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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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往北吹!
鎮北的冬天氣溫特別低,天晴的時候還好說,陽光照耀在這座古老的小城上,為小城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光。街上行走著不少一臉清爽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嗬著白氣相互打著招呼。家裏雖說暖和,可在家憋悶久了,鎮北人總覺得還是外麵舒爽。這種陽光明媚的日子,老人們也願意出門曬曬老胳膊老腿。在陽光照到的屋簷下,圪蹴在一搭拉話。有的吧嗒著手中的煙杆子,有的筒著袖子眯縫著眼睛,一臉享福的樣子,有一搭沒一搭的接著話,一派安寧太平的景象。
天上陰沉的時候,鎮北的大街上小巷裏就見不著什麽人影了。北風呼呼的刮,穿街過巷,好像把人都刮到了家裏。有事兒出門的人也多是行色匆匆,哈口氣仿佛都能結成水珠子掉地上凍住。
一個天空陰沉沉的午後,景星的小院裏傳來一陣陣爽朗的歡笑聲。屋子裏暖洋洋的,一屋子人都在聽一個盤腿坐在炕上的小後生說話。女子挽著男娃進了屋,一眼就瞅見盤腿坐在炕上的眼生小後生。景星瞅見二人進門說“林子,蘭子,快上炕。這位就是張申常念叨的李二喜,大家夥兒都叫他喜子,雙喜,剛從天津求學回來,咱社裏也多個能行人,多跟他親近親近。”男娃脫鞋上了炕盤腿坐定說“雙喜哥,早就聽張申說起你,往後多指教。”女子沒跟著上炕,坐在炕沿上說“雙喜哥,張申成天念叨你,我們都盼著你回來,今兒個終於見著人了,往後社裏就更熱鬧了。”景星揮了揮手說“都是自己人,大家就別客氣了,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張申瞅了大家夥一眼說“還是叫喜子接著說,外麵的局勢還是挺艱難的。”喜子對二人點點頭接著說“這幾年我在學堂念書,接觸了不少團體。結社的人很多,我也入了幾個社,常聽他們說當下的局勢。如今天津的東洋人,西洋人很多,大街上常能瞅見。各方勢力都在活動,魚龍混雜,風雲變幻,一時也分不清瞎好。學生們都對東北淪陷很氣憤,整天罵公家無能。回來的路上,也不是很平穩,北方現在看起來到處亂哄哄的。回來這幾天,感覺咱這兒還安穩些。我回來的時候帶回來些新出的報刊書籍,大家夥兒有空看看。往後大家夥兒多關心關心時事,我感覺往後會越來越亂,未雨綢繆總是好的。”
女子沒上炕,就坐在炕沿上聽著大家夥兒拉話,也不咋插言。男娃倒是興奮的很,跟喜子問這問那的。女子從男娃那聽來不少張申跟他說過的喜子的事兒“多年以前,喜子十三四歲的時候,張申把他領去在天津念了幾年書,洋學堂、武學堂都上過。喜子做事豪氣,為人義氣,張申打小就喜歡跟他一搭念書耍耍。聽張申說,喜子家原來在鎮北也是響當當的大戶人家,隻是爹不成事,把家業敗光了,年輕輕一蹬腿走了,留下孤兒寡母討生活,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在學堂裏,喜子很討喜,跟張申對脾氣,走得很近,兩家人關係也不錯,去天津還是張申提意,他爹張羅的。前幾天張申說喜子來信說了,這幾天就要回來。文學社又要來一員幹將,這是件好事兒,看他特別興奮,一直跟景星嘮叨個沒完。回家問林子這人咋樣,林子說過去沒打過甚交道,隻是道聽途說了一些他家的事兒,好多還是聽張申說的。好象喜子老家在綏德,他太爺爺中過舉人,在鎮北公家那裏謀了個差事,娶妻生子開枝散葉,他爺爺那輩兒大部分回了老家,隻有他爺爺留在了城裏,教書育人,守著鎮北的家業。可惜就他爹一根獨苗,還是個敗家子,早年間在鎮北出了大名,仗著祖宗的威名無惡不作,橫行城裏,聽人說他爺爺就是叫他爹給活生生氣死的。喜子沒象他爹,打小就識眼色,見人三分笑,人又長得俊朗,那是人見人愛,人說人誇,都說李家小子改性了,沒象了他爹。”
