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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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男娃把兩人讓上炕,叫女子端茶倒水,拿些果脯、花生、瓜子、洋糖。三姐喜眉笑眼地說“林子,婆姨長得真栓整,還識文斷字,了不得啊,不像你三姐我大字不識一個,隻會擺弄針線,還要做茶打飯,一天生活忙不完,草原上風沙又大,臉都黑氣了不少。”姐夫搭話說“天暖和了,到家裏來喝奶茶,吃烤全羊,還有酥油、熟米,管飽,林子酒量長了沒,在蒙古包裏喝酒、唱曲兒才痛快,你姐夫我會拉馬頭琴,會哼長調,保你們耍高興。”女子說“有空就去,我可愛騎馬了,到時候姐姐教我吧。”她不大插話,靜靜聽著三人拉話。三姐說“草原上的日子過得比較辛苦,每天起早貪黑的。我原先也沒幹過這些養羊擠奶的生活,一開始還鬧了不少笑話,還是你姐夫厚道,不計較這些,不然這日子不曉得過成甚樣了。”姐夫說“你姐挺勤快的,是個持家過日子的好手。能說會道,嫁過去沒多久,人人見了麵,都說我好福氣,娶了個栓整婆姨。我們那兒盡幹些粗活,小婭瘦弱些,這些年都累壞了,我叫她多歇歇,跟她說活兒永遠幹不完,她就是不聽。如今我們都有三個娃娃要養活了。大小子如今都七八歲了,整天就曉得打架生事,一點兒不叫你姐省心。”男娃說“古力奇都七八歲了,真是有苗不愁長,我可喜歡這小子了。這次咋沒帶過來。”三姐說“天寒地凍的,他還要照應那兩個小的,雖說有奴娃子管著,也不是太放心。”
    男娃說“姐,你們如今生意買賣做得咋樣。”姐夫搶著說“草原上缺的東西可多了,吃的、喝的、穿的、戴的,什麽都缺,尤其是洋貨最缺。老毛子倒是離的近,可沒甚好東西,他們賣的東西跟我們那兒的差不多,沒人願意換。西洋的貨可好賣了,就是沒甚人願意拉好東西過去,要是咱有洋貨,肯定能賺大錢。”男娃說“你倆跟爹娘說過嗎。”三姐說“說過了,爹說叫他再想想。以前咱家也販整些東西到蒙古去賣,再拉些皮毛、牛羊回來,挺劃算的,就是一直小打小鬧沒做大。”男娃說“那邊這幾年收成咋樣。”姐夫說“這幾年風調雨順的,附近幾家的牛羊都擴群了,咱家的牛羊也擴群了,草場的長勢還好,沙化的也沒原先厲害。如今有人到我們那兒去,跟我們說了個新法子。春天風大的時候,撒些秋天收集的沙蒿籽出去,一場雨下來,就能在新地方活下來不少。”女子聽著覺得很新奇“草原上的日子果然跟鎮北不太一樣,有好有壞吧。有機會叫林子帶我去瞅瞅好了,看看究竟是個啥樣,在家的時候,央告了爹好多回,他都不答應。”
    到了飯時,春花來叫三姐兩口子去堂屋吃飯,男娃說“我跟蘭子在這屋吃,不過去了,給這兒也端一份。姐,你們趕緊過去吧。”兩人等三姐走了,重新上了炕,女子把炕上的東西拾掇了一下,下地把盤子放腳地上的桌子上擺好,弄齊整。春花把飯端進來,女子接過來,給男娃盛了一碗,又給自個兒盛了一碗“今兒個家裏吃的是羊肉燴菜,可能是照顧三姐兩口子的胃口吧。”小兩口吃過飯,女子把碗筷拾掇進木托盤,下地拿到灶房。女子回來給兩人倒了杯茶說“你們剛才盡拉了些生意買賣的事兒,還有些家長裏短的瑣碎事兒,姐夫說起生意買賣來頭頭是道,其它就盡說些不著調的胡話。