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準備離開了。
    隻有他一個人。
    畢竟來的時候的熱熱鬧鬧的車隊，除了他，已經全都成了安安靜靜的死者。
    於是他背起沉默的箱子，獨自離開。離開咆哮的河穀，離開了阿尼村，進入森林裏。
    花被連根拔起，龍域也隨之消失。所以這一次，格雷再沒見到阿尼村。半天以後他就真正離開了森林，遠遠地看到了地平線上的海法城。
    格雷遠遠望著城市，呼出一口氣，舒展了一下筋骨，解下了背著的箱子。
    然後，他緩緩將右手扣在自己的臉上，平靜地召喚道：“——優琪。”
    ——嘩。
    於是格雷睜開眼睛的時候，便再次身處佐伊的天鵝絨房間。
    前方的屏幕上，顯示著他被自己召喚而來的刀痕撕碎腦袋的那一幕，而下方的箱子，也幽幽地開了口：“……哥哥，你又莫名其妙自殺。這一次，就算是無糖可樂也不給哥哥了。”
    “怎麽能說是莫名其妙呢？”格雷掏出兩朵水晶之花，“我是給心愛的妹妹送花來了哦？”
    箱子沉默，不接話。
    “好吧。”格雷也不裝了，“其實是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和佐伊商量……重要到完全不能在外麵說的那種。”
    “原來如此，那麽哥哥您請說。”
    於是格雷收起花，也收起所有的笑容。他從沙發上前傾身體，兩隻手擱在膝蓋上疊成碗形，抬著頭來認真地望著箱子：“佐伊，你有沒有背叛我？”
    “沒有。”箱子平靜地回答道。
    “佐伊，你是不是在騙我？”
    “沒有。”
    “好吧，讓我再說具體點。在我失去記憶這件事上，你有沒有騙過我？”
    “沒有。”
    “……”
    格雷就那樣沉默了片刻，突然之間便猛地向前撲去，兩手抓住箱角，額頭“嗵”地一聲重重地撞在了箱板上。
    然後他閉著眼睛，繼續用額頭繼續抵著箱板像是低頭應敵的憤怒犀牛：“佐伊，你愛我嗎？”
    “是的，哥哥。我愛你。”箱子裏的少女平穩地回答道。
    格雷則繼續抵著箱子：“很好，佐伊，我也愛你。但是啊，我可是一個非常非常小氣，非常非常自私的人。
    “雖然愛你，但我可絕對絕對絕對不寬容你對我的任何背叛。如果發生那種事……”
    他如正在與敵人對峙的蛇一般地低嘶呢喃著：“——你的箱子保護不了你多久。我會把箱子劈爛，然後就像是從牡蠣殼裏生生扯下牡蠣肉一樣，把你從破碎的箱板上撕下來……
    “是的，我知道你還不成人形，但是這沒關係。我會去找一具受盡世間苦難，渾身掛滿病痛的女人的身體，然後把你塞進去……
    “嘻，然後你會品嚐到新的體驗。那些現在的你不知曉的，身為血肉之物才能承受的祝福……折磨，掙紮，哀嚎……”
    說到這裏，格雷停頓下來。
    最後，他睜開眼睛，視線焦距卻如同穿透麵前的箱板，瞪視著箱子內部的某物：“現在，回答我一個問題。我想起來了，我的記憶，是你動的手腳。”
    說是“問題”，但卻是肯定句。
    這一次，箱子似乎沉默得久了一點。
    最後，她用一如既往的平靜口吻答道：“是的。”
    格雷不再抵著箱板，而是抬起頭來。
    然後他繼續緩緩站起身來，如同放鬆一般呼出一口氣。
    最後，他突然高高舉起手臂，將瞬間在手中具現化出的手斧朝著箱子重重劈下。
    ——但斧子看似勢頭很猛，卻在落下的途中微妙地轉換了弧度，最後與箱子的邊線隔著大約一根手指的間隙落到了地板上，全程連擦邊都沒有。
    格雷重新站直身子，但臉上已經沒了半點剛才的瘋狂，隻是平靜如初。
    “一點都不好玩，佐伊你怎麽一點都不慌呢？”他舉起手上拿著的手斧看了兩眼，叨念起來，“你這，竟然還優哉遊哉地給我手裏塞一把斧子？一股子‘這樣演出效果更好’的意思是吧？”
