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8章 記憶與代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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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佐伊說道:“除了剛才所說的‘我們的敵人是美德教會的神之外’,我並不知道敵人的任何更深入的知識。這樣,我們在對方‘看’來就隻是普通的異教徒而已,是不會引起注意的。”
    “但是那不是‘你的’敵人嗎?”格雷發出疑問,“你怎麽能什麽都不清楚呢?”
    箱子則進一步解釋道:“是的,哥哥,但是我很多次對您說過,現在的我並不完整。”
    “現在與您交談的我……是我,又不是我。隻是一個末端,但這個末端卻是正在沉睡的龐大軀體上唯一還清醒著的部分。就像是人在夢中的自我,與清醒時候相比仿佛像是靈魂都不完整了,記憶感情思考能力都是殘缺的,但又不能說那個不是自己。
    “所以,我,是我在淺夢裏的一轉念,在天上的一道霞,在水中的一縷墨。
    “順帶一提,現實世界裏的我,也以這裏的我為對象做了相同的處理。如此形成兩層沙盒來保證安全。所以在現實世界裏,很多時候我是不會理睬哥哥的哦?希望哥哥了解,並不是我不愛您。”
    “就到這裏。以上,都是我每一次都會對哥哥說明的內容。”她最後總結道,“那麽,您還有別的問題嗎?”
    格雷撓撓頭:“別的是沒有,但是……真就‘每一次’啊?”
    “是的。每一次。”
    “那你還真是有耐心啊。佐伊。我自己是記不得啦,但你……”格雷歪頭想了想,然後不由得呲牙咧嘴,“如果換成是我需要一百次一千次地向一個人說明相同的內容,但他扭頭就忘,光想一下我都會覺得最後我一定會砍了他的。”
    “因為我愛您,哥哥,我對您的耐心會維持到看不到盡頭的永恒。”箱子聲音溫柔,“再說,您也每一次都選擇理解我,相信我。這樣,我就很滿足了。”
    格雷厚著臉皮嬉皮笑臉道:“嘛,畢竟我也是愛你的,佐伊。”
    “好的。”箱子大概也早就習慣了,隻是公式化地接了一句,然後便順勢道,“那麽,哥哥,接下來一起看一下違約事宜吧。”
    “……違,違約???”格雷露出不妙神情。
    “希望您沒有忘記,我跟您說過許多次的,根據規則,隻有我自己對您的愛是無條件的。而其他神體,不論是優琪或是梅比烏斯或是別的那幾位,您要通過我來追憶她們對您的愛不是不行,但對我也是額外的負擔,我都是要付出額外代價的。”
    “什,麽其他神體的愛啊,我根本就不記得……而且我明明是從一個現代社會穿越過來的啊,哪來神體什麽的網遊一般的設定啊。”格雷叫屈道。
    箱子沒聽他的,繼續往下說道:“不過,我也盡力為哥哥彌補了這一部分了。規則雖然無法違反,但代價本身我已經調整過,隻要求哥哥對我付出幾次關心,隻是這種舉手之勞的事情罷了。”
    然後箱子的語氣加重了:“——結果,就是這種舉手之勞的小小關心,哥哥都做不到,真是令我失望。除了第一次追憶優琪,其他後麵幾次您追憶優琪或者梅比烏斯,原本說好的關心,您好像都忘了給我吧?”