姐姐盡打問這、打問那,好奇心強得可不是一點兒。剛剛忙活著招呼人,我心裏也在盤算。姐姐看著人挺好的,就是心眼子多了些。也是,一個人在那兒,離家這麽遠,沒點兒心眼,還不叫人活吃了,瞎好算得上是個精明的女人吧,瞅著她跟姐夫過得還不錯。我瞅著你跟她親得很,拉得挺美的,跟親姐似的,比跟二小強多了。”男娃悠悠地說“我是三姐帶大的,小時候她娘就不在了。爹娘都不跟我說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兒,我連人都沒見過,三姐自個兒也沒了印象。那會兒,三姐跟我在一個炕上睡,她成天引上我到處串,到處耍,我打小就把她當親姐看,娘也把她當親生的養活。”他壓低聲音說“也不曉得三姐為甚要嫁到草原上去,鎮北多好呀。我感覺跟她娘沒在家有關係,聽人說她娘是在草原上長大的蒙古人。這話你聽聽就好,也是我瞎猜的。出去不要打聽,提也不要提,也不要聽人胡說。要是爹娘聽到甚風聲,會不高興的。”女子心中一凜“這還是林子頭一次用這麽肅然的神色說事兒。”她正色道“好,我曉得了。”
    正月十五,小兩口想想都美。這一天一大早天剛亮,女子就跟男娃相跟著跑出巷子,來到大街看街景。街上紅火了不少,家家戶戶的鋪子都封了門,門口貼著大紅的對聯,屋簷下掛起了大紅的燈籠,白雪覆蓋的屋頂映照著街上的火紅,女子看得心曠神怡“這景象真美啊,美得叫人心醉。”男娃走出巷口,一眼就瞅見前麵一群小娃娃在嬉笑打鬧,弟弟劉瑞拿著一根小木棍打得一個小男娃狼狽不堪,東躲西藏,嗷嗷亂叫。男娃火氣一下就上來了“這麽大人了,咋還以大欺小,拿棍子打人。”他瞅見其它小男娃在旁邊攛掇助威,幫忙攔截,那個東竄西跳的小男娃一不留神腿上就挨了一棍子,倒在地上哭嚎,連喊少爺饒命,劉瑞走過去,得意洋洋的用勁踹了小男娃幾腳。男娃走上去沒好氣地說“劉瑞,過來,做甚呢。”劉瑞一看大哥來了,曉得沒好果子吃,撒腿就跑,一溜煙就沒了人影。其它小娃娃一看這等形,也是一哄而散,隻有小男娃躺在地上哭天抹淚揉身子。男娃趕緊上前把小男娃從地上拉起來,一看灰頭土臉的小男娃疼得直叫喚,就叫女子過來幫忙,扶著小男娃到附近的自家藥店去看一下。到了藥店見鋪子關著,他就敲開門扶著小男娃進去。男娃叫夥計拿來治跌打損傷的藥膏給小男娃塗上,又從兜裏掏出一塊大洋遞給小男娃,安撫了一番才打發走。幹完手頭的生活,男娃對女子笑笑說“蘭子,咱再往前走走。”女子說“二小為甚這麽愛打人,往常我咋沒瞅見。要是早叫我瞅見,捶得他娃帽都戴不住了。”男娃尷尬地說“瑞子打小就這樣,那會兒你都上學堂了,哪能瞅著他。瑞子不愛念書,就喜歡在街上跟群灰小子瞎混,沒少叫爹捶。可他就是死性不改,還是由性來,胡作非為。大些了,瑞子被爹打皮了,根本沒甚用。爹瞅見老打也不行,就不咋管他,老早就說要打發他到金雞灘看莊子去,準備叫他在那兒呆一段,看能不能收收心,不要再這麽胡混下去了。”小兩口甜甜蜜蜜的,小聲嘀咕著這些瑣碎的事兒,肩並肩相跟著往前走。
    劉瑞一溜煙跑回自家小院,對著院子裏的雜物,用手中的小棍子一頓亂抽。院子裏鬧出聲響,二姨娘出來看咋回事,一看是自家兒子在那兒發泄,胡亂抽打東西,就上前拉住兒子說“瑞子,作甚去了,咋一頭汗,娘給你擦擦。”說著就用衣袖給兒子擦頭上的汗。劉瑞氣呼呼地掙開他娘的拉扯,一溜煙跑出院子沒了人影。
