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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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狂歡結束。
    “雨之妃”再次消失了。如融化在水中的顏料那般,神秘的女人在轉眼之間便消弭在了雨中。
    村人們返回首領的府邸,也把格雷重新押了回去。
    複活的首領也一起回到了門廳。格雷注意到,一旦離開雨水進入建築物內,一感受到來自壁爐的幹燥熱浪,首領脖子上的血線似乎就變得明顯了起來。
    也許確實存在某種連續,首領這次無視了之前他一直坐著的溫暖幹燥的壁爐前的座位,而是徑直走向了大廳最深處那道被雨傾注的天井。
    他毫不猶豫地走入雨形成的瀑布之下,走入齊膝深的水池,在水中坐下,讓腰部以下完全浸沒在雨水中。
    首領的這番舉動,又引來了身後村人們一陣不明意味的歡呼。
    格雷卻有些明白了。
    他分明看見,首領脖子上的傷口在淋到雨的瞬間便在變淺。而在他坐入雨水的池中之後,更是轉眼間就不見了——仿佛是被頭頂的雨瀑衝刷走了。
    ……所以,這就是“雨民”的意思嗎?格雷若有所思。
    村人們再次押著格雷來到了客廳另一側的天井前,最後命令他停在了首領麵前不遠處淋不到雨的地方。
    首領在雨瀑中盯著他,眼神愈加陰沉。
    “這下,你真的看到了,那麽你就不能——”他最後開口道。
    格雷感覺到身後的刀刃似乎貼了上來。
    他回憶了下剛才所見到的事情,飛速決定改變原來的計劃,然後瞬間伏了下去——角度不是對著似乎有意坐在池中邊緣的首領,而更像是對準水池中央,對準由於雨落下而濺起的一枚枚水花。
    “我確實不是來做生意的。”他埋首在地上,說道,“老喬是我殺的。一些風聲讓我找到了他。然後我又從他嘴裏挖出來了關於村子的具體的事情。”
    對他的意外坦白,首領一愣,背後的刀刃也一愣。
    格雷開始逐漸放開演力了。
    “……十多年了,我一直在找真正的神跡。最後,我找到了老喬,又通過老喬找到了這裏。”他抬起頭來,無視著周圍的兵刃,將眼神失去聚焦但表情卻激動到無法自控的臉展現給首領看,“今天我真的看到了!”
    “殺了我吧!”他裝作激動地突然高喊道,“早晨見到真正的神恩,到了晚上就死也心滿意足了!就在此刻殺了我,把我獻給雨之主宰者吧!”
    首領被鎮住了。
    他表情怪異地盯著格雷,問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格雷直起身子來,沒用語言回應,而是從腰間的長袍下掏出一本小巧的書本,扔到首領麵前。
    首領眼尖,一眼就看清了那本書的式樣與封麵,“嘩”地一聲從水池中彈起身子,驚呼道:“——美德聖徽!!!!僧侶腰帶書!!!你是美德教會的教士!!”
    格雷身後也傳來了村人們的驚叫聲與刀刃碰撞聲:“——裁判官!裁判官來了!!”
    此時格雷便不緊不慢地補上一句:“——應該說,‘曾經’是教士’。我早就已經不再信仰美德了。”
    他回頭又看了一眼人群,又補一句:“更不是公正騎士團的裁判官。”
    首領與眾人一同長出了一口氣。他又坐回了水池裏,想了想,最後似乎下了什麽決定,臉色陰沉地盯著格雷:“我不聽你的廢話,誰知道裏麵有多少謊?你要用行動來證明。”
    顯然不打算等格雷同意,他直接朝著後麵的村人揮了揮手。隨即,便有副手樣子的人快速離開。
    同時,村人們與兵刃移動起來,將格雷逼到屋子中間。
    沒多久,副手便回來了,小心翼翼地將手上抱著的東西放到了地上。
    ——那是一枚美德教會聖徽。
    一臂長寬,十字形狀,由上好的櫸木精致打磨而成,刷了漆,還銘刻著聖言,像是剛從教堂的牆上取下來一般。
    格雷心想……啊,不對,這枚聖徽搞不好真是他們從自己的美德教堂裏取下來的……既然他們都改信了“雨神烏列”。
    首領遠遠地從水池那邊發來了命令:“踩上去。”
    些許畏懼氣氛立刻就升了起來了,包圍在周圍的村人們整整齊齊地退開,一下子便在格雷與地上的聖徽周圍空出了大片空曠的空間。
    格雷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些人的神色,心想……很好,看來這個村子從聖靈美德改信雨神也不過幾年的事情。
    首領或許是對“雨神烏列”較為狂熱的那種信徒。但在其他村人心中,教會的餘威顯然仍未消散。
    他又低頭看了眼聖徽上的腳印,浮起想象——或許這就是他們改信的儀式。
    接下來,他就沒什麽好猶豫的了。
    格雷撇撇嘴,直接便用力跳起了起來,雙腳離地然後重重朝著地上聖徽踩了下去。
    ——“嘩啦”一聲,聖徽應聲斷裂。
    “嗚——!!!”周圍頓時傳來了人們的驚呼聲。
    格雷卻不停腳,繼續伸腳用力踩。
    “哢嚓嘩啦”聲響徹一片,格雷一邊用力踩著跳著,不自覺地咧開嘴笑了。
    很快,在格雷腳下已經是一片看不出原來聖徽形狀的碎木頭。
    格雷卻還不滿足,幹脆彎下腰,將地上那堆碎木頭抱起來,一溜煙跑向壁爐,扔了進去。
    火焰驟然被添加了新的燃料,頓時在一陣劈啪聲中燃燒的更猛烈了。
    眾人已經比一開始退的位置更遠了,一個個臉色驚恐地看著他。
    首領也看呆滯了。
    格雷抹了抹頭上的汗,回身麵對首領,張開雙臂大聲道:“怎麽樣!!證明了吧!!”
