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2章 不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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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邸門前廣場,雨中。
    大雨傾注,小廣場已完全被一片汪洋淹沒。雖然水深也不過腳掌,但落雨打下的漣漪大片大片如魚鱗一般地泛動著,水下石板地磚的橫平豎直的間隙都隻是隱隱若現。
    格雷睜開眼睛的同時,便意識到自己正在落下。
    “——啪”。
    下一刻,他便重重踩入水窪中,濺起膝蓋高的水花。
    然後格雷抬起頭,望向廣場邊緣。
    爺孫三代的那家雨民,正在那裏不眨眼地看著他。
    片刻之後,他們便轉身離開。
    “好,平安到達。”格雷咕噥了一句。
    這就是他選擇的巡禮的新起點。不是在離開府邸前往教堂之前,而是一個更早的時間點——在他第一次離開府邸去調查村子情況的那個時候。
    然後格雷移動視線,望向自己身側——果然,佐伊的箱子就在不遠處。
    箱子靜靜地立在如同鏡麵一般的水麵中,無數雨點打在上麵,卻無法停留,隻是沿著如同打了蠟一般光潔的表麵淌下。
    上一次在這個時間點,格雷是特意將佐伊留在了府邸的客房裏的。
    也就是說,兩人並不在一起。
    但佐伊的回溯有一個特性:不管當初他與箱子實際上相隔多遠——但隻要回溯之後,箱子就肯定就在他身邊。
    好奇的格雷對此也提出過疑問:“佐伊,這也是因為你對我的愛嗎?”
    佐伊則答道:“不,隻是因為權能是以我為中心發動的……需要我為哥哥詳細講解嗎?”
    “不不不不用了。”
    格雷不想用腦子。反正這樣也確實比較方便。於是他後來就沒再問了。
    這次也是,他一如往常一樣走過去,拿起箱子背了起來,隨口念叨了一句:“佐伊,你這纏人的小貓咪……”
    身後背著的箱子也一如既往地沉默著,沒回應。
    於是格雷補充了一句:“佐伊,你這害羞的小貓咪。”
    接著他便走出兩步,再次開始——踩水。
    和上一次一樣,興致勃勃地踩水。
    哪怕背著妨礙行動的箱子,也不妨礙他在水窪裏“啪啪”地不停踩出大片大片的的水花。
    一番玩鬧後,格雷終於盡興了,但全身的衣褲也已經被完全打濕。
    愉快的心情尚未褪去,微笑仍然殘留在臉上,他重新打起傘來,同時道:“佐伊,替我收拾幹淨。”
    “抱歉,哥哥,不行。”背後的箱子回答道。
    格雷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佐伊,你——生氣了?”
    “不,沒有,怎麽會呢?為什麽我會對哥哥生氣?”
    “玩水……之類?”
    “嗯,雖然我無法理解這種行為,但哥哥開心就好,我並沒有為了那種事情而生氣。哥哥,我是永遠樂意為您效勞,為哥哥清理身體的事情我也早已經做慣了。
    “那你為什麽這次說‘不行’?”
    “抱歉,讓哥哥有些誤解。我剛才說的‘不行’,不是說我‘不願意’,而是——‘失敗了’的意思。在回答哥哥之前,我已經著手在做哥哥的要求了。但是,卻發現沒有用。”
    “……”格雷也有些詫異:“什麽?佐伊,你的咒語竟然失效了?”
    “咒語?什麽咒語?”
    “嗯?就是你平時用的各種小咒語啊。比如你平時為我清洗衣物用的洗衣咒——念一句咒語,然後再怎麽髒怎麽破的衣物,都可以在瞬間潔淨如新啊。”
    “哥哥,我從來沒有念過什麽咒語。”
    “那也許你默念了。”
    “總之,那不是什麽洗衣咒。”箱子淡淡道,“那隻是召喚了您身上的衣物對它自己幹淨又嶄新時候的追憶罷了。”
    “那麽那種美食咒呢?——憑空生成香噴噴食物,每次還不一樣呢。”
    “感謝您注意到了每次都是不一樣的美食,但是也請您注意這種事情隻有在‘餐桌’前才能發生。所以說,同樣沒有什麽美食咒,我隻是召喚了餐桌的追憶罷了——它也會追憶以前某一刻,曾經被擺在它上麵的一盤盤美食。”
    “還有清水咒——你明明都可以直接從空氣中生出水泡來給我用的啊?”