    “因為我知道哥哥其實很冷靜，您的情緒全都是表演。”箱子悠悠地用肯定的口吻答道，“那麽該配合您的，我自然不會視而不見。”
    “但是你應該哄我！你都不哄我！你不關心我！你不愛我！”格雷嚷嚷起來。
    “……哥哥，你以為這是第幾次了啊……”箱子的聲音在平靜裏透著無奈，“每次你想起來這件事，第一反應都是這樣裝出一副一驚一乍的樣子想要試探我。”
    “所以你不耐煩了？”
    “不，隻是我後來逐漸發現，比起‘哄’，您其實還是更喜歡一起演戲的遊戲。”
    格雷被逗笑了。
    但逐漸地，他的笑容還是慢慢收起來，消失了
    “第幾次，第幾次，後來……原來，真的是真的啊。”他低著頭喃喃自語道，“我曾經無數次取回自己的記憶，又無數次被抹去這樣的事情……”
    “是的，哥哥，事情就是這樣。”箱子平靜地答道，“和以前的無數次一樣，這一次你也一樣想起來了。但按照我們說好的，和以前的無數次一樣，晚些時候這段記憶還是會被我取走。”
    格雷重新坐了回去，沉吟片刻之後，抬頭表情認真地望向了箱子：“所以，佐伊，這到底怎麽回事？可以給我說說嗎？”
    “可以。”箱子爽快地答應了。
    “對於這個世界來說，哥哥是名為‘穿越者’的異鄉人。但哥哥在失去了所有自身經曆的相關記憶的同時，卻殘留了一些對原世界的‘常識’。”
    “是的，這種狀態並不自然……因為，這是我對哥哥的記憶進行操作過的結果。其實當您剛剛降臨到到這個世界的時候，狀態還是十分完備的。”
    “然後，哥哥遇到了我，並與我結下了約定——首先，哥哥會幫助我實現願望。然後作為回報，我也會幫助哥哥實現願望。”
    “我們現在所做的事情，收集小巡禮，正是實現我的願望的一環。這個哥哥應該也還記得。”
    “——但是，封鎖哥哥的記憶，也同樣是實現願望的一環，是有著正當理由的。”
    “因為，哥哥，我有敵人。他們正是美德教會以及美德教會所信仰的……”箱子停頓了下，似乎思考片刻之後，找到了指代詞，“——‘神體’。”
    “但問題是，哥哥對那些神體……知道的太多了。所以，當您一旦念及那些神體，便會被對方所察覺。對方若是知道我和哥哥的企圖，一定會來阻止。”
    “所以，我和哥哥商量過後，征得了哥哥的同意，封鎖了哥哥的記憶。”
    “隻是，龍的魂之巡禮是一個特殊的地方，我無法介入，所以哥哥在回收小巡禮的時候，才會時不時回想起來一些事情。”
    到這裏，箱子暫時停了下來。
    格雷則陷入了思考。
    “敵人嗎……聽起來挺符合邏輯的。”然後他沉吟著道，“那麽，我們現在說這些沒問題嗎？
    “而且，看起來我已經很多次恢複過相關記憶了……那敵人不是早就察覺到了麽？”
    “不，這些我都考慮好了的。”佐伊答道，“一方麵，哥哥目前回憶起來的事情還沒有那麽深入，還沒觸及到警戒線，所以在我及時處理之後就沒出過問題。
    “另一方麵，龍的魂之巡禮相對於大世界，是類似於隔絕的沙盒與獨立小世界一般的性質。其特殊之處雖然導致我無法介入，但也一起隔離了其他神體。所以，哥哥如果真的在巡禮中想起來了一些重要的事情，神體們也無法第一時間察覺，我們也還有機會挽回。
    “順帶一提，這個小劇場也和龍魂巡禮是相同的性質。所以，在這裏短暫而含糊地提及那些事情還是比較安全的。反正晚些時候，我會將您的記憶收到更保險的地方去的。”
    格雷點頭接受了佐伊的說法。
    然後他又接著提問道：“那麽佐伊你呢，如果說我不能想起你的敵人，那你呢？你不是也不能？我把記憶放在你這裏，又哪裏保險了？”
    箱子卻悠悠答道：“我並不知道敵人的事情哦？”
    格雷驚奇道：“——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