    男娃跟女子一前一後相跟著逛到鍾樓。陽光照射在鍾樓的頂上,整個鍾樓沐浴在金色的陽光裏,金燦燦的耀花人眼。鍾聲響起,仿佛一個新的世界向他們走來。沐浴在陽光下的男娃和女子此時根本沒想到,當他們再次相跟上來看鍾樓,已經過了很久很久。
    女子從陽光的溫暖中回過神,想起公婆該起床了,趕忙說“林子,快回家,爹娘起來了。”男娃嗯了一聲,兩人相跟著回了家。吃過早飯,兩人相跟著又出了門。大街上人山人海,倒處都是人。兩人相跟著往後街走,走著走著就聽到遠處傳來的鑼鼓聲。兩人趕忙往街邊人群裏擠,一直擠到鋪簷下。鋪子門嗞呀一聲開了個縫兒,門裏傳來一個青澀的男娃聲音,探出來個小腦袋“少掌櫃的,裏頭來,咱端個凳子,在裏頭看熱鬧,省得擠著少奶奶。”
    男娃拉著婆姨的手進了屋,急急忙忙說“狗子,卸下兩扇門板,打開窗戶,端個長凳子。”女子臉上不禁一紅,小聲嘀咕“有外人呢,做甚。”女子的心撲通撲通亂跳“林子的手好暖,真奇怪。”甩開男娃的手,女子又偷瞄了一眼,低下頭不嗞聲。男娃把女子扶上凳子,跟著也站上去扒在窗框上往外東瞄西瞅“你看,打頭的是一位戲裝打傘的大後生,扭著秧歌,旁若無人傲然向前走著,象隻雄糾糾的大公雞,邁著扭來扭去的歪斜步子,笑死人了。快看快看,跟著的是一艘起伏不定的旱船,一位裝扮成大姑娘的小後生前搖後擺,仿佛在河裏行船,不緊不慢地跟著,裝扮得可真象,就是這身量太高了,不然還真以為是個栓整女子呢。你瞅瞅,大隊過來了,好些戲裝男女扭著秧歌步,打著腰鼓吼喊著,有節奏地緩緩前行,一進二退三回頭,真齊整,今年比往年弄得好,真下功夫。咋還看不著鑼鼓隊呢,不曉得有沒有腰鼓隊。啊,還真有,難怪這麽長。殿後的鑼鼓隊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真長啊。這都多長時間了,秧歌隊才穿過咱這兒。我聽說,大帥可喜歡咱鎮北的秧歌了,這幾年一年比一年搞得好,你見過別的地方的社火沒,也挺熱鬧的,正月十五轉九曲黃河也可有意思了,就是咱這兒不時興,我就在別的地方轉過一回,要是能跟你一搭去轉轉就太美了。你聽,震天的鑼鼓聲把街道兩旁伸著脖子看熱鬧的男男女女震得心顫手軟,屋頂上的積雪飄飄灑灑,向大街上紛紛落下,仿佛春天的柳絮在空中飛揚,還沒來得急在地上停留,就被秧歌隊熱情的腳步融化,消失在喧囂的跟隨人群中。我回去就寫點兒東西。蘭子,你會扭秧歌不。”女子瞅了一眼男娃,傲氣地說“誰不會,我扭得可好了,甚花樣都會,比這群人強得沒遠近。甚時候,我心情好,在家給你扭扭,看得你娃的眼珠子都能掉到腳地上。”男娃欣喜地說“你可真能行,甚都會兩下子,你說你甚不會吧。”女子豪氣地說“咱啥人手,甚學不會。我的本事大著呢,慢慢叫你娃一量一量見識見識。”男娃調侃道“別吹牛了,也不怕咱鎮北的牛都叫你吹死了。我說咱鎮北的牛咋這麽少,是不是都叫你吹死了。”女子小聲在他耳朵邊上說“你娃娃別不信,趕明兒叫你娃娃見識見識姐的厲害。”男娃耳朵癢癢的“蘭子,你吹的氣咋這麽香。”
