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9章 雨潮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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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潮村入口,吊橋一側,大雨——
    ……
    格雷·薩巴奧看著自己的倒影。
    ——從對方深邃的黑色瞳孔底部。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後,格雷甚少注意自己的樣子。但是在此時,通過別人眼中倒影的形式,他意外得以獲得了審視自己的機會。
    格雷盯著“自己”,總覺得原本無法檢索到的部分記憶又在蠢蠢欲動。
    那就是自己,現在的自己。
    然後,某種隱約的印象重疊上去,像是模糊的濾鏡。那麽,層疊上模糊印象的形象,也就是過去的自己……
    而且要說對“過去”的印象,“自己”似乎並不是孤單一人。“自己”的旁邊,似乎總有一個若隱若現的影子,那是——
    這枚瞳孔的主人?
    格雷一愣。
    他視線的焦距自然而然擴大。於是除了那隻瞳孔,那張泥濘與無法掩飾美麗與氣質的臉也終於進入了他的意識中心。
    隨著他逐漸回神,環境中的雨聲,砍殺聲,兵器相擊聲也再次入耳。
    大雨,泥濘。
    不遠處正在發生著的一場戰鬥。
    以及——
    站在格雷麵前幾步之外,此刻正以強烈的印象占據了格雷全部心神的少女。
    黑發少女沒有任何雨具,隻是站立在大雨中徹底淋濕,徹底濕透的長發淩亂地緊貼在臉頰邊,緊貼在脖子裏。
    鞋也沒有,少女赤著足站立在小路的泥濘之中,紅色的血跡與黑色的淤泥混合間雜,塗在她那白皙到刺眼的小腿與足上。
    在這般冰冷的瓢潑大雨之中,她唯一能抱緊的就隻有她自己的肩膀,微屈著身體瑟瑟發抖,表情也仿佛對他這個陌生人的突然出現而感到茫然。
    美麗,狼狽,柔弱,仿佛大雨中隨時會被打落的一朵花——
    格雷卻突然眯起眼睛。
    他突然覺得……雖然無法否認地柔弱,但卻仿佛內含著某種無法輕易折斷的韌性。
    他凝視著少女的瞳孔,在再次看到自己的同時,明白了那種韌性感覺的來曆。
    不管外表有多狼狽,表情有多柔弱……但她的眼神,卻極端地平靜。
    平靜得像是死了一樣。
    格雷凝視著美麗的少女,再次陷入到她的瞳孔,失了神。
    他聽到自己在喃喃自語著某些話,感覺到自己的嘴角咧起來,手指尖端也傳來了柔軟的觸感……
    突然,格雷猛地一歪頭。
    在電光火石之間,一把短刀旋轉著飛來,精準地從比格雷矮了一頭的少女頭頂上方擦過,直接衝著他的臉切了下來,並被從他及時閃避,最後從耳邊擦過。
    伴隨著的,是從不遠處的戰場那邊傳來的一聲女性的怒吼。
    格雷清醒過來了。
    他這才意識到,他已經不知不覺間抬起手來,輕撫過少女的臉龐,然後一把牢牢抓住了她的下巴。
    不過就算是這樣被固定著下巴,對麵的黑發少女依然在看著他。
    眼神依然還是那麽平靜,沒有一點慌張,沒有一點變化。
    格雷覺得更加滿意了。
    他稍稍鬆了鬆手上的力氣,繼續用食指與大拇指托著少女的下巴,視線卻越過她望向遠處——短刀飛來的方向。
    格雷現在正站在一道小山坳的頂部。
    而他的前下方,折返了無數次的蜿蜒山路所到達的山坳底部,正在發生一場不算激烈,甚至可以說是一邊倒的戰鬥。
    戰鬥分為明顯的兩方。一方是五六名手持簡陋長槍的村民;另一方,則是一名皮膚黝黑,雙持單手劍,雇傭兵打扮的年輕女戰士。
    村人人數眾多,也占據兵器長度的優勢,但其實沒受過什麽訓練,也無紀律與戰術可言,隻是一窩蜂地擁上,反倒在不自覺間相互推擠掣製。
    女戰士孤身一人,卻擁有壓倒性的技藝優勢。她步伐靈活,進退有據,已經利用村人們的間隙擊倒了其中三人。
    三個被打倒的村民躺在地上,雨聲中看不清傷勢輕重,但哀嚎聲倒是響亮。於是,剩餘的村人雖然仍占據人數優勢,卻都顯出懼意,動作上也逐漸畏手畏腳。
    所以,原本女戰士是占據優勢的,所以剛才才有餘裕朝著這邊怒罵並投來短刀。
    但接下來情勢就變了——遠遠看見投出的短劍被格雷奪過,而且也看到他一點都沒有放開少女的打算,女戰士似乎有些著急了。
    可她越是想要脫身往這邊來,卻反倒越是被村人們牽製住了。
    村人們的頭領,一個看起來會一些武藝的壯漢一邊加大攻勢牽製住女戰士,同時也遠遠對著格雷大吼道:“喂,那個外鄉人!抓住那女孩!村子會給你酬謝!保證你滿意!!”
