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章 雨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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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人首領當然並不相信格雷。
    兩人看似達成了一致,於是首領走前,格雷抱著少女走在後麵,一前一後沉默著一路走過來回曲折的山路。當他們重新下降到山坳底部的時候,正迎麵撞上了來自村子裏的下一波援軍。
    然後,首領毫不猶豫地便下令部下將那名少女從格雷手中奪過去。
    格雷聳聳肩,沒有抵抗。
    接下來村人們自然而然地將長矛指向他,他也順從地舉起雙手,跟著隊伍一同往村子裏走去。
    進入村子之後,隊伍一分為三:兩人架著女戰士去了一個方向,少女則被交給了早已經等候在此的兩位老嬤嬤去往了另一個方向。
    雨幕沉厚,離去的人很快被掩沒了身影,格雷也隻是最後瞥了一眼那兩人最後的背影,記住了她們被帶走的方向,便低下頭繼續扮演俘虜,順著隊伍繼續往前走。
    在穿過大片擁擠破舊的長屋之後,他們眼前突然開闊,便來到了一處鋪著整齊地磚的小廣場。
    廣場另一頭,在一下子空曠起來的土地上,便隻佇立著一棟三層嶄新建築。
    雙色八角形柱,小拱,鑲著昂貴彩色玻璃的磚砌豎框窗,大理石裝飾細柱,大理石和黑石交替裝飾的立麵,在立麵轉角處還雕刻著有聖母雕塑的壁龕——整棟建築漂亮又氣派,簡直像是直接從巴黎將一棟時下最流行風格的貴族府邸直接搬了過來。
    隊伍穿過廣場,停留在了府邸的大門前。
    不等叫門,便有門房仆人從旁邊的小門跑出來,為眾人推開了府邸沉重的大門。
    大門一開,熱量首先便猛撲出來,一下子驅散了外麵的陰冷與潮濕。
    然後,門內的情景才映入格雷的眼簾。
    大門後自然是府邸的客廳,裝飾比外表更加富麗堂皇,地上鋪著漂亮的地毯,一側的壁爐中熊熊燃燒的火焰正是熱量的來源。
    首領走到壁爐旁,以理所當然的姿態舒舒服服地坐了下去——不用說,他本人顯然便是這棟宅邸的主人。
    格雷則被兵器脅迫著,站到了他麵前。
    但這時候,他已經被客廳另一側的情景吸引了注意力。
    這棟建築的客廳一側是壁爐,另一側的角落裏卻有一種格雷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未見過的格局:一枚奇妙的天井。
    在客廳的一角,屋頂上開了一塊井口大的天窗,昏暗的天光與暴烈的雨水正一同灌落下來。
    在地麵上的對應位置,則是一方由光滑的大理石砌出圍邊的水池。水池穩穩地承接著雨水,不論雨多大,落了多久,都不溢出,像是池子下另有水道,引導著雨水流向不知何處。
    “喂。”
    格雷聽到首領喊他了,於是收回視線。
    “外鄉人。”首領盯著他,麵色在壁爐火光的映照下顯得晦暗不明,“你來我們村子,是來做什麽的?”
    “做生意。”格雷平靜地答道。
    首領點了點頭:“是遊商?貨物就在你背著的箱子裏?拿出來看看吧。”
    格雷站在原地沒有動。
    在現在這個麵對麵的角度,他注意到首領脖子上有一條血線——極其細微,如果不是燈火的映照,很難發現的那種。
    格雷心想,他確實記得——那一刻,那個女戰士的刀光閃過,他確實記得首領的頭掉下來了。
    但首領本來並不是他關注的對象,對他來說,這個強壯的村人隻是他投注於女戰士之上的關注視線的餘光一角中的某個背景。
    所以即便這個人倒下去了,死掉了,格雷那時候也完全沒在意。
    ——但是當那個神秘的“雨之妃”登場之後,這個人又突然之間便完好無損地在發聲,在路邊對著女人叩首……簡直令格雷懷疑自己的記憶出了什麽問題。
    首領見他不回答,表情猙獰了起來:“怎麽,聲稱自己是遊商,卻拿不出貨?”
    “貨物沒在箱子裏。”格雷稍稍分出些許心思去應付。
    “那箱子裏是什麽?”
    “是佐伊。”
    “佐伊——是誰?是個人?”首領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
    “不,佐伊是我的夢。”格雷全神貫注地關注著血線,隨口胡謅道。
    他總覺得那道血線在變粗,變明顯。
    不過格雷的回答對提問者來說,顯然出乎意料。
    首領的表情呆滯了片刻,又懷疑地端詳著格雷臉上夢遊一般毫無半點認真意思的表情,然後才反應過來。
    “你以為油嘴滑舌有用嗎!”他怒吼道重重錘了下座椅副手,然後下令道,“給我把箱子打開!再搜搜他身上有沒有藏起來的武器!”
