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佐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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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雷·薩巴奧知道,自己應該是已經死了。
    因為他失去了任何感官,隻意識到正在仿佛無底的黑暗中不斷下沉,越沉越深。
    他熟悉這種感覺,他知道這正是死亡。
    和以往一樣。
    這時,一隻手從上麵拉住了他。
    那隻手冰涼柔軟,卻以充滿著溫柔的動作輕輕牽著他,令他感覺到了與下沉截然相反的上拉力。
    從上方傳來了光,手的主人說道:“還不可以休息哦,哥哥。”
    ——是佐伊啊。
    生出這個念頭的瞬間,格雷突然便醒了過來,睜開了眼睛。
    身下的真皮沙發柔軟窩陷,帶著好聞的皮革香味。
    四麵周圍沒有任何出入口,牆與天花板上都掛著精美的天鵝絨壁毯,腳下卻是踩上去有著溫暖的嘎吱回聲的厚實原木地板。
    黃色的射燈照射下來,打在他的腳邊。不黑暗,不刺眼,有種令人昏昏欲睡的溫馨的氣息。
    頭頂上的隱藏式的空調出風口正傳來“呼呼”的氣流聲,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聲音。
    整個房間,封閉,豪華,靜謐,舒適。
    格雷抬起頭來,望向麵前那幾乎占據了一整麵牆的巨大幕布。
    光從背後牆上的小孔投射上去,在幕布上投射出靜止的畫麵:正是他微笑著被那軀體的大群撕咬成碎塊的那一刻。
    遲鈍到像是凝固黃油一般的腦子,好像想起來一些事情了。至少,他不是第一次到訪此處。
    “哥哥。”前方再次傳來了少女的呼喚聲。
    格雷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在幕布下方看到了——箱子。
    一隻箱子正安安靜靜地待在幕布下方,安置在地板上。
    少女繼續從箱子裏出聲,語氣平和,特意放緩了語速:“哥哥,還記得我嗎?記憶還連貫嗎?思維能運轉起來了嗎?”
    格雷緩慢地點了點頭,思維也終於緩慢地逐漸融化而流動起來了。
    “佐伊。”他費力地吐出兩個音節。
    哪怕在這個地方,也躲在箱子裏的佐伊。
    但箱子的外表發生了變化。
    在外麵,佐伊的箱子就隻是一隻粗糙普通的木箱而已。箱板的木質低劣,更是有著大片大片的深色斑紋——腐蝕?浸水?還是火烤?也不知道是因為哪種原因造成的。
    但在這裏,她的箱子卻是精美而華貴的金屬箱子。現實中由木質低劣所導致的深色斑紋,則變成了某種形狀輪廓大致對應的金屬浮雕,還添加了些許裝飾線條與作為“眼睛”的鑲嵌寶石。
    於是,五個箱麵上各不相同,但看似無意義的輪廓,似乎終於在這個空間裏現出了真正的形態——那是五頭各不相同的混沌怪物。
    格雷又抬了抬頭,再次閃過一個念頭——包圍著這個房間的五個平麵的掛毯上所描繪的,似乎也是這五隻怪物。
    “嗯,是我。”箱子答應了,並繼續往下說道:“那麽,照例由我來說明一下現在的狀況,好幫助哥哥盡快恢複——”
    在這裏,她特意頓了頓:“——總而言之,哥哥剛才被龍殺死了。”
    格雷抬頭,望向電影幕布上的那一幕,並順利將這一“畫麵”之與佐伊所說的“語言”聯係了起來。
    “但是不用擔心,這種事情不是第一次發生了。”箱子則繼續往下說道:“每一次都是,這一次也是,在哥哥的靈魂沉入混沌之海的深處之前,我會及時將哥哥拉回來。並且在這個地方,由我的權能所具現化的這個庇護所裏,您可以稍作休息,慢慢恢複。”
    “我……”格雷遲疑著念出這個詞,隨後便在繼“事實”與“邏輯”之後,再次意識到了“自我”。
    “我——”然後他又重溫了一遍,並重複了一遍少女的話,“我被殺了,又複活了。”
    如同麻木的手腳逐漸恢複知覺那般,他終於感覺自己的思考已經恢複了應有的流暢。
    “對。”少女又關心道,“現在,哥哥感覺如何?”