    “咿!我的好佐伊,聽我解釋——”
    “總之事已至此,現在認錯也晚了。我會把這幾次違約先記在賬上,等我想好了到底要哥哥怎麽補償,再向您正式提出吧。”箱子幹脆地結束了這個話題,“就這樣。”
    “好,好吧……”格雷垂頭喪氣。
    “那麽,剩下的事情就是……”然後佐伊暫時不再發聲,倒是似乎從箱子裏隱約傳來了翻動紙張一般的聲音。
    最後她道:“哥哥,請把花給我。”
    格雷一攤手,紫陽花與歐石楠便出現在了他的手中。
    “謝謝哥哥,我取走了。”箱子禮貌地說道。
    不見格雷或者箱子有什麽動作,兩支花便浮入半空,很快飄到了箱子上方。
    格雷好奇地問道:“所以,我們從‘小巡禮’那邊把花取來,是要幹什麽的?啊,雖然這個問題我應該也‘每一次’都會問是吧……”
    “沒關係的,哥哥。隻要是您,多少次我都會很樂意回答的。”箱子答道,“——我要給他們解脫。”
    “解脫?”
    “龍不死不滅,巡禮不會停止。因為靈,魂,肉三者永恒地糾纏在一起。但我的權能可以讓他們重新分開。”箱子說,“讓該停下的停下,該解脫的解脫。”
    格雷卻皺了皺眉:“所以說,為什麽?”
    “哥哥應該知道的,畢竟約定是您與真正的我一同做出的。”
    “但現在正在做這件事的,是佐伊。”
    “……”
    兩人說話的同時,懸浮在箱子上方的花也逐漸升高。
    逐漸,歌聲在劇院中響起。不是從箱子,而是從四麵八方的每一個角落傳來,每一個齒音與氣音都那般清晰,如同隱形的少女在格雷的耳邊呢喃。
    在歌聲之中,花開始蒸發。
    而與歌聲相同聲音的說話聲,仍然平穩地從箱子裏傳來:“如果說的是我……那麽,是因為這是隻有我能做到的事情。”
    “同時,也是我想做的。”
    “……當我,在做我想做,同時也是隻有我才能做到的事情的時候……”佐伊的聲音從來給人以確定穩定的感覺,但在此時卻在變得有些許縹緲,“那麽,我,是不是正在成為我呢?”
    短暫的歌聲很快停止了。
    兩朵花已經消失不見,隻在半空中懸浮著些許晶瑩的沙礫。
    “好了,就這樣。這世上少了兩條龍。”從箱子裏,再次傳來了佐伊平靜的聲音,“約書亞和希達的真靈,已經回到輪回中去了。”
    格雷望著這一幕,突然露出明白了什麽的表情,臉色認真起來:“所以,佐伊,真正的你,難道是……”
    “——我不知道。”箱子打斷了他,“我說了,哥哥。現在的我,是為了防備敵人而特意分隔出來的‘無知者’。除了要做的事情之外,我一概不知。”
    “倒是您,好像又想了許多無用的東西呢。趁著那還是個種子,該被我取走了。”
    格雷聳聳肩,沒反對,隻說:“來吧。”
    “那麽,除了剛才那些,您在巡禮中還想起來別的什麽東西了嗎?回想一下,然後我就會抓到它。”
    格雷點點頭應道:“好。”
    然後他想了想:“要說想起來的東西的話……你知道的,在巡禮之中,我需要複現約書亞所做過的事情。也就是肢解希達。”
    “於是在進行儀式的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我做過眼前類似的事情。”格雷下意識地動彈著手指,露出回憶的表情,“那時候,我拿著的是鏈鋸。”
    然後他沉默片刻,似乎再一次陷入了到曾經的記憶裏。
    他再一次將手握成爪型的手降落下來,覆蓋到自己的臉上:“我想起來的是……聲音,盡是鏈鋸的吵鬧聲響。而在鏈鋸聲的背景中,我那時候滿腦子在想的事情是……”
    格雷坐在沙發上,坐在箱子麵前,用雙手捂住臉。
    從指縫間,露出來的是逐漸浮現出金色影子的瞳孔。
    “不,不完整。我隻想起來一些片段。那就是有一個人,一個女人,‘她’,她需要我,她離不開我。”
    “……因為我不允許。我不允許她需要別人,我不允許她離開我。”
    “原來如此。為什麽我總是覺得我必須回去呢?就是因為‘她’在等我。因為隻有我,才能救她!!”