    “這樣足夠證明了吧!不管過去如何,現在此刻,我肯定不是什麽教士,甚至不能算一個普通的聖靈信徒。”他慢慢掃視過人群,發現人人躲避著他的視線,不由得大笑起來,“因為但凡心中還殘留著些許信仰……就都不敢做出這樣的事來!”
    首領的視線則穿過了他,直愣愣地盯著壁爐中燃燒著的聖徽殘片,甚至有些結結巴巴的:“但是,我是說,你這樣,這樣——這樣瀆神的行為,不怕遭到神罰嗎?”
    格雷奇道:“這個村子難道不是被偉大烏列庇護的地方嗎?怎麽還會怕光與美德的神罰呢?”
    首領語塞。
    過了片刻,他才意識到了格雷話裏的嘲諷意味,頓時勃然大怒。
    可沒等首領發作,格雷卻隻用一句話就止住了首領道:“——沒有神罰。”
    “你知道我為什麽會離開美德教會嗎?”他一字一句,作出咬牙切齒的表情:“救主,聖靈,全一的父……來自美德教會信仰的對象的神罰?根本沒有那種東西。”
    然後他回頭環視村人們,抬手指向天上,麵露嘲諷道:“……還沒來,不是嗎?”
    “——美德的神罰還沒來,不是嗎!”他突然用大聲吼著重複強調了一遍,嚇得眾人都是一哆嗦。
    然後,格雷才緩緩收起激動,恢複了平和的表情。
    重新轉回身去,格雷朝著首領點點頭:“你知道顯聖巡禮嗎?”
    “自然知道。”
    “那你親眼見過顯聖巡禮嗎?”
    “唔——”這次首領略一猶豫,然後皺起眉頭,驕傲地說道,“我是雨民,自然不會去參加那種偽神的慶典!”
    ——那總之就是沒見過咯?那就好辦了。格雷心想。
    這個村子都已經建立這種成體係的偽神信仰了,竟然就一直沒被裁判騎士團清剿掉,大概唯一的理由就是這裏足夠封閉偏僻。
    不過,也正是因為從一開始這個地方足夠偏僻封閉,才有孕育虛假神靈信仰的基礎。
    換言之,沒見識。
    正好隨他信口開河。
    醞釀完了情緒,格雷深吸一口氣。然後,他用最悲憤最傷痛絕望的語氣,咬出兩個字:“假的!”
    “那都是假的!”
    “全都是!!”
    “五大教團的顯聖巡禮,全都是假的!”
    “我用教士身份,從教會內部,以最近的距離接觸過顯聖巡禮,最後才發現的這個秘密——所有的一切,要麽是障眼法,要麽是魔術,要麽是演員……都是假的!!”
    “顯聖?不,聖女根本沒帶來任何奇跡!”格雷使用著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學會的小竅門,控製著腦袋上鼓起青筋,血湧上臉,一副悲憤的樣子,用嘶啞的嗓子低吼著,“五大教團的聖女,全都是妓女!騙子!!!”
    “神啟是假的,顯聖是假的,神罰是假的……所以,最後的結論又是什麽呢?——”
    格雷最後盯著首領,一字一句道:“——美德教會的信仰,根本也是假的!”
    他麵似沮喪地低下頭去。
    然後在下一刻,再次抬起頭來,咬牙道:“——但我不信。”
    “這世上一定有神。”
    “怎麽會沒有呢?”
    “神沒有回應教會,那就在其他地方。”
    “於是,我開始尋找神……新的神,真的神。”
    “最後,我來了。”
    表演進入關鍵階段。
    格雷再次慢慢舉起手來,指向天空:“如果是過去我,一定會說——看吧,我褻瀆了聖徽,但神罰卻沒來。這是因為,教會的神是假的。”
    他環顧眾人,臉上浮現出亢奮。
    “……但今天不同了。”
    “我今天,在這裏見到了真正的神跡……”格雷轉過身,向著首領伸出雙臂,“——死而複生的雨民。”
    手緩緩舉到最高。
    格雷漲紅了臉,仿佛正在擠出身體裏每一絲的力氣,都用來一字一句重重說出這句話來:“在這裏,神罰沒來,是因為‘偉大的烏列’才是真神。真正的神,在庇護這個村子!”
