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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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喜子有一天在文學社說他要訂親了,娶得婆姨是白家的女子“成親的那天,務必請大家夥兒賞光去迎親觀禮。成親後,我不再去學堂教書,要在行武裏討生活了。景星推薦的,先幹幹試試。”大家夥兒都說喜子能耐大,娶了白家的女子,前途無量啊。景星說“兄弟姐妹們,喜子成親是件高興事兒,行武也挺適合他的。他可是文武全才,能打能拚,是塊當兵吃糧的好材料,鎮北的安穩就要靠他們這些好樣的。喜子家裏在鎮北的人手少,成親這麽大的攤場,諸事繁雜,大家夥兒到時候都去相烘幫忙,我也多叫些人去相烘。”
    大家夥兒都在討論成親的事兒,小蓮沒說什麽,悄悄的出了門,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連成串、積成線。她避開行人穿行在小巷中,不曉得為甚這樣“別人成親幹我什麽事,可心裏就是難過。為甚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喜歡一個人就這麽難嗎。”沒有人可以告訴她這個問題的答案。她感覺心裏空落落的,無依無靠,無憑無借。可她就是牽掛著那個男人,那個無數次在夢裏出現的男人。她一廂情願的以為那個男人也牽掛著她,有一天會向她表白,娶她進門“現在看來是沒可能了,人家的心大著呢,我一個小丫頭,人家咋可能娶回去當婆姨呢,是我想多了。”可她就是不甘心,想問清楚“死也要死個明白。”
    她在喜子回家必經的巷子等著,低著頭在那兒來回遊逛,彷徨而無助。時間過得很慢很慢,好像沒有流逝過。那個熟悉的腳步聲在巷口響起,那個熟悉的身影在巷口出現。傍晚的陽光映照在那個男人的身上、臉上,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專程為她而來。她曉得他不是為她而來,他隻是路過這裏而已。喜子遠遠瞅見那個熟悉的女子,心裏歎了口氣,他快步走過去說“你咋在這兒,等我嗎。”小蓮抬起頭,定定的看著這個心心念念的男人,好久沒有說話。她動了動嘴唇,用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從喉嚨裏擠出一句話“你喜歡過我嗎。”
    喜子的神情瞬間呆滯恍惚,目光瞬間迷離。他抬頭望了望沒有一絲雲彩的藍天,從巷子狹長的屋頂看過去,藍天寂靜的可怕,沒有一絲變化,就像一片凝固的海水。他不曉得說什麽好,他走過去站在小蓮麵前說“你會找到喜歡你的人的,這個世界上肯定有這麽一個人存在,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出現在你麵前。”他還有幾句話沒說“可惜那個人不是我,我心裏一直是喜歡你的,可我沒資格喜歡你,也沒辦法給你什麽,有許多事兒需要我去做。對不起,是我辜負了你。”
    小蓮默默的看著這個男人,默默的與這個男人擦肩而過,默默的走出巷口,走進陽光裏,消失在大街上。她多想這個男人叫住她,拉著她的手說喜歡她“可是這是不可能的,就讓那些有的沒的,都隨風去吧。”
    喜子一直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他沒有回頭,他不敢回頭“已經回不了頭了。”良久他才轉身看著空蕩蕩的巷子,巷子一如既往的寂靜,他的心也象這條巷子寂靜的可怕。他望著巷口,那裏已經沒了人影,再也看不見了。他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堅定地向前走去,再沒有回頭“前麵還有好多事等著呢。”