    “那是因為我們所處的地方,在千年前是湖泊水係。所以,那是水體的追憶。”
    格雷認真理解了幾個呼吸,然後放棄了思考。
    “總之都很方便!都是用來持家的好咒語!佐伊以後一定會是一個好新娘的!”他翹起了大拇指向著身後伸去。
    “自然,我會永遠為了哥哥而努力的。”少女以自信的口吻道。
    格雷又將話題繞了回來:“那所以,為什麽這次失敗了?”
    畢竟身上全濕透的不愉快感受並不是那麽容易忽略的。
    “我也不知道。我召喚的,是差不多一個小時之前的追憶。因為您身上的衣褲雖然在旅途中也是濕透了的,但是在那個時候已經在火爐邊已經烤幹了——”
    格雷低頭看了看自己:“我也記得如此。除非……不,佐伊是不可能出錯的。”
    “謝謝哥哥的誇獎,我也認為自己沒有搞錯。”
    “但總不能是衣服失憶了的吧……”格雷嘀咕著,想了想又道,“要不換一個時間點再試一次……我記得前天我們還在路上,當時還是晴天?把前天的追憶喚來吧。”
    “好的。”
    就在佐伊話音落下的同時,格雷感覺到了身上的幹爽。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幹衣服,又道,“再把一個小時前的衣服叫過來。”
    ——“嘩”,濕透的布瞬間貼在了格雷的皮膚上,讓他打了個寒顫。
    “好,好好。”
    他低頭凝視著重新回到濕透狀態的自己,自言自語道:“它記得自己兩天前的狀態,卻不記得自己一個小時前的狀態,這……”
    格雷仿佛陷入沉思。
    箱子安靜地等待著。
    但格雷片刻之後就放棄了。
    “想不出來為什麽,”他坦然道,然後走向村子走去:“以後再想,幹正事,先幹正事——”
    ……
    但所謂的正事,也不過是在村裏閑逛。
    這一次,格雷甚至沒有進入任何一間長屋——反正上一次該看的都看過了。
    他隻是真的無所事事地在雨中漫步著,直到某個路口。
    他在路口停下腳步,往後靠在房屋的屋簷下,然後盯著路口,開始等待。
    過了片刻,前方的雨幕中,果然出現了一個人影。
    一個穿著被雨浸透的白砂長裙,臉上戴著銀製麵具的女人,赤著足在泥濘之中一步步走了過來。
    ——雨神烏列的新娘,“雨之妃卡萊爾”。
    卡萊爾的臉沒偏過任何一絲角度,隻是恍若無視一般地格雷麵前走過,經過了路口。
    和上一次巡禮裏發生的一樣。
    但不同的是,上一次格雷是倉促之間撞上了卡雷爾。但這一次,格雷早已有所準備,是特意在此等候的。
    他背著箱子跟了上去。
    雨神的新娘似乎沒察覺。
    但或許是因為村子裏的長屋布局太過雜亂,卡萊爾走著走著,總在令格雷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一拐,就進入一條小巷。
    最後,不想再次更丟的格雷索性追得更近,明目張膽地直接跟在卡萊爾身後十步處。
    ……如果你真是夢遊的龍,那你能看到的隻有你的夢,卻看不到我。
    格雷在心中默默想著。
    而在他前頭,雨神的新娘似乎依然恍然不覺。
    她不回頭,不停下,隻是在雨中沉默地走著,赤足在泥濘裏一步步地踏著,將越來越多的灰點濺射在自己的白裙子上。
    格雷開始不由自主地盯著那裙子。
    ……奇怪。泥點是在不停濺射上去的,但裙子卻始終保持著最初的模樣,髒,卻不會變的更髒。
    又繞過幾條小路,卡萊爾突然之間便停下來了腳步。
    她站在小巷中央,突然之間便站定不動了。
    格雷也警惕地停下了腳步。
    ——就在他眨眼的瞬間,女人消失了,像是糖融化在了雨裏。
    格雷一驚。
    緊接著,小巷旁邊的長屋裏便突然傳出了一聲陌生的婦女的驚呼聲:“雨神庇佑!”