    女子第一次登高望遠看秧歌,心裏別提有多美,既不怕被擠著,又看得真切。陽光很好,看得女子眼花繚亂,好不熱鬧,直愣愣的瞅著咋也看不夠“其實年年都看,今年也不比往年好多少。可林子趴在身邊一起看,拉拉散散話,感覺就是不一樣。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沒甚道理可講。這個男娃娃還挺有意思的,這可是一輩子的依靠,可得看緊了,別叫人搶了去。哈哈,真要是誰敢跟我搶男人,那她就是壽星老皆上吊,嫌自個兒的命太長了,看我不把她個騷情貨捶死。哼哼。”男娃好奇怪婆姨咋盡發出些怪聲“不曉得蘭子想到些甚高興事兒,還有些甚不滿的,為甚一會兒哈哈,一會兒哼哼,好奇怪啊。”女子瞅見男娃眼睛溜溜轉,欲言又止的樣子,心裏直發笑“你娃娃還是個尿炕娃,甚都害不下,曉得個甚。姐就是不跟你說,急死你。”直到男娃喊了一聲“蘭子,下來,回家了,晚上更熱鬧。”她才回過神來。兩人出了鋪子,看著狗子把門板上好,門鎖好。男娃說“晚上我們再過來,你也趕緊去吃飯吧。”狗子說“我們幾個說好了,約在二蛋那兒聚聚。趕明兒,少掌櫃有空,也來跟我們聚聚唄。”男娃笑著說“能行。都趕緊走吧。”女子依依不舍地望著街道上熱鬧的人群,在街上東瞅瞅西瞅瞅。男娃說“別瞅了,晚上還有的看。”小兩口一路說說笑笑,相跟著回了家。
    吃過晚飯,兩人又相跟著出了巷子,來到大街上。大街上華燈初上,又是一凡別樣的景致。街邊壘起了兩溜一人高的炭火堆,熊熊燃燒的火焰向上直竄,一股股濃煙直指天際的盡頭,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燃燒。逛著逛著,兩人又來到了自家鋪子,進了鋪子,男娃很沒形象地往桌子上一爬說“蘭子,累死了,捏捏肩膀。”女子沒好氣的過去捏了捏男娃的腦袋瓜子說“盡想美事呢,夢裏啥都有。”她低下頭悄聲說“小娃娃,姐今晚上給你暖被窩,要不要。”男娃回過身抱住女子的腰說“好啊好啊,親親更好。”女子推開男娃說“我渴了。”男娃抬頭瞅了一眼狗子說“倒口水,我也要。”狗子端了兩盞茶放在桌上說“少掌櫃的,少奶奶,喝口,三泡台,可甜了。秧歌隊還得一陣才來,早著呢,先歇會兒,磕點兒瓜子。”三人磕著瓜子有一搭沒一搭聊著,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遠處傳來鑼鼓的喧囂。狗子開了鋪門,三人站在自家搭的炭火堆旁,等待著秧歌隊的到來。三人不久就看到秧歌隊在火光映照下緩緩而來,走一陣子,停一陣子,耍一陣子花活,又走一陣子,等來到鋪子門口,都過了好幾陣子。等秧歌隊耍完花活,狗子把預備好的紅包遞到領隊手裏,又是一陣鑼鼓喧天。花活看得女子眼花繚亂,感覺到了一個奇妙的世界,緊緊拉著男娃的手不放,越拉越緊,越拉越緊。男娃渾然不知,呆頭鵝一樣仰著那張俊俏的臉還在哪兒傻看。秧歌隊走了,喧天的鑼鼓走了,燃燒的火堆旁,火光映在兩人的臉上,仿佛有種異樣的光彩。男娃先回過神來,感覺到手中的柔軟,回頭看著光影中的女子“發光的額頭,細長的睫毛,細長的鼻梁,緊抿著的嘴唇。幾縷頭發隨風飄起,步搖簪在黑色發髻上輕輕擺動。動靜之間,時間仿佛靜止了,永遠停留在這一瞬間。”男娃看得有些癡傻,一時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