    於是最靠近格雷的兩名村人上前來,一個粗暴地將箱子從他的肩膀上扯了下來,另一個開始搜他身。
    搜身者很快報告道:“沒有,這人身上沒任何武器。”
    但負責開箱子的那名村人把箱子摸了兩遍,卻因為無從著手而犯了難。
    “這個怎麽打開?老大,這個沒有把手,沒有縫隙啊……”他嘀咕了兩句,索性拔出了腰間的短刀,“算了,要不——”
    但他剛舉起短刀,箱子卻發出了“哢”的一聲——雖然輕微,但整個大廳的人都聽到了。
    朝向首領的那一麵箱板,無聲而緩慢地落了下去。
    首領看著箱子裏,又有些發愣。
    村人也把腦袋湊過來,看了一眼:
    “……空的?空箱子?”然後他恍然大悟道,“難怪我覺得箱子那麽輕呢。”
    “才不是空的呢。”他凝視著首領脖子上如同螞蟻行列一般挪動著連成一線的血線,輕聲道,“我都說了裏麵裝的是我的夢。夢當然是看不見摸不著沒有重量的。”
    但是這大廳裏的其他人,比如因為站在他身後而同樣能看到首領脖子的村人們,卻對此視而不見。
    他們反而被格雷這句話逗笑了,不由自主地哄笑起來。大廳裏的氣氛散漫了下來,沒那麽凝重了。
    首領的臉色也緩和了下來。
    “算是個不錯的笑話……好吧,反正箱子的確是空的,身上也的確沒搜出武器的話……”他再次問道:“喂,再問你一次,你來我們村子到底是來做什麽的?”
    格雷繼續凝視著首領的脖子。
    從剛才開始,已經連起來而完整血線也終於穩定下來了。血線不再滲血,也不再加寬延伸,隻是穩穩地趴在首領的脖子上一動不動,仿佛一個勒在那裏的繩圈。
    於是格雷收回了大部分注意力,轉而對首領答道:“我來做生意。”
    “生意——?”首領又哼了一聲,“我可從沒見過隻帶個空箱子的遊商。”
    “都說了,箱子是我的夢,和生意無關。”格雷笑容滿滿地答道,“你們村子的生意,不就隻有那一樣嗎?”
    他頓了頓,吐出一個詞:“……天堂蕈。”
    周圍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
    格雷站在原地攤手道:“從阿斯利到阿維斯特拉,在國王與貴族們之間受到追捧的神秘香水‘第七天國’,和同體積的黃金同價的‘第七天國’,能令人活著體驗到天國……才得名的‘第七天國’。”
    “而第七天國的最大秘密,就是它的原材料……那是一種叫做‘天堂蕈’的稀有蘑菇。”
    “天堂蕈的品性很奇怪,它不但稀少,而且完全不可琢磨。雖然有十多個產地,但每年運氣好會有一兩個產地有收成,剩下的顆粒無收,而到底是哪幾個會有,也似乎全無規律。
    “但是,在那十多個產地中,隻有你們雨潮村……連續三年,都交上了大量的天堂蕈。”
    格雷一邊說著,一邊漫不經心地環顧著周圍人。
    而在首領眼神變幻到似乎了下來什麽決定,將要舉起手來之時,他剛好吐出最後一句話:“以上,都是老喬告訴我的。”
    “老喬?”首領皺了皺眉,手也緩了下來。
    “嗯,你們的上線。”
    “上線?”
    格雷撓撓頭:“啊,我是說,和你們村子合作多年的那個秘密收購商。”
    首領仍有些懷疑:“老喬的口風向來很緊,所以我們才合作了那麽久。”
    “他不幹了,所以讓我接手。”
    “我沒聽他說過他要洗手的事情。”
    “大概事情發生的太快太急迫吧?”格雷的笑容和曦,“雖然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不幹了。但總之,我從他那裏得到了暗號和信物。”
    然後格雷便掏出一枚古老的戒指通過村人交了上去,又清了清嗓子,念道:“暗號是——‘巴格達比熱那亞熱’。”
    暗號和信物都是正確的。
    首領翻來覆去地又看了幾遍信物,沒發現問題,表情是真的緩和了一些。
    他收起戒指,道:“好,我就當你是老喬介紹過來的好了。”
    “但是——”他又再次前傾身子,表情在火光下又猙獰了起來,“但是現在問題不隻是老喬了……我是說,老喬也來過幾次村子裏,但他沒看到不該看到的。而你……你看到了,對吧?”
    “聽到什麽?”
    “不用裝傻。”首領冷冷道,“——是偉大烏列。你看到了,這個村子不再信仰美德與聖靈……我們信仰的,是‘雨之主宰者’。”
    “……”
    “所以,你不能就這麽簡單地離開了。美德教會隻會把我們當做墮落的邪教徒,如果知道了這裏的事情,是不會放過我們的。”
    格雷點點頭,像是在說的根本不是他的事情:“美德教會的五大教團之一,第六美德公正裁判騎士團。”
    “沒錯。裁判騎士會來到這個村子裏,殺光所有人……沒有投降。他們對待異端,異教徒與魔女,從來隻有這一種態度。所以,我必須防備,萬一你是美德教會的探子怎麽辦?萬一你決定向教會告密怎麽辦?”
