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5章 化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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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雷開始繼續著手上繁雜的工作。
    這一次,他不再沉默,而是主動嘮嘮叨叨,自言自語起來:“我是格雷·薩巴奧,不是約書亞。我正在執行約書亞的巡禮。”
    “這次的工作真是惡心又無聊的,還是體力活……說起來啊,小約,在你那個時候,你的心情是怎樣的呢?”
    “首先,一定很惡心,想嘔吐。這是普通人的本能反應。”
    “不過呢,你這時候理性應該還在起作用,令你逼迫自己必須做這些。一個殺人凶手若是不想被人發現,這些事情總是要做的,”
    “然後,再加點痛苦作為調料,因為你親手殺死並肢解了你所愛的人。”
    “好在,很快仇恨就從痛苦的間隙中迅速生長出來了,仇恨之苗飛速成長,最終結出了愉悅之果……因為是希達不好,是她背叛了你。”
    “不過我猜,最終逐漸排擠開其他情緒占據你腦海的,應該是那個念頭,對吧?——‘想不通’。”
    “你想不通的是,為什麽你以為和希達刻骨銘心,她卻可以……”格雷呼出一口氣,拿高手中的肝髒,瞥了一眼,“忘記了你。”
    “對,希達對你甚至不是背叛的問題,而是你覺得……從她離開你的那一天起,她竟然真的能做到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好像把和你的一切記憶都抹去了一樣。”
    “她斷然否認了和你的過去,待你如陌生人,恬不知恥地繼續戴著你的戒指,占據你準備的洞穴,在黑暗的洞穴裏和瀕死之際的認錯固然是認錯……但也意味著她自始至終都沒想到過你。”
    格雷停下了手來,搖搖頭嗤笑了兩聲,“你站在她麵前,你反複折磨著她,但她一次都沒叫過你的名字。一直到死,她隻念過一個名字……那就是‘費薩爾’。”
    然後他抬頭,繼續歎息道:“約書亞不明白。但是我倒是明白的。”
    “希達應該就是那種人吧?她的愛……其實單看她與你之間的愛,或是她與費薩爾之間的愛,可都是真摯純潔又堅貞的哦?但當你和費薩爾站在一起的時候,才能看到扭曲。
    “希達總是要愛著一個人的,她隻是不能離開愛本身。所以除了需要一個愛人之外,她其實並不關心愛人是誰。”
    “當約書亞扮演愛人的時候,她真摯地愛約書亞。當後來費薩爾扮演愛人的時候,她便真摯地愛費薩爾。
    “這時候,約書亞就根本不是什麽舊愛約書亞了,而自動變成了可憎的反派約書亞……因為在希達的劇本裏,本來就隻有一個愛人。
    “所以,希達後來在洞穴裏隻會以為那是費薩爾……誤解背後的本質就是,在希達的劇本裏,這一段歌頌愛情的私奔喜劇,怎麽可能有第三個角色呢?”
    “——世界上,的確就是有這種人的。”
    “沉浸於愛之中,除了愛之外便什麽都沒有。所以與她們講道理也是枉然,因為外表看似同類,但底層邏輯完全不同。這樣的人,一切念頭行為都隻會源自愛,並回到愛……”
    “像是對‘罪之愛欲’低等的臨摹。
    “像是‘不公之樹’的不完整末端。像是被她出於某個念頭突發奇想地選中,又在下一個念頭被隨心所欲地拋棄。即便並不完整,即便已經被廢棄,但終究有那麽一刹,羔羊是偽神的末端。於是,軀體的習性卻從那一刻開始將會按照範式運行。”
    “……嗯,搞不好,世間會有這樣的人,還真是都源於此。正所謂‘偽神的惡作劇’……不,惡作劇是出於主觀意誌的,而那個笨蛋——
    “就算真的當麵去問她,她大概也隻會一臉純真地回答道‘真的嗎?原來——”格雷在這裏微秒地停頓了兩拍,像是在一句話中隻略過了某個人自稱的名字,便嚴絲合縫地繼續模仿著她的語氣說了下去,“‘……做過這種事情的嗎?不記得了呢!噫……哈哈那種事情不重要的啦!’。
    “沒錯,‘不公之樹’從不思考,無所謂理性,也不需要意誌,一切由愛欲來驅動來模擬,並遵循範式將愛流溢出去……
    “被流溢的愛汙染的犧牲者,則因此成為流溢的下一個節點,又去汙染下一個犧牲者……”
    “——這就是希達。即便被遺棄,她也已經永遠成為了‘不公之樹’的末端——雖然是‘另一種末端’,不是最高處向陽展露美好的樹梢,而是埋在泥土深處被忘卻的死根。”
    格雷嘮叨著,但除了咆哮的河水,沒有任何回答聲。
    他繼續遵循著巡禮,將那枚約書亞送給希達到現在依然戴著的戒指取下來,塞回兜裏,然後繼續自言自語了下去。
    “很遺憾,我明白,但小約不明白啊。
    “人就是這樣的。就算希達死了,但想不明白的事情……就是想不明白。而且你會控製不住自己去想。
    “得不到答案的問題,就像是被拆掉了刹車閘的火車。轟隆隆地在你的腦子裏一圈一圈又一圈……最後圍成一座沒有出口,永遠循環的迷宮。於是……
    “你也被什麽支配了——哪個呢?愛欲?嫉妒?背叛?