    指縫間,那隻露出的瞳孔中,金色影子再次開始瘋狂湧動,在五個混沌但有特征的形體之間來回變幻著。
    “我做過類似的事情。那時候……樹,蛇,還有貓都在我身邊。她們都在對我說……嗯,說‘殺了他’。”他嘶道,“對,所以,被我用鏈鋸切開的那個人,他的臉——”
    “——是我自己?”
    格雷的話語和動作都在突然之間一下子定住了。
    隻有瞳孔裏的影子愈加瘋狂地閃爍著。
    ——直到突然之間,金色的影子蹦出了一個新的形態:一枚規整的多邊形。
    然後,影子便凝固在了這個仿佛一隻箱子一般的形態上。
    再逐漸消失。
    金色影子也隨之熄滅,消失。
    在那恢複為尋常黑色的瞳孔裏,映出的是對麵那隻箱子的影子。
    “哥哥,感覺好些了吧?”箱子關切地問道,“您的記憶,我已經拿走了。”
    年輕人則繼續將臉埋在自己的雙掌之中,似乎因為痛苦而顧不上回答。
    箱子耐心等待著。
    在場的人與箱子,沉默著,靜止著,一動不動,仿佛世界的時間都停止了一般。
    不知過去多久,箱子突然幽幽地問道:“哥哥,你是否……依然還記得什麽?”
    “嗯——”年輕人繼續將臉埋在雙手之間,沒有抬起,“我突然想起來,很重要的東西。不,那個我不能忘記,佐伊你不能拿走!!——”
    “……所以,那是什麽呢?”箱子裏的少女繼續柔柔地問道,不像是催促,倒像是輕柔的安撫。
    “那是她說過的一句話。她說——‘愛是折磨。因為折磨之後仍然不會離開你的,才是由範式注定屬於你的半身’……”年輕人終於抬起頭來,臉上露出某種如野獸般饑渴的笑容,“這句話,真是太棒啦。佐伊,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我無所謂。”箱子裏的少女繼續語氣淡然,但頓了頓,聲音卻一下子溫柔了下來,“哥哥喜歡就好。”
    “喔,佐伊,你可真是讓我安心的好妹妹——啊,不,剛剛發生過什麽?總之我突然想起來,‘安心’好像不是一個好詞啊?”年輕人扶著自己的腦袋,像對待著什麽不屬於自己一部分的東西一般,輕輕搖晃著,臉上的表情仍然恍惚著,“抱歉,我的意識現在好像還沒徹底清醒過來……不過我覺得,我覺得啊……不知道為什麽,我對佐伊好像沒什麽折磨的興趣呢……”
    “無所謂。哥哥盡可以去折磨誰,愛誰……反正到了最後,哥哥總是隻能獨自前往那個隻有永遠,沒有盡頭的地方的。而在那裏,就隻有我了。我會在那裏等待著哥哥。然後,我們,永遠在一起。”
    箱子說道。
    她的聲音聽起來悠遠,篤定。
    箱蓋悄無聲息地打開,從縫隙中流淌出如血一般的紅色光華,逐漸淹沒整個電影院。
    ……
    在格雷那恢複為尋常黑色的瞳孔裏,映出的是對麵那隻箱子的影子。
    “哥哥,感覺好些了吧?”箱子關切地問道,“您的記憶,我已經拿走了。”
    然後大汗淋漓的格雷繼續支著額頭,喘息著道:“……謝謝你,佐伊。”
    “你可真是讓我安心……”他突然想起什麽,停頓了下然後自嘲道,“啊,不,剛剛從約書亞那件事出來,我突然意識到‘安心’好像不是一個好詞啊?”
    “不,我會是哥哥的安寧——這樣就很好,這樣就夠了。”箱子的聲音聽起來,仿佛帶著淡淡的微笑,“永遠的,最後的。”
    ——第一卷愛之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