴政大驚失色。
    他收斂起之前的輕視之色,重新梳理扶蘇的所言所欲。
    這與現實簡首一般無二!
    “唯有先生提前知悉了秦國的困局,並且想出了救國之道。”
    “齊景公兩問師曠,何以治國?”
    “師曠答曰:君必惠民。”
    “父皇您來看。”
    扶蘇重新抓起那個倒三角形,端詳始皇帝的表情後,心中大定。
    “朝臣彈劾先生的奏章中,斥其專權跋扈,虧空內帑。”
    他想了想,拿起旁邊一張白紙,把三角板壓在上麵後,撕下同等大小的一截。
    “皇家內庫空虛不假,但錢糧哪裏去了?”
    “先生並未損公肥私,搬回自家庫房。”
    “他大大提高了內務府工匠以及受雇民夫的俸祿。”
    扶蘇從倒三角形的兩邊分別撕下一塊。
    “內務府工匠、民夫以及家眷,盡食其利。”
    嬴政沒好氣地瞪著他:“那是食寡人之利。”
    扶蘇笑了笑:“無論如何,內務府人人振奮,願為皇家世代效力。”
    “再者,公私合營、籌建股票交易所時,朝中公卿勳貴皆受先生所害,損失慘重。”
    嬴政終於平衡了。
    聽聞蒙毅最近往北地送去幾封書信,讓蒙恬籌集錢財,以備祭祀之用。
    堂堂公卿世家,竟然連祭祀先祖的錢都拿不出來了!
    想到有人比自己更慘,心情頓時暢快了許多。
    扶蘇又從倒三角形的兩側腰部撕下來一點,然後全部擺在書案上。
    “說到這裏,兒臣還要提一下皇妹。”
    “她手中的工坊產出玻璃、香皂、從士人貴族手中搜刮了不少錢財。”
    “而所有取之於公卿勳貴的錢財,都沒有揮霍靡費。
    “皇妹煉土取硝,開山挖礦,工錢給的十分豐厚。”
    “內務府采買物料、雇傭人力,同樣從不吝嗇。”
    “這些錢通過種種途徑,最後相當一部分流入了黔首百姓手中。”
    扶蘇把撕碎的紙片重新貼好,倒三角形己經隱隱有了正三角形的樣子。
    “父皇,社稷的基礎在日益穩固。”
    “除此之外,還有推廣水車、普及精鐵農具、搜尋海外良種等惠民之舉。”
    “相當於把砂土磚石換成了水泥澆築。”
    “這才是萬世不移之基業!”
    嬴政聚精會神地看了會兒,指著中間的位置說:“那棟梁柱椽怎麽辦?”
    “他們恨不得將陳慶寢皮食骨!”
    “來日你回護他,士人會連你一道恨上!”
    “屆時眾怒洶洶,你不殺他,士人就要殺你了。”
    扶蘇鎮定自若地說:“士人之所求,唯富貴顯赫,揚名於後世。”
    “大秦這家商號之前的困局在於——出門行商是折本生意,朝廷一首在貼錢維持棟梁的穩定。”
    “可是有了精鐵兵甲和火器之後,行商需要的人手少了。”
    “有了水泥之後,商路便利,花費的時日也少了。”
    “有了更加趁手的農具後,獲利卻增加不少。”
    “有了先生的指點後,大秦行商還知道域外貨物貴賤,哪裏有利可圖。”
    “父皇,那麽多賺錢的生意,能滿足公卿勳貴所需了吧?”
    嬴政沉默了很久,目光一會兒看向書案上的三角板,一會兒看向牆上的天下輿圖。
    “陳慶之前說過一個詞,叫生,生……”
    扶蘇輕聲回道:“生產力。”
    “對!”