    所有人都被鎮住了。
    但剛才燃燒聖徽所造成的畏懼氣氛,卻是已經徹底消弭。
    取而代之,有一種別樣的氣氛正在逐漸湧動起來
    ——就像是已經在邊緣冒出沸騰的氣泡,似乎下一刻就要急劇淤鍋的粥。
    “說得好!!!!”首領的吼聲點燃了。
    他重重地砸了下水麵,露出大喜神色道:“說得太好了!!”
    “你們這群膽小鬼,我一直就在說,怕什麽教會!!!”
    “偉大的烏列,才是唯一的真神!唯一有力量的神!”他朝著眾人用力搖晃著自己攥緊的拳頭,甕聲甕氣地吼道,“美德教會——隻是一群裝模作樣演戲的騙子!”
    然後他跳出水池,來到村人們中央,帶領著眾人再次開始了簡化版的祭典之舞。
    雨潮村的村人們,逐漸再次陷入了狂歡。
    大廳裏響起亂七八糟一陣陣的呼喊聲,念誦雨神的名字,讚頌雨神對他們的庇護,又對美德與聖靈唾罵嘲笑,最後再一同歡呼起來,氣氛狂熱。
    格雷心裏卻在發笑。
    沒錯,以上這段表演裏的話,全都是假話。
    三年以來,由於冥冥的預感,格雷一直將美德教會視為敵人,自然也特意接近過那幾位顯聖巡禮中的聖女們,想要近距離觀察對方。
    於是他親眼見證過了——
    節製聖女是真的可以令枯骨生肉。
    寬容聖女是真可以一人成軍。
    謙遜聖女從不開口,因為她哪怕從齒間泄露出一個音節,都已經是俗世無法承載的聖秘。
    而忠誠聖女床前的帷幕,也真的在日複一日地守護著整個教皇國,任何一位市民一抬頭就可以在天穹上看見。
    ——這就是“顯聖巡禮”的意義。
    千年來,美德教會的聖女們始終都很耐心。她們一天天,一次次,不斷地將神跡作為恩典播撒在這片大地的不同地方。於是,一代又一代,千千又萬萬的人們親眼見證了神跡,也因此成為了恩典的傳播者。由此,美德教會的神權愈加堅實。
    但神恩就如日光,總有照耀不到的陰暗角落。
    正比如雨潮村。
    這裏的閉塞之人已經很久沒有親眼見過顯聖巡禮了,所以他們輕易改了信,又因格雷的幾句挑動便產生了……“驕傲”。
    麵對聖靈的驕傲。
    格雷冷靜地望著再次狂熱起來的人群,眯起眼睛舔了舔嘴唇,突然又想喝可樂了。
    “佐伊,看啊,這就是井底之蛙。它們最開心的時刻,或許就是找到了同樣貧瘠的同類。它們坐在一起,一同抬頭這井口大小的天,一起貶斥這天是這般無聊,那般無用。”
    而他的開心時刻,正是看著這一幕。
    “不,哥哥,請寬容一些。這不是他們的錯,他們隻是看到了他們所以為的‘神跡’。”佐伊則如此回應他道。她冷靜的聲音卻仿佛一縷青煙,從大廳一角無人問津的箱子那邊飄了過來,一路繞過所有人,沒有被任何人抓到,所以沒有被任何人聽見,隻是清楚地在格雷的耳中響起。
    格雷抬起頭,視線穿過人群,再次望向了首領脖子上。
    血線,又開始隱約出現。
    “不,就那種——怎麽配叫神跡?最多隻能稱之為‘把戲’吧。”格雷在心中冷笑一聲,回答道,“——龍的把戲。烏列本就不是什麽實際存在的神,所以此時被這個閉塞地方的愚昧者無知地崇拜著的家夥,哪怕真有力量,應當隻是一條龍罷了。”
    “您說得對。”佐伊溫和地應道。
    “哦,說起來,佐伊,你不是最厭惡玩弄死亡的做法了嗎?”格雷在心中漫不經心地道,“怎麽還會少見地替這些人說好話呢?”
    佐伊卻平靜而溫和地又重複了一遍剛才所說過的話:“因為這不是他們的錯。
    “玩弄死亡的不是這些人。而是這些人的死亡,正被某條龍玩弄著。
    “他們也是受害者。
    “……他們都是可憐人,是被奪走那種神聖而溫柔的恩典的受害者。”
    最後,少女平靜地用肯定的語氣道:“所以,哥哥,我們會令那條龍解脫的,也會幫助這些人安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