    格雷又看了看自己正被自己端著下巴,似乎如乖乖女一般不敢動彈的柔弱少女,頓時將眼前的情形明白了大半。
    ——總之,少女與女戰士是一夥的。
    少女想要逃離村子,女戰士則正在替她攔住追兵。
    說起來,格雷的身後的吊橋正是這個與世隔絕村子與外界的唯一通路,
    ……似乎,好像,雖然不是他的本意,但他此時此刻出現在這裏,剛好攔下了隻差一步就要成功逃離的少女。
    格雷再次望向少女的眼睛,
    少女也望著他。
    雨水在她仰著的臉上流淌著,流進她漂亮的眼睛裏。
    於是她本能地眯了眯眼睛,然後下意識地抬起手來伸出食指在自己的眉心一點,同時嘴唇顫動,說起話來。
    震耳欲聾的大雨之中,格雷聽不清她低低的話語聲,卻從她的唇語上讀出了令他意外的信息。
    “抓住我吧。”她確實這麽說道。
    格雷表情認真地點點頭:“——那我不客氣了。”
    然後,他一拳重重打在了少女的腹部。
    少女帶著始料未及又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直接暈了過去。
    格雷則順勢扶住她,然後將她抱起。
    少女柔弱的身軀十分輕盈,於是格雷讓她的腦袋靠在自己的胸前,像是抱著孩子。
    這一次,山坳下方始終關注著這邊的女戰士終於沉下臉去了。
    她突然舉平雙臂,雙手長劍一抖,像是動作驟然加快了百倍,一刹那連劍刃都在肉眼中失去了蹤影。
    劍刃雖然看不見,劍尖的反光卻迅速向外飛去,瞬間繞過周圍包圍牽扯的村人手上的武器,出現在了他們的脖子周圍。
    下一刻,周圍五六名村人的腦袋,突然便潑灑著鮮血飛了出去。半晌之後,無頭的身體也如稻草一般一茬茬地倒下。
    女戰士的劍還舉在空中,尚未收回去。但剛才還在周圍的圍攻卻已經在瞬間消亡,她的腳下躺著數具身體,身周卻已經一片空曠,再無人可以阻擋。
    之後,女戰士緩緩將刀指向了上方格雷這邊,露出一個有著明確威脅意思的微笑,然後便衝了過來。
    但隻衝出兩步,她又突然停下腳步。
    突然之間,雨小了。
    細密的雨絲之中,山地上悄無聲息,不知不覺間多出了一個人影。
    那是一個古怪的詭異女人。
    女人穿著一件長袍——是那種不該在偏僻的村子出現的昂貴白紗長袍。
    她還戴著一隻麵具,銀白色的麵具緊緊貼在麵上,精致地勾畫出了如雕像一般五官形狀。
    她沒有穿鞋,赤足行走在泥地上。
    在這樣的大雨中,女子仍由大雨從頭頂澆下,上衣的白紗浸透雨水,緊貼肌膚顯出曼妙體態,紗裙也緊緊貼著大腿,裙擺末端則被踏入汙泥之中,濺上的無數泥點變成了灰色。
    “……雨之妃……新娘……偉大的……烏列……雨之主宰者……”
    格雷循聲望去,看到村人頭領亢奮地衝著那個女人大喊著。
    喊聲被雨幕淹沒,模糊不清。
    喊過之後,他便便在路邊跪倒下來,毫不猶豫地在泥地裏,在經過的古怪女人的腳邊反複叩首。
    而被他稱呼為“雨之妃”的那個穿著紗裙帶著麵具的女人,則視而不見地從他身旁經過。
    “……雨之主宰者?佐伊,他確實說了‘烏列’?”在嘈雜的雨聲中,格雷覺得自己也沒分辨錯村人頭領的喊聲,所以他遠遠望著這一幕道,“有趣。我記得,那可是被美德教會命令禁止祭祀的的偽神之一啊。所以……”
    背後的箱子沉默著,沒有回答。
    麵具遮擋了視線,看不到那被稱為“雨之妃”的神秘女子的表情。
    但她似乎是在凝視著女戰士。
    對麵的女戰士似乎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脅。她不再看格雷一眼,轉而走向了“雨之妃”。
    轉眼,相距已經不足十步,女戰士緩緩舉平雙臂舉起長劍,擺出與剛才相同的架勢。
    刀刃消失,劍尖的反光再次出現,向著“雨之妃”的脖子遊去。