一屋子人聽喜子在那兒講故事,聊得很開心。景星還特意從大館子裏叫了些酒菜,在屋子裏擺了兩桌,給喜子接風。女子一直認真聽著小後生們在那兒胡吹冒撂,也不多插言,隻偶爾應承幾句場麵話,跟男娃一搭敬了大家夥兒一圈酒。她沒上炕,拉著男娃跟年歲小的後生們坐在腳地上的那桌,任炕上的那些年歲大的後生們在那兒豪氣十足的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評說著四海內外的政局時事。天黑定了,大家夥兒才散場。女子跟男娃相跟著跟大家夥兒道了別,慢慢在冷風中回家。
一路上,望著鎮北初上的萬家燈火,女子感覺今兒個真是個好日子,仿佛天氣都比往日暖和了許多。她心中更加渴望去外麵的世界看看,見識見識那些對她來說依然陌生,隻停留在書本上的新鮮事兒,親自瞅瞅別人嘴裏新奇的大世界。
社裏有天聚會的時候,張申說他也要給喜子接風洗塵“我想著喜子饞拚三鮮了,就找了個鎮北土菜館,大家夥都要去啊。”景星說“那就早點去吧。”一群小後生說說笑笑往外走,女子不想去,準備告辭回家。喜子瞅見她有些為難就說“我剛回來,還不熟悉咱鎮北的事兒,多個人多提點一下也好,一搭去吧。”景星勸說道“社裏的活動沒幾回,這次是給喜子接風洗塵,小蓮,勸勸你姐,去吧。”小蓮蹦跳著過來,挽住女子的胳膊搖了搖說“姐,人家想去嗎,又紅火,又熱鬧,多痛快。”男娃懇求說“家裏沒甚事,去吧。”女子瞅了男娃一眼說“好啦,好啦,再說不去,就是我的不是啦,走吧,還等啥呢。”她點了點小蓮的額頭說“就曉得鬧騰,服你啦,走啦。”
一夥人去了館子裏張申早定好的屋子,桌子上涼菜都上齊了。幾人推來推去,景星坐了主位,喜子跟張申在旁邊相陪,女子挨著男娃坐在一邊,小蓮坐在女子身邊,其它後生們也陸續坐下。景星說“喜子回來了,我跟張申特邀他加入進來,大家夥兒往後多親近親近。來,大家夥兒先喝一杯。”大家夥兒幹了,景星招呼大家夥兒吃菜,又叫喜子,張申提議了一杯。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小後生們就熱鬧起來,個個輪著走關敬酒。瞅著差不多了,女子叫上小蓮也去走了一關。大家夥兒挺照顧兩人,抿一抿就成。大家夥兒走完關,景星提議“咱來個五言接龍,誰接不上喝一杯酒,接著往下走。走一圈,誰也接不上,誰第一個喝酒,誰重新開頭。不能說現成的古詩,得現編。我先起個頭”他說了一句“大漠月如水。”喜子接了一句“秋風馬上行。”男娃接了下句“邊關來邸報。”女子收了尾“披甲傳營兵。”小蓮起頭,眼珠子一轉說“秋水催人淚。”旁邊幾個小後生抓耳撓腮接不上、接不對,一個個喝酒過了,一會兒就輪到了張申。他早想好了,立即接了一句“當空雁北飛。”景星接了一句“月明人不寐。”喜子接了一句“夜夜思君歸。”男娃重新起頭,瞅了婆姨一眼說“都說元宵好。”女子樂了,直接說“人人吃不夠。”小蓮說“滿街燈籠照。”下手的小後生說“個個啃羊肉。”大家夥兒哄堂大笑,算他過了。接下來的後生起了個頭“喜子回鎮北。”後麵的後生說“會說又能吹。”另一個後生說“能打又牢靠。”接下來的後生說“一人來兩捶。”大家夥兒哄堂大笑,女子跟小蓮笑得都快岔了氣。男娃笑著拍了喜子兩下,景星趕緊捶了喜子兩下。一夥小後生跑過去,摟的摟,抱得抱,擰得擰,都去占便宜,捶了喜子兩下。皮糙肉厚的喜子,等大家夥兒捶夠了,笑夠了,站起來跟大家夥兒說“謝謝諸位的捶頭,我敬大家夥兒一杯,我先幹了。”大家夥兒趕緊端起門杯酒幹了,就連女子跟小蓮都幹了。這一鬧騰,氣氛立馬熱火起來,
