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字數:5602   加入書籤

A+A-


    風往北吹!
    小兩口給嫂子們敬酒又是另一番景象,一個個嘮叨個沒完沒了,把男娃說得不好意思,紅著臉陪在那兒一個勁傻笑。小兩口好不容易逃離了大家夥的熱情道賀,坐回堂屋炕上。爹娘招呼兩人吃點東西,女子撿愛吃的吃了些,男娃喝多了,不咋動筷子,就在婆姨跟前坐著傻笑。爹娘相視一笑“娃是個好娃,就是小了些,過幾年就好了。”
    男娃昏昏沉沉跟婆姨坐馬車回家,路上吐了一路。好不容易到家,女子趕緊扶著男娃上炕躺好,叫春花打了盆熱水,給男娃擦了把臉,又喂著喝了些茶水。安頓男娃睡好,女子去堂屋跟公婆拉了會兒話,才回屋洗洗躺下“好累啊。”女子心裏好像踏實了很多“一切都是新的開始,沒關係,隻要有身邊躺著的這個小男人相依相偎,一切都不是個事兒,沒有過不去的溝溝坎坎。”
    男娃這一覺睡得極沉,第二天中午酒才醒過來。醒來的時候,發現躺在婆姨的被窩裏,旁邊的被褥不見了,他就曉得又出了甚事。他在被窩裏賴了半天炕,深吸著婆姨好聞的女子體氣,平複好鬱悶的心情,從炕上起來,穿衣洗漱,坐在炕沿上發呆。女子過來叫他吃飯,他一聲不吭訕訕地跟著女子去了堂屋,吃過飯,喝過茶,感覺精神好了許多。他把女子拉進了書房,屋子裏的擺設沒什麽新奇的,條案、桌子、櫃子一應俱全。當腳地的桌子上鋪著羊毛氈,條案上擺著文房四寶,一看就是寫字畫畫的地方。屋子裏多了一個博古架跟兩個書架,對麵地上立著一個大的,炕上立著一個小的,架子上擺滿了書。炕上鋪著寸長厚實的團花地毯,靠窗戶擺著個比飯桌高一些的長條形平整小書桌,跟前還放著一個鋪著軟墊的方木墩子。窗台上擺放著一盆修剪得很自然的細小文竹,桌子上攤開放著一本書,跟一疊紙箋,一個墩實的根雕筆筒裏隨意插著幾支鋼筆、鉛筆。男娃叫女子上炕坐在墩子上,拉過來個蒲團盤腿坐在一邊說“瞅瞅我這兒咋樣。打小我就在這屋念書寫字,這是我的地方,爹娘我都不叫他們進來。往後這也是你的地方,你想甚時候念書就到這邊來。你看我念的書多吧,你看上甚就拿上看。都是我跟爹這些年出門買回來的,老書、新書、報刊都有。”女子打開桌上攤開的這本,一看是徐誌摩的《猛虎集》,就瞅了兩眼男娃說“你平日裏幹些甚。”男娃樂嗬嗬地說“想幹甚幹甚唄。爹叫我多上心生意買賣上的事兒,我還是想多念點兒書,多走走、多看看。我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爹也不強求,不太管我的事兒。你喜歡幹甚。”女子漫不經心地說“也沒什麽,什麽有趣就幹點兒什麽。我最喜歡的還是詩詞歌賦,雜文小說,尤其是新體詩。戴望舒的詩最好了,徐誌摩的也不錯。咱生在如今這個亂世,才子佳人輩出,能行的人可多了。”男娃一臉神往地說“我想學學洋文。洋人的東西我感覺很新奇,人家想的、說的、寫的跟咱不一樣。如果有機會,能去海外看看就更好了。”女子說“你還心大得不行。洋人寫的東西我看不太懂,想不明白,有空你跟我多講講。徐誌摩跟林徽因不都去過洋人那兒嗎,就從這兩個人的故事起個頭,跟我講講。”男娃說“我知道的也不多,都是道聽途說,你就聽個樂,不當真的。”他興致勃勃地講法國,講英國,講大革命,講大憲章,講香榭裏舍,講唐寧街。女子聽著看著,覺得男娃的眼睛裏時有光芒閃爍,覺得這個小男人著實不簡單“瞅著他的言談舉止,稱得上是滿腹經綸,才情橫溢。多年跟著爹走南闖北,也算得上是見多識廣,學問淵博,自然非常人可比。這就是這輩子注定要相依為命的男人,感覺將將就就能行吧。”