    “雨之妃”的腦袋飛上了天。
    ——“雨之妃”的腦袋確實飛上了天,卻並未沿著拋物線落下,卻是在半空中無聲地炸了個粉碎——化為一片密集的雨水。
    女戰士嚇了一跳,抹了一把臉,看著手上清澈無比,沒有半絲血肉的雨水,終於露出了駭然的表情。
    她抬起頭來,望向對麵——
    雨之妃無頭的軀體還站在那裏。
    穩穩地,自主地站立在那裏。
    從她脖子上的斷口裏,開始有大量的水湧出來,很快湧成了噴泉。
    噴泉的水花越升越高,轉眼之間便重新變化出了一枚戴著麵具的頭顱。
    完整的雨之妃,再次站在那裏。
    靜靜地,一言不發,一個動作都沒有,隻是仿佛在從麵具後麵凝視著對麵的女戰士。
    但是……
    突然之間,雨停了。
    女戰士抬頭望向驟然放晴的天空,卻一下子變了臉色。
    雨其實沒有停,隻是不再落到地上。所有的雨水在空中聚集起來,匯聚成了一座由雨水形成的山。
    “雨之主宰者啊!偉大的烏列啊!賜予愚人天罰吧!”
    因為不再下雨而變得安靜到刺耳的空氣中,再次傳來了村人頭領激動的喊聲。
    女戰士望著頭頂上的雨水之山,臉上已經徹底沒表情了,隻是本能地擺出防禦架勢。
    天空之上,聚集而凝固的水,是透明的山沉默了片刻,然後便落了下來。
    “轟”地一聲,那座透明的山丟下來,砸在地上,在瞬間變成了白色——那是通體碎作無數雪白的水花。
    然後,白色水花凝固而成的山又在原地靜滯了片刻,才“嘩”地一聲失去聚集之力,崩塌流動。
    待到白色水花朝著四麵八方徹底流淌散開,格雷才看到了被掩埋在下麵的人影。
    女戰士已經麵朝下趴在水泊中,一動不動,生死未知了。
    這時候,村人首領總算也爬到山坳上方來了。他沒走坡度平緩一些但繞到遠處去的山路,而是選擇直接沿著陡峭的山壁登上來,直接來到格雷麵前,氣喘籲籲。
    雨又開始下了。
    但已不複之前的威勢,隻是衰弱的細絲。
    所以,現在格雷能聽清他的呼吸聲和說話了:“把,把那女孩,交……交給我吧。村子,會,會感謝你的——”
    “酬勞呢?”格雷打斷他道。
    首領終於喘勻了氣:“你要什麽?”
    格雷低頭望著自己懷裏昏睡的少女,盯著她無意識顫動的睫毛:“我就要她。”
    “你要女人?”首領產生了誤會,搖搖頭道,“這個不行。”
    “為什麽?”
    “因為她是雨神的新娘。”
    格雷剛想詢問“雨神的新娘”是什麽意思,卻突然感覺到了什麽,回頭望去。
    身後,上一刻還空無一物的某個位置上,現在出現了一個身影。
    ——濕透的紗裙緊貼身體透出膚色的女人,戴著銀色麵具的女人,被砍掉腦袋仍然可以重新用水凝結出一顆的“雨之妃”,神出鬼沒一般地出現在了那裏。
    “因為她會是偉大烏列的新娘。”村人首領再次冷冷道,與“雨之妃”站在了夾擊格雷的位置。
    格雷左右看了兩人一眼,換了一副識相而屈服的表情:“不,誤會了。我要的不是女人。”
    然後他看了一眼山坳下麵被女戰士殺死的橫七豎八的村人屍體,善解人意地主動提議道:“我看你同伴都死了。不如繼續由我來抱著她,跟你們一起回村子裏去吧?”
    村人首領首先望向了對麵的“雨之妃”。
    戴著麵具的女人卻已經不知何時消失在了雨中。
    村人首領這才點頭道:“好,偉大烏列同意了。就這麽辦,你跟我來。”
    格雷順從地抱著昏迷中的少女走出幾步。
    “說起來,我怎麽記得,剛才你也和你的同伴們一樣,腦袋飛上天去了?”然後他突然道,“你是怎麽複活的?”
    村人首領冷笑一聲。
    “外鄉人……”他回頭瞥了格雷,似乎嘀咕了幾句輕蔑咒罵的話,然後道,“所以,這就是雨的恩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