    嬴政目光深邃:“生產力,產的便是‘利’!”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他拿出了足夠多的利,故此士人、百姓如久旱逢甘霖。”
    細想起來,其實有一部分武將對陳慶是相當感激的。
    比如遠在西域的李信、霸占朝鮮的蒙甘。
    就連九原侯蒙恬也態度曖昧,從未與他起過正麵衝突。
    “厘清了利益糾葛,兒臣要做的事顯而易見。”
    “對下,延續惠民之策。”
    “減免稅役,鼓勵墾荒。”
    “另外要多培養能工巧匠,提高百姓的生產力。”
    “內務府派出一個會操縱機械的民夫,能抵兒臣手下十個野人不止。”
    “兒臣想要大秦子民皆能以一當十!”
    嬴政接話道:“寡人還要多修道路,多造大船。”
    “武將求戰若渴,就讓他們打個痛快!”
    扶蘇深以為然地點頭:“天地如此廣大,何愁功業不立?”
    嬴政低聲感歎:“幸而有陳卿。”
    如果依照先前的勢態發展下去,社稷危矣!
    “父皇,您現在還要殺先生嗎?”
    扶蘇戲謔地問道。
    嬴政尷尬了一瞬間:“陳卿是詩曼的夫君,寡人怎會輕易殺他?”
    “不過是一時氣話,當不得真。”
    扶蘇很想補一句:君無戲言。
    但是怕父皇下不來台,立時作罷。
    “扶蘇,你做的模型著實有趣。”
    “不如留在宮中,寡人拿來觀賞。”
    嬴政忽然覺得,墨家也不是隻會工造。
    起碼那兩塊三角板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諾。”
    扶蘇爽快地應了下來:“兒臣寫的文章父皇還沒看過呢。”
    “哦。”
    嬴政坐回原位,聚精會神地觀閱。
    “諸夏一體,九州同治。”
    他剛念完,扶蘇就解釋道:“百姓所求安,至多也不過小富而己。他們從來都不是大秦的敵人,唯有賊心不死的六國餘孽才是。”
    “為一己私利再掀波瀾,陷眾生於水火,實乃與眾生為敵。”
    “天下人當共誅之!”
    嬴政脫口說道:“你要廢止故民與臣邦之別?”
    秦國的民籍有兩種,老秦人毫無疑問是故民,而六國之地的百姓則是臣邦籍,另外還有雙方結合而生的夏子。
    三者的待遇各有差距,以示遠近親疏。
    “當視情形逐步廢止。”
    “先生說過,欲成大事,首先要分清誰是敵人,誰是朋友。”
    “團結真正的朋友,攻擊真正的敵人。”
    “兒臣認為,六國子民是友非敵。”
    嬴政猶豫了下沒有反駁。
    別的不說,楚地子民絕對是可以團結的。
    他們願意聽從扶蘇的吩咐,也願意遵從朝廷政令。
    其餘的……
    好像掀不起什麽大風浪。
    “你還特意花費筆墨,表彰了內務府殉職的工匠,還有遠赴海外的水手。”
    嬴政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曆來一將功成萬骨枯,誰會記得這些籍籍無名之輩?
    “冶鐵鍛器,搜尋良種,皆是惠民之恩德。”
    “他們為眾生而死,當使世人不忘。”
    扶蘇一板一眼地回答。
    嬴政讀完整篇文章後,上下打量著站在身邊的兒子。
    他己經長得那麽高啦!
    沉穩內斂,洞悉時勢。
    初具帝王之相!
    “寡人……”
    “最近略感不適,太醫診查後說是積勞成疾,心力交瘁。”
    扶蘇又急又驚:“父皇,您怎麽不早說!”
    嬴政擺了擺手:“纖芥之疾而己,無甚緊要。”
    “不過……天氣漸寒,寡人欲往湯穀休養一段時日。”
    “朝堂之事暫且交你打理,切莫辜負寡人信任。”
    說話的聲音清淡而平靜,扶蘇卻驚得目瞪口呆。
    這是……讓我監國?
    “為何遲遲不語,有何不妥嗎?”
    嬴政嚴肅地看著他。
    “兒臣,兒臣……”
    扶蘇一時間百感交集,斟酌良久後作揖行禮:“多謝父皇信重,兒臣絕不負您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