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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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往北吹!
海濤跟男娃說了許多經曆的事兒“那會兒進了兵營,整天跟著教官訓練。一會兒站隊列,一會兒舉杆槍瞄準,一瞄就是好一陣。渾身酸困的不行了,教官才叫大家歇會兒。兵營裏全是大男人,俺年紀還是偏小,又是個學生兵,大家夥都挺照顧的。沒多久仗就打起來了,俺們這夥人整天東奔西跑,又是挖戰壕,又是架鐵絲網啥的。後來遭遇了幾次戰鬥,看著身邊的兄弟一個個倒下慘嚎,血胡拉茬的。開始很害怕,炮彈有時候就落在身邊不遠處,有一次炮彈飛過來,旁邊的兄弟用身子壓在俺身上,被飛過來的彈片打穿了腦袋,白花花的腦子濺了一臉,嚇得都快瘋了。有別的兄弟過來把俺拉到戰壕掩體內,過了好久,眼淚都流不出來了,昏睡了一覺才緩過神來。打那以後,就機靈多了,學會了許多打槍、躲藏、掩護、衝鋒的技巧。有一天上麵說要去守四行倉庫,就跟來了。在那守了四天四夜,真的好命,相熟的都沒死,俺沒死,兄弟們也死的不多。上麵說要撤進租界,就跟著去了租界,每天有人管飯,就是不讓自由進出,想找你也沒辦法出來。感覺時間好漫長,好象過了好多年,隻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苦熬。那天正好瞅見有人要對團長打黑槍,也沒多想什麽,用力撲過去推開團長。俺中了一槍,當時就感覺血往外冒,子彈好象打穿了身子。俺拚命嘶吼,疼得昏過去了,醒來就看見了你。”
男娃自打進了租界就深居簡出,如饑似渴地念手上的書“來上海之後,隻要有空就會去書店逛一圈,碰上看得進去的就買下來,見甚買甚,幾年下來,雜七雜八一大箱。有一些念完覺得沒必要重讀,就送給社裏跟同來的學生們,老汪跟海濤也給了不少書。有一本國防論,也不曉得是他們哪位送的。有一陣子,看過之後,覺的寫的特別好,甚至都幻想能聽蔣百裏先生的授課,很多都念得不是很明白,隻有瞅以後有沒有機緣了。”
自打在醫院照顧海濤以後,男娃就喜歡沒事兒給海濤念一段,兩人再討論討論,以前念不明白的地方也開始慢慢明了清楚起來。每天男娃侍應海濤吃完、喝完,擦洗拾掇完,就開始讀一段,男娃曉得海濤也讀過蔣百裏先生寫的《國防論》。
這天重溫了一遍他沒太弄明白的一段“第一,中國對日不懼鯨吞,乃怕蠶食,故對日不應步步後退,而要主動地實施全麵抗戰,化日軍後方為前方,使其無暇消化占領區,從而使日本無法利用占領的地區提高戰力;第二,主動出擊上海日軍,迫日軍主力進攻路線由東北—華北—華中—華南的南北路線改為沿長江而上的東西路線,從而充分利用沿江的山地與湖沼地利,抵消日軍兵器訓練方麵的優勢;第三,以空間換時間,行持久戰,通過時間的消耗拖垮日本。”這一段說到了上海,男娃想叫海濤講講。海濤聽完,沉吟半晌說“中日武力對比,敵強我弱,可我們是有辦法的。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們有多少人,他們有多少人,我們地盤有多大,他們地盤有多大,長久來看,我們速勝不易,他們想迫降我們也不易。既然速勝、速敗皆不可能,堅持下去,以空間換時間,抗戰到底就是國人唯一的選擇。”男娃聽了海濤不屑一顧的豪言壯語,思慮再三,內心也安穩起來。
這天午後,男娃又讀了一段“大戰以後,德國國力,整整損失了三分之一。這三分之一的力量,又一律加到了敵人方麵去。德國民族要想自強,正要從不可能中求可能,人家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但在德國,無米已成了不動的前提,而生存的火,如果不炊,就是滅亡。所以有米要炊,無米也要炊。說也奇怪,絕處自有生路。他們的方法大概可分為兩種第一,用人力來補充物力。沒有地,用義務勞動來墾荒。沒有油,用化學方法來燒煤。乃至橡皮、肥料等種種。第二,用節儉來調劑企業。沒有牛油,少吃半磅,沒有雞子,少吃一個。可是五千萬造煉油廠,七萬萬造國道,卻放膽地做去。照普通經濟學說來,有些違背自然原理。”聽完這段,海濤說“我們還是太落後了,現在戰爭拚的是武器、錢糧,哪家的工業生產能力強,哪家的勝算就大一些,這些我們都沒有,但我們有人,有崇山峻嶺、高山大川,隻要有縱深,能遲滯敵人,最後的勝利一定屬於我們。”
男娃扶著海濤上了茅房,坐下開始念書“凡是要用現金買的外國貨,雖價值不過一毫一厘,都要鄭重斟酌,能省則省,凡是一件事業,可以完全用國內的勞力及原料辦的,雖幾萬萬、幾十萬萬盡量放膽做去,所以現在德國一會兒沒有雞蛋了,一會兒沒有牛油了(因為農產不夠須從外國輸入),窮荒鬧得不成樣子,可是一個工廠花上了幾千萬,一條國道花上幾十萬萬,又像闊得異乎尋常。國防的部署,是自給自足,是在乎持久。”海濤說“我們窮,但我們人多,這就是優勢,隻要全民動員,過幾年緊日子,形勢就會有所好轉,我們的工廠還是太少了,如今就少之又少,緊衣縮食,多造槍炮,多建工廠是以後的大方向。”
男娃軍事知識淺薄,不太明白戰爭的分類,專門念了一段向海濤請教“第一、戰略是戰爭的關鍵;第二、戰略都是由不變的科學原理支配(或者說由他發現的不變的規則支配);第三、這些不變的戰略科學原理總的來說規定,要取得戰役或戰爭勝利,就必須集結優勢兵力,在某個“決定性的點”上進攻較弱的敵軍。集中大量優勢兵力、在具有決定性的點上進攻敵軍這一原則有一大類例外。這類例外有時候他稱作內戰、宗教戰爭、民族戰爭。他也承認有這些例外,他們不是正規軍彼此的戰爭,而是有廣大的民眾被發動起來參與的戰爭。”海濤說“我們是一個民族大融合的國家,以前隻有內外夷狄之分,沒有民族的說法,現在民眾的民族意識已經喚醒,抗戰就是民族戰