    “於是你成了——是‘不公之樹’的死根?是‘牙之獸’的毫毛?還是‘千眼之蛇’的蛻鱗?”
    格雷的嘮叨突然停止了。
    他鎖緊眉頭,捧著希達剩下的半張臉,視線聚焦卻穿過希達的臉,落到了下方的砧岩的桌麵上。
    砧岩上,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出現了一朵花。
    一朵仿佛由整塊水晶雕琢而成的花。
    但通體透明泛著微光的輕薄花瓣,卻如同柔軟的真花花瓣那般,在氣流中微微顫抖著。
    “花是第一次巡禮後才誕生的,所以在巡禮當中,應當見不到自己的花才對。”格雷自言自語道,“……原來如此,這就是令約書亞跨過最後一步,讓他化龍的那個瞬間,那個契機——”
    突然之間,被格雷捧在手中的“希達”自動張開嘴,輕聲道:“費薩爾。”
    臉後的頸脊也突然之間動了起來,如同遊蛇纏住了格雷的手臂。
    “聽我解釋!
    “不,不!這不是我的錯!是約書亞,是他強迫我的!他是個魔鬼!”
    “所……以,放過我吧,別再懲罰我了,我好痛……”
    “好痛,好痛啊!”
    “我不想死!”
    那半張臉明明隻剩下了臉頰,沒有舌頭,沒有喉嚨,沒有聲帶,但她就是叫嚷出聲,同時聲音裏帶著某種急切與恐懼,反複喚著——
    “費薩爾!費薩爾!”“原諒我!”,“不是我的錯!”,“對不起!”,“是約書亞的錯!”,“他是魔鬼!”,“原諒我!”,“費薩爾!”,“我愛你!”,“好痛!!”,“不想死!”,“好痛!!”,“原諒我!”,“不想死!”,“對不起!”,“費薩爾!”,“約書亞是魔鬼!”,“不是我!”,“原諒我!”,“費薩爾!”,“我愛你!”,“好痛!!”,
    格雷驚訝地看著手上瘋狂叫囂,緊緊纏繞著的屍塊:“這一幕……也是巡禮的一部分?”
    他察覺到了什麽,扭頭望去,看到了一道從他自己——準確的說,是從“約書亞”這個角色的身上升起陰影。
    那道影子很快展現出了明確的形狀——那正是那條龍的輪廓,由人的部分軀體所組成的哀嚎湧動著的大群。
    龍的影子瘋狂搖曳著,開始吞噬著周圍的空間,一塊一塊,令其如布景的斑駁一般墜落下來,露出虛無深邃的宇宙。
    在浩瀚的宇宙的背景上,遍布著的是由光所構成的巨大的根係,仿佛鐫刻在宇宙上的天然花紋。
    但現在,這道巨大的光之根係,正在以一種仿佛倒放一般的方式,從各個角落朝著最深處收束回去。
    “原來如此。”他朝著那飛快收縮的光的根係伸出手去,“先化龍的,是希達啊……”
    “約書亞,你看到了這一幕。那一刻,你前所未有的清醒。你知道那不是怪物,那隻是希達變成的龍……但問題是,你也聽清了她的話語,了解到了她化龍的執念。”
    “終究還是‘費薩爾’——仿佛一個到世界末日都無法避開的解答。”
    “所以你才終於也——”格雷一邊說著,一邊往虛空伸出手去。
    冥冥之中感覺到自己抓到了根係的終點,他毫不猶豫地用力一扯:“——化龍。”
    ——巡禮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