    喜子成親的那天萬裏無雲,長長的迎親隊伍拉出了大半條街,鑼鼓喧天,號角齊鳴,算得上是這麽些年最排場的迎親陣仗。喜子騎在高頭大馬上穿著大紅喜袍,一臉喜氣地抱拳向大街兩邊熟悉的不熟悉的人群行禮,不停地說“謝過了,謝過了。”他感覺人生就是一場大戲,舞台越大越來勁。他喜歡萬眾矚目的感覺,這種感覺叫他有種不枉此生的豪情在胸中一陣陣激蕩著“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男兒當自強,江湖我為峰。”他的心在此刻更加堅定“大好七尺男兒,就該建功立業,名揚四海,哪能為兒女情長所困,整天哼哼唧唧,昏昏噩噩。”
    喜子喜氣洋洋地成親了。他的酒量好,喝了幾輪都還淸醒著。小後生們來鬧洞房,又喝過一場。人人都說喜子豪氣,好酒量。隻有他自個兒曉得,他在背著人的地方吐了好幾回,苦水都吐出來了“今兒個是大日子,好日子,可不能喝多丟了臉麵,沒爹娘兄弟鎮場子,一切全憑自個兒撐著,景星、張申雖好,畢竟是朋友。”他侍應著前來的小後生們鬧夠了,才好好打量著新人。燭火的映照下,新人端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剛剛鬧洞房的時候,她也是木木呆呆的,沒什麽喜氣。她人長得本就不咋樣,神色木然,語氣平淡,不喜不悲,端莊賢淑。喜子本就沒多少期望,這下心裏更涼了幾分“女人嗎,相夫教子,吹燈拔蠟、黑燈瞎火都一個樣。”他淡然地對新人說“累了一天,睡吧。”新人頭也不抬,眼也不眨,肅然地看著前方說“今兒個是咱倆成親的好日子,本不當說,可規矩就是規矩,夫妻之間,相敬如賓,才好過得長久。今兒個咱倆約法三章,今後才會和美相處。第一,我不準你碰我,你不能碰我;第二,門外的事兒我不管,家裏的大事小情都要我來做主,你不能推三阻四;第三,家裏的錢財都要我來掌管,你的大小開支都要說清楚。就這三條,你應下萬事太平。好了,記下這三條,別忘了,我不想再提醒你,上炕。”她上炕鋪好被窩脫衣鑽進去說“還不快點上來,今兒個可以碰我,吹燈。”
    喜子吹滅燈,摸索著上了炕,鑽進被窩,一番雲雨也是冷風苦雨行路難,例行公事交公糧,沒了該有的滋味。喜子越想越不是滋味,心裏那個恨啊,恨不得一頭碰死在南牆上,見過世麵的他真心有些不甘“啥時代了,還是這番作派,往後餘生,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他想起劉林、喬蘭兩口子,想起小蓮,有一瞬間腸子差點兒悔青了,眼淚差點掉下來“人比人氣死人,貨比貨就得扔。”他下一刻就清醒過來,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反複在心裏告誡自個兒“我要一直向前看,向上走。我要重振家業,我要名揚天下,我要頂天立地。日子嗎,不就是用來熬的嗎,越熬越有滋味。”
    男娃有次在文學社談起自由的話題,說起爹講得那段二蛋爹賣身宰白鴨的故事。喜子聽了個開頭,臉色突然大變,神色瞬間露出一絲陰沉、一絲惡毒。他沒說什麽,隻是多看了男娃兩眼,瞬間就恢複了平靜傾聽的樣子。男娃隻顧著說話,沒留意到喜子臉上的變化。張申一臉憂心地瞅了喜子跟男娃兩眼,什麽話也沒說,隻是在心裏歎了一口氣“這下壞了,因為這事兒,往後不曉得會生出多少事情。但願喜子心胸開闊些,不計較林子的年少無知吧。可看這等形,難了。這事兒又不好明說,咋辦嗎。”景星跟其它後生沒留意到喜子的異樣。女子隻覺得身上一冷,又瞬間沒了異常,不明白屋子裏發生了點兒什麽,隻以為是屋外吹進來一陣風“明明門窗關得好好的啊,是天要下雨,突然冷起來了嗎。”她跟著講了爹說的一番紅樓高論,大家夥聽了都挺有興致。