    這幾天,劉老爺子心裏一直不踏實,惦記著成親那天的事情。沒過幾天,劉老爺子就忍不住,跑親家那兒去了。喬老爺子見了打趣道“呦呦呦,這才幾天呀,就跑我這兒來告媳婦的狀來了。蘭子惹啥事了,還勞您大駕跑一趟。”劉老爺子訕訕的說“沒有的事兒,蘭子好著呢,知書達禮,可懂事了。哪象你個老騷情,整天沒個正形。今兒個上門有正事跟你討教討教。”他把成親那天的事兒學說了一遍,喬老爺子哈哈大笑“是你忘性大,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前幾天捐款抗戰,咱兩家不是抻了個頭嗎。這是人家會來事兒,還人情來了。你沒放在心上,人家可上心了,派人過來送禮。一來還了人情,二來立了威。把你的小心思放肚子裏吧,沒甚事。既然來了,就坐穩了,咱哥倆好好喝兩盅。這次親事辦得紅紅火火,小兩口也和和美美,我就放心吧。”劉老爺子笑咪咪地說“行,老哥哥都說了,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喬蘭娘曉得掌櫃的脾性,早就準備好。她聽掌櫃發了話,就叫小蓮端上幾個涼菜,一壺酒“大冬天,都是現成的。你倆慢慢吃,我去廚房瞅瞅,看再弄點甚好吃的。”兩人喝高興了,又拉了半天話,才起身下炕。馬車早準備好了,在門口候著。老兩口把親家送上車,才回屋休息。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兩口跟著公婆年前去墳上磕頭拜了祖宗,年三十在巷子裏大門外磕頭拜了土神爺,轉眼就到了十五。迎來送往之間,女子認得了不少家門中人。小蓮在家閑不往,過來串門,男娃有事兒出去了,她就叫小蓮上炕坐下,出門端來幾盤點心、糖果、雜拌、茶水,自個兒也上炕坐下。小蓮說“這幾天你沒在,想你想得厲害。”女人說“我也想你。你來了,就不要急著走,咱倆好好拉拉話,吃過飯再回去。過門好一陣子了,我才弄明白這家人的一些事兒。林子在家中排行老六,也就是他這一輩中的第六個男娃娃。林子爹有兩房姨太太,都在外麵小院住著,並不住在大院。有三姐、七弟兩個同父異母姐弟,也在小院養活著。過年了,不少人過來拜見長房太太。三姐已經嫁到蒙古,嫁給了一戶蒙古老爺,日子過得並不好,過年專程帶著女婿回來,一來回娘家拜見爹娘,二來也得些好處補貼家用。七弟年紀還小,在小院跟著姨娘過,爹說過兩天叫他去金雞灘管管莊子。”小蓮說“我在街上見過劉瑞,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女子說“不曉得深淺,出去不要亂說,二小是個甚人品,往後慢慢品唄。”兩人拉了好一陣子話,好不容易湊在一搭,又去書房念了會兒書,笑夠了,拉美了。女人瞅見到吃晚飯的時候了,就去堂屋跟爹娘招呼了一聲,叫人端了一份吃食到自個兒屋子。兩人吃好喝好,女子把小蓮送出門“天快黑了,路上小心些。”小蓮滿不在乎地說“誰敢招惹咱,那可就是瞌睡等來個枕頭,找上門的好事來了。回去吧,走了,走了,過兩天我再來。”
    三姐回來了,小兩口在堂屋見著了。女子瞅著姐姐兩口子用心認人,等三姐兩口子出了門,兩人吃過飯回了自個兒屋子,她私下裏跟男娃嘀咕“三姐挺靈醒的,不要看是個小腳女人,看麵象嘴唇薄,顴骨高,眼睛又小又黑,那嘴甜得好象抹了蜂蜜水,見人就笑,不得了。姐夫倒是不咋地,就是個黑壯的蒙古人,塌鼻子,厚嘴唇,五大三粗的樣子,上了桌子就曉得胡吃海喝,旁若無人,酒量大,嗓門也大。”男娃感覺三姐晚上一不小心就會被姐夫壓死,他壓低聲音跟女子說“聽說姐夫可愛打人了,喝多了就發酒瘋打那些奴娃子,姐姐好象也被打過,在爹那兒嚎哭過好幾回。爹曉得她心裏想什麽,女子嫁得遠,常見不上,回來一趟不容易,私下裏叫娘臨走多打發些銀錢,帶幾件時興衣裳,也算盡心了。”
    有天中午時分,女子侍應好公婆吃喝,端著盤子跟春花去了灶房,春花趕忙說“少奶奶,你忙你的,這些我來拾掇就行。”女子一邊挽起袖子洗碗,一邊說“今兒個沒甚事,跟你拉拉話。”春花喜笑顏開地說“那太好了,咱一搭來。”女子隨意地開口說“進門也好一陣子了,家裏有些甚人還不大曉得,跟我說說行不。”春花一臉認真地說“家裏人挺多的,老爺是長房嫡子,家裏門外的事兒都是老爺拿主意。老爺上麵還有大老爺跟二老爺,每家也是一大家子。少爺排行老六,上麵有五位少爺,大少爺跟三少爺是大房的,二少爺、四少爺、五少爺是二房的。如今在家的隻有三少爺跟五少爺,其它少爺都生下娃娃自立門戶單過了。小姐們都出嫁了,也就偶爾回娘家來看看。大房跟二房在前院住著,主院隻有咱家住著,地方大人少,住得寬展些。咱家跟大房跟二房分家了,各過各的。咱家有八九間鋪子,有嫁妝店、成衣鋪、布店、米店、藥店、雜貨店、木器店、鐵匠鋪,莊子有三四個,最大的是金雞灘那個,有田地也有牧場,聽說天津還有個鋪子。