    格雷動彈了下身體,答道:“腰酸背痛。”
    “嗯,這很正常。畢竟您被殺的方式還挺淒慘的。所以在靈魂上,多少還有些殘留的肉體記憶吧。”箱子頓了頓,道,“——好,我給沙發添加了按摩功能,請用吧,哥哥。”
    ——嗯?格雷這才意識到,不知何時,沙發的扶手上多出了按摩功能的開關。
    他好奇地按了下去。
    然後,沙發真的開始發出嗡嗡的輕微電機聲,變形機構托起他的小腿,開始按摩。
    “啊,很舒服。謝謝你,佐伊。”
    “哥哥喜歡就好。”
    於是格雷閉上眼睛,繼續享受。
    而待他感覺到自己身體的疲勞真的差不多消去了之後,少女又再次適時發聲道:“然後,為了緩和死亡所帶來的精神上的疲憊感,我也準備了飲料,是哥哥記憶中的最愛。”
    於是,一隻裝滿液體的玻璃杯又在瞬間無中生有,出現在了扶手旁邊的小桌板上。
    玻璃杯中斜斜地擱著玻璃吸管,擁擠的冰塊間隙填滿了半透明的深褐色液體。透過杯壁,可以看到無數氣泡繞過冰塊活潑地上浮,仿佛反向的落雨。
    格雷瞬間便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伸手抓過杯子。
    可一旦抓到了玻璃杯,格雷卻又沉穩下來。
    他沒直接喝,卻是首先將杯子放到了耳邊,閉上眼睛,去聽。
    冰塊晃動的“嘩啦啦”聲,無數氣泡的破碎的“刺啦啦”聲,細碎又連綿不斷,是令人舒適的白噪音。
    格雷這才一臉滿足地將杯子送回嘴邊,咬住吸管狠狠嗦了一口,打出一個嗝:“謝謝你了,佐伊。隻要能在你這裏重溫一口可樂的滋味,再死上幾百次我也情願。”
    “我並不想看到哥哥真的死個幾百次。話說哥哥還需要什麽嗎?隻要是我能做到的,都請盡管提出來。”
    “冰激淩。”
    “冰激淩,明白了。”箱子一口答應。
    但小盒紙杯冰激淩的幻影剛從小桌板上具現了一半,格雷已經悠悠然地追加了要求:“不但如此,我還要佐伊從這箱子裏出來,親手喂我吃冰激淩。”
    冰激淩瞬間消失。這一次,少女拒絕得飛快:“抱歉,哥哥,唯獨這一點不行。”
    格雷對箱子攤攤手,麵露遺憾:“還是不願意出來見我嗎?話說明明我們彼此都是在這個世界上的記憶的開端,也一起旅行了那麽久了,我卻從來還不知道佐伊長什麽樣,不覺得有些過分嗎?”
    “哥哥,就像我之前就對你解釋過的,我不是不願意,而是做不到。”箱中少女則不論多少次都會認真回答,哪怕同樣的解釋重複了不知道多少遍,仍然耐心,“因為和哥哥一樣,現在的我也是不完整的。和哥哥一樣,我也同樣還未想起來,‘自己’到底是怎樣的樣貌。”
    格雷露出微笑。
    他其實記起來了:或許是箱子實在很顯眼,所以好像每次複活之後,在精神未徹底複原之前,他都會不假思索地向佐伊提出這個問題。
    以至於後來,就像現在這樣,這個話題甚至被兩人都默契地當做了格雷死而複生之後必須進行的一個思維複健的小遊戲,兩人的問答也迭代了不知多少次。
    於是這一次,格雷不緊不慢地為思維做好了熱身,便更新了一套新的說辭:“話說,我親愛的妹妹佐伊,你愛你的好哥哥嗎?
    “當然。”
    “那麽,既然你不記得自己的樣子,那麽不如……為了我,先扮成我喜歡的樣子如何?我想要……”格雷摸了摸下巴,腦中突然閃過的一絲靈光。於是他立刻一拍大腿,伸手指向箱子,用不容拒絕的口氣道,“我想要一個強勢,毒舌,喜歡玩弄人心的黑長直女仆妹妹,臉上滿是嫌棄,卻還是一勺勺地把冰激淩喂到我的嘴裏。”
    箱子沉默了。
    片刻之後,她複述了一遍:“強勢,毒舌,喜歡玩弄人心的黑長直是嗎?”
    “對。”
    然後,箱中的少女少見地使用了反問,聲音也變得意味深長:“哥哥,您是喜歡這種類型,還是曾經喜歡過這種類型的某個人?”
    “不記得了呢。”
    “不記得了啊。”於是,佐伊不緊不慢地說道:“既然如此,那麽在哥哥確定自己的心意之前,請容我拒絕這個要求。雖然我愛您,哥哥,但我就是我。就算是哥哥的要求,我也不打算變成其他人。”
    “嘖。佐伊,你可真是個正經好女孩啊。”格雷撇撇嘴,知道這輪又是他輸了。
    佐伊雖然溫柔,但一旦做出什麽決定,卻從不改變主意。
    正如現在,當她決定要結束一個話題的時候,話題就會被結束掉。
    “好的,看起來哥哥已經完全恢複了。”隨著佐伊的一聲令下,格雷身下的沙發瞬間變形隆起,變成了坐姿更為端正的人體工學椅,麵前也多出了一張寫字桌,“那麽就請做您該做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