    景星接著話題說“我在京城呆了不短的時間,圈裏整天說德先生,賽先生,其實都是洋人的東西。我們是不是要按洋人說的那一套行事,我也想得不是很明白。我先說說洋人說的話。洋人的意思是說人生而獨立,身子是獨一無二的,腦子也是獨一無二的,覺醒自我,自然而然就會有自由的意誌,不想被束縛,就進而會尋求平等。可人生而不平等,長得有俊有醜,有胖有瘦,生活有好有壞,有累有閑。為尋求平等,有兩條路,一條叫民主,一條叫革命。民主就是大家夥關起門坐下來,心平氣和慢慢拉,在妥協中尋求一致,達成和解,你好我好大家好。革命就是看誰的拳頭大,看誰把誰打倒弄死,站著的人說了算。洋人就是誰也弄不死誰,最後坐下心平氣和慢慢談,這就有了民主、平等、自由、獨立。我們現在還處在誰也不服誰的時候,打倒打服才是最重要的,不然大家夥都不願意坐下來,心平氣和慢慢談,也就沒有民主,沒有平等,沒有自由,沒有獨立。中國有句古話,身懷利刃,殺心自起。你們瞅瞅外麵的世界,軍閥混戰,你方唱罷我登場,哪有個消停,我感覺中國通向自由的路還很長很長。我覺得開民智,搞實業最重要。古人雲,倉廩實而知禮節,想中國人坐下來好好說話,首先得叫民眾吃飽飯,其次得叫民眾懂道理。科學跟民主,洋人是先有民主後有科學,我們可能要反過來,要先有科學後有民主。”
    張申接著說“自由,反過來講就是由自,意思就是由著自己,咱們鎮北人叫由性,由著自己的性子。性子就是性格,有人說,性格決定命運,不同的人心中的自由是不一樣的。性格堅毅果敢的人,咱這的人叫認死理,一根筋,驢脾氣。這樣的人認為自由就是自主自願,不自由,毋寧死。就象天上飛的野雀一樣,關在籠子裏,他就不吃不喝一直到死,咱們這叫養不家,白眼狼,沒什麽好話。可我最欣賞這種人,這種人追求獨立、自由,渴望平等、民主,我們民族就缺少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多了,才能實現天賦人權。性格懦弱隨遇而安的人,就象家養的牛羊豬狗,他們樂天安命,哪怕下一刻要被屠宰,也是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要殺洗幹淨脖子隨便殺,要打跪倒在地亮出脊梁隨意打。可是他們如果一旦得勢,就會變身成為屠夫,隨意打殺曾經跟他一樣的人,變臉比翻書還快。這樣的人多了,大多數人就會被奴役,為了自己的自由,隨意剝奪別人的自由。我們談自由,要分清我們需要的是什麽樣的自由,是個別人、少數人的自由,還是所有身邊的人,普天之下的人的自由。我覺得自由不是特權,那不是自由。當你想奴役別人的時候,其實你也寢食難安,被奴隸所束縛,不得真正的自由,就象羊群跟牧羊犬跟牧民的關係。你在凝視著深淵,深淵也在凝視著你。你在樓上看風景,風景在也樓下看你。自由就是一種有邊界的自主,誰的地盤誰做主,他人不得幹預侵占,民主就是一種有底線的妥協,確立這個邊界。處理邊界事務、交往衝突的規則就叫法律,在法律的框架內你可以為所欲為。”
    喜子皺了皺眉頭說“人存於世,就要跟人打交道。人生而為人,就不得自由。隨心所欲,恣意妄為,結果隻能是毀滅,而不是自由。我進過武學堂,如今又在行武中打拚。軍隊裏講的是紀律,講的是規矩,講的是服從,軍人以服從為天職。我不懂政治,更不懂哲理,但我明白一個實實在在的道理,你的自由一定是以別人不自由換來的。生存空間就這麽大,你進一尺,有人就要退一尺,否則就會撞到一起打起來,此消彼長,不外如是。我理解的自由就是每個人管好自己個兒,不幹涉他人的行為。確定邊界,別人也不能越界幹涉自個兒的事兒。人人畫地為牢就是自由,活明白了就得自由。知識就是力量,地位就是基石,懂得越多、站得越高越自由。”
    大家夥七嘴八舌說了許多的想法,女子越聽越迷糊“自由真是個神奇的東西,每個人心中其實都渴望自由。可如何才能得自由,那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