    隨著首領越來越重的語氣,周圍的村人們也不再哄笑,而是麵無表情地舉起長槍,逼近了過來,幾乎將刀刃抵到格雷的脖子上。
    “不,我真的隻是來做生意的。老喬作證。”格雷卻依然輕鬆,他頓了頓用肯定的語氣道:“而且,老喬已經不在了。你們需要一個新的收購商,你們需要我。”
    “我自然知道,這就是你這個可疑的外鄉人現在還活著的唯一原因。”首領不耐煩道,“但是……”
    首領停下話來。他盯著格雷,眼中的懷疑之色反複,怎麽無法徹底消除。
    格雷也不說話,隻是全神貫注地盯著首領……的脖子。
    就在剛才幾句話之間,血線又突然開始變化了。驟然之間,它一下子從皮膚表麵無聲地陷入了首領脖子裏,仿佛有一道無形的鐵絲在瞬間勒出一道深不見底的傷口——從血線,變成一道血溝,一道真實的深深傷口。
    首領的表情顯示,他似乎也終於感覺到不對勁了。
    他呲著牙,似乎想要說話,但喉嚨已經無法發聲,隻是伴隨著奇異的“呼呼”的漏氣聲不停地從血溝裏冒出血泡。
    而就在他剛要抬手朝著自己的脖子抓過去的那一刹那,首領的頭從脖子的傷口上完全掉了下來滾落到地上,身軀也無力地癱倒下去。
    ——大廳裏瞬間響起村人們的驚呼聲
    格雷也嚇了一跳,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的同時腦海中已經閃過數種對策,並立刻開始準備召喚優琪並環顧四周的狀況——然後他意外地停下了召喚的手勢。
    村人們確實在發出驚呼聲後便立刻湧了上來。但他們全都沒有在乎格雷,而是紛紛繞過他,不耐煩地推開他,直接湧向了身首異處的首領。
    如同蝗蟲一般,村人們“呼啦”一聲湧到壁爐旁的座位前,抬起首領的軀體捧起他的腦袋,然後又“呼啦”地一同朝著始終打開著的大門湧去,並緊接著便毫不停歇地衝入了門外爆裂的雨中。
    格雷就那麽被留在客廳裏,身邊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隻有兩個人依然遵守職責看守著他。
    他詫異地望著衝進雨幕的人群,想了想,跟了上去。
    身後的守衛沒有阻止他,隻是跟了上來,同時發出了意味不明的笑聲。
    於是格雷穿過大廳,走出大門,進入雨中。
    “啪啦啪啦啪啦——”
    一旦進入雨幕,世界便吵鬧嘈雜得仿佛隻有雨聲。
    格雷站在遠處,看著人群。人們相互之間動著嘴唇,用力揮著手,似乎在用大喊交流著,但聲音卻完全被雨聲掩蓋,如同一幕隻有雨聲的默劇。演著默劇的人們一邊七手八腳地在雨幕中擺好了首領的無頭屍體,然後再由一人小心翼翼地捧著他掉落的頭,對準脖子對上去。
    頭和脖子都回到了應有的位置,對齊十分完美。但那條可怖的傷口,自然還在那裏。
    然後格雷的眼皮一跳。
    隨著大雨在脖子上所匯聚的水流的流淌和衝刷……那條血線竟然真的逐漸消失了!就像是傷口隻是用顏料畫上去的圖案,被水那麽清輕易地衝刷掉了一般!
    最後,捧著首領頭顱的村人鬆開手,後退。
    首領靠自己的力量翻身坐起。
    腦袋沒有再掉,好好地安在他的脖子上。
    他表情茫然了片刻,突然便綻放出狂喜。
    首領瞬間跳起來,又換了姿勢跪下去,衝著天幕張開雙臂。
    格雷的眼皮又跳了一下——
    在首領麵前,那個之前出現過的,叫做“雨之妃”的女人,穿著被雨浸透紗裙,帶著銀質麵具,瞬間出現在了那裏。
    人群自發地圍成了圈,手挽著手,在大雨中唱著被雨聲徹底掩蓋的無聲的歌,跳起舞來。
    而被人群舞蹈轉動的圈的中央,穿著白色紗裙的女子靜靜地站立在那裏,微微仰著臉,用銀色的麵具迎著雨。
    在她腳下,首領依然在瘋狂地反複著叩拜與擁抱天空的動作,嘴唇不停顫動,不停地喊著什麽。
    格雷凝視著這一幕,嘴唇也動起來,念出從首領的嘴唇上讀出的話語:“雨民……真正的……死亡……重生……成為雨之民……生命……歸於雨……烏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