張申說“我提議喜子給咱唱個酸曲,我聽過,唱得可好了。我提的,喝一杯。”他端起門杯酒幹了。喜子說“來就來,誰怕誰。”他張嘴就來“三十裏明沙,二十裏水,五十裏路上我來看妹妹,半個月我就跑了十五回,十五回,把哥哥我就跑成個羅圈腿。”景星頭一次聽到這曲子,喜子唱得又有情調,還站起來比劃了比劃。喜子嗓子好,吐字清晰,景星一下就聽懂了,也快笑岔氣了。張申在旁邊瞅見,趕緊站起來,給他揉了揉,捶了捶,景星才好些了。他喘勻了氣說“咱鎮北人太有才了,甚事從嘴裏說出來,都是個笑話兒。比天津人的相聲還好笑,真真笑死個人。”
接下來,在場能唱的不能唱的,都唱了幾句。一夥人唱著、喝著、吃著,時間過得特別快。男娃早打發館子裏的夥計,去自個兒家叫了幾輛馬車,在館子外麵候著。眾人出門,三三兩兩上了馬車,男娃安頓夥計們把這些醉打馬虎的後生都一個個送到家,別出甚岔子。他拉上婆姨跟小蓮上了狗子趕的馬車,先把小蓮送回喬家,才跟婆姨回了自個兒家。
喜子回到鎮北,就去學堂謀了份教格物的差事。他跟學堂裏的老人很熟,畢竟他爺爺曾經是這裏的教習、山長,人不在了,情份還在。喜子很喜歡去文學社,基本上每聚必到。他很喜歡那兒的氣息,那裏有許多誌同道合的小後生,還有小蓮“那個琴棋書畫無所不能的小蓮,那個窈窕俏麗眼睛會說話的小蓮,那個愛說愛笑頑皮可愛的小蓮。”他深深的被小蓮吸引,他覺得他喜歡上了小蓮,可他現在沒資格兒女情長,他還有許多事兒需要去做,他沒時間悲春傷秋、談情說愛。他克製著感情,每次見到小蓮都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跟她說不了幾句話,可他能感覺到小蓮好象也喜歡上了他,有意無意的找他說話,兩人就這麽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曖昧地相處著。
小蓮覺得喜歡上了人,年歲還小青春萌動的她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她隻是單純的喜歡上了那個小後生,那個栓整的綏德男人。她隻是喜歡偷瞄他兩眼,喜歡跟他拉話,喜歡聽他講外麵的故事,喜歡他意氣風發慷慨激昂的樣子。也不曉得為什麽,最近一個人的時候,小蓮就常常會發呆,一坐就是好半天。她腦子裏經常會浮現喜子的模樣“喜子壯實硬朗的身板,喜子時興挺括的衣裳,喜子有棱有角的麵容,喜子微卷稍短自然向後梳理的頭發,喜子濃黑的眉毛鬢角,喜子大寬的雙眼皮,喜子肉肉的臥蠶,喜子黑亮的眼睛,喜子筆挺的鼻梁,喜子紅潤的嘴唇,喜子偏白潤澤發光的膚色,喜子刮得很幹淨泛著些淡青色的下巴,喜子溫暖有力的大手。喜子滔滔不絕說話的樣子,喜子義憤填膺拍桌子的樣子。”這些都能叫小蓮回味很多遍,小蓮的心裏已經是滿滿的喜子,她無可救藥的喜歡上了這個小後生。
女子覺得最近小蓮有些不對勁,可究竟哪裏不對勁又看不明白、想不清楚。她私底下拉話的時候,旁敲側擊問小蓮最近是不是有什麽心思。小蓮瞪著大眼睛說“沒有啊,我就是挺喜歡去文學社,聽大家夥兒講故事。那群小後生都挺不錯的,好有學問的樣子。我喜歡跟他們拉活,他們懂得真多。”女子一頭霧水,始終也沒有明白過來,小丫頭片子這是春心萌動、秋波蕩漾了。等她明白過來的時候,一切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再也無法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