咱家可有錢了,在鎮北也是出了名的買賣人家。聽說你們喬家名聲也大的很。”女子看了春花一眼“還行吧,咱家還有些甚人。”春花說“還有棗花,杏花兩個丫頭,做飯的二蛋媽。夥計們挺多的,好幾十個。聽說莊子裏人更多,隻見過幾個管事的。二蛋跟狗子跟我都是金雞灘的,常來往。狗子挺勤快的,幹生活可利索了,又有眼色。二蛋也不賴,就是賴得很,老是動手動腳的,一點兒也不老實。”春花說著說著臉就紅了,女子也沒在意。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拉著,一會兒就拾掇好碗筷,打掃幹淨灶房。兩人出了灶房,分手各回各屋,忙各自的生活。
    正月裏人來人往,女子每天都起得很早。這天她正在屋裏拾掇,一個陰陽怪氣的女人邊說邊走了進來,三十一二歲模樣,後麵還跟著個十二三歲的男娃娃,個頭不比男娃低多少,眼睛明溜溜的,進門就一臉恭敬地說“嫂子好。”說完又偷著瞄了她幾眼,不曉得在想些什麽。女子認得這女人和男娃娃,一本正經地行禮說“二娘來了,二小也來了。”“林子婆姨,長得跟根小蔥似的,小模樣可真水靈。呦呦呦,還挺勤快啊,一大早就拾掇屋子呢,可別弄壞了這些瓶瓶罐罐,值不少錢呢。”女人說著就東摸摸西摸摸,看甚都稀罕的模樣。平日裏男娃跟女子說過“二姨娘是城裏白家的姑娘,小門小戶,做點兒小買賣,常跟咱家進貨,一來二去,就嫁進咱家做了小,這幾年沒少沾光。”女子也聽春花說過“沒少從咱鋪子裏、家裏往娘家販整東西。為人小氣得很,啥都想占便宜。一不順心,就拿夥計們出氣,一聽到點兒啥,就到處說三道四。最愛道聽途說,揭人的短處,說人的不是。真要是叫她捉住人的短處,一天能說八回。”這樣的女人,女子可不想招惹,就想離的遠遠的。“二娘今兒個咋有空到我這兒來串門了,這會兒正忙著,你慢走。”女子語氣平淡的說。女人全當沒聽見,還在那兒自顧自滿屋亂轉,翻箱倒櫃亂瞅,在抽屜裏拿出女子平日用的梳子說“好梳子,花梨木的吧。”說著就插在後腦發髻上,一點兒不把自己當外人。女子沒好氣的說“二娘看上就拿去用吧。”說完就不想再答理這女人,拿著換洗衣裳,甩門徑直去了後院。二姨娘邊往門外走,邊悄聲嘀咕;“狗眼看人低,都不是甚好人手。”劉瑞聽見沒好氣地說“丟人現眼,還好意思說別人。就你這慫式子,人家能瞧得上咱嗎。”話音未落,他就一個人氣乎乎地跑出了大院,不見了蹤影,急得她娘在後麵邁著小腳,也往大門外走。她緊趕慢趕就是趕不上,氣喘籲籲地在那兒一個人邊走路、邊咒罵,也不曉得究竟在罵誰,罵些甚。
    過年人來人往不得閑,好不容易這天沒甚人上門,小兩口中午吃過飯閑下來在屋裏念書,男娃正念一本林徽因的詩文給婆姨聽“我挺喜歡林徽因寫的東西,文章寫得細膩傳神,尤其是這篇人間四月天,寫得極好,我今兒個給你念念。
    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笑聲點亮四麵的風;
    輕靈的在春的光豔中舞動。
    你是四月天裏的雲煙,
    黃昏吹來風的柔軟,
    星星在隨意的閃爍,
    細雨點點灑在花前。
    那份輕柔,
    那份娉婷,
    你是四月天裏的溫暖,
    戴著綴滿百花的冠冕,
    你是天真,
    莊嚴,
    你是夜夜的月圓。
    雪化後那片鵝黃,
    你像新鮮初放的綠芽,
    你是柔嫩喜悅,
    水光浮動著你夢中期待的白蓮。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
    是燕子在梁間的呢喃,
    你是愛,
    是暖,
    是希望,
    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男娃念得高興,女子聽得入迷,小兩口品著個中滋味,其樂融融。“大中午的,不在家好好歇著,還用功呢,念的什麽,叫我也聽聽。”三姐帶著姐夫推門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