    格雷扭頭看了一眼長屋黑洞洞的窗戶,鎖緊眉頭,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
    他站到了屋子側牆的窗戶旁邊,先背靠著牆,然後小心地探出腦袋,從窗子朝內望去。
    屋中,地上鋪著一張草席,上麵躺著一具男人的屍體。
    圍繞著屍體的脖子,有一圈深不見底的傷口。
    格雷突然想起來了。
    這個男人見過。那是被之前,在村口的那場衝突中,被凱珂特絲砍下腦袋殺死的村人之一。
    ——所以,那根本就已經是一具屍體
    還是一具身首異處,隻是將腦袋擺在脖子上的扼屍體。
    卡萊爾沉默著站在屍體前。
    雨水不停地從她的身上滴落下來,在原本幹燥的地麵上快速形成了一灘水窪。
    旁邊婦人紅腫著雙眼,此時也依然在悲悲切切地哭著,並且不停地在卡萊爾腳下所形成的水窪中叩拜著。
    格雷凝視著那一灘水窪。
    卡萊爾腳下的那一灘水窪,正在流動。
    很普通,很符合常理,很正常。雨水隻是再緩緩地從高地勢的地方,流向低地勢的地方……隻是剛好,屍體在那個方向而已。
    流著流著,或許是因為地麵的坑窪,水體自然地分出了數道支流。
    支流繼續爬行,延長著圓潤得仿佛大號露珠的先端,從不同方向伸向屍體的脖子,仿佛一隻顫顫巍巍的水體之手。
    終於,那隻水體之手夠到了屍體的下方,觸到了腦袋與身體之間的那條裂縫。
    ——然後,它開始攀爬。
    水體違反了重力。透明卻凝滯,如活物一般蠕動著從那條斷裂的縫隙往上鑽了進去,並從內部拽著頭與身體,令兩側合攏。
    雨似乎緩了一瞬。
    然後,屍體緩緩坐起來了。
    在他的脖子上,斷口的縫隙已經消失,隻剩下最後一道淺微的血線正在縮短。下一刻,血線便徹底消失了。
    男人慢慢睜開眼睛,一臉茫然。
    婦人則撲了上去,抱著他痛哭起來。
    格雷望著這一幕,想起的卻是古夫——他在他的府邸裏,當著格雷的麵掉落了腦袋,又因為被抬入雨中而複活……
    然後他稍稍移動視線望向一旁——
    卡萊爾已經不見了。
    隻留下地上一灘積水。
    積水沒有流動。因為地勢平坦。
    格雷凝視著這一幕,然後,轉身離開。
    他閉上眼睛,捂住耳朵,卻照樣穩穩地一步步行走著,穿過街道。
    專注。
    因為他能感覺得到,平時被掩蓋在邏輯思考之海下方的“沙灘”,名為“靈感”的巨大的影子正在強烈地湧動著,似乎有什麽結論將要呼之欲出了。
    所以他令思考退潮。
    於是,那名為“靈感”的巨大影子從水下露了出來,發出巨大而沉重的嗡嗡響聲。
    格雷翹起嘴角,道:“衣服沒記錯,隻是我們錯了。”
    “‘烤幹’隻是幻覺。雨,始終都在。”
    “……或者,反過來理解也行。雨,從未存在。”
    雨聲中,隻有他一個人的聲音。
    箱子沉默不語。
    格雷睜開眼睛,敲了敲腦袋,麵露遺憾:“靈感用完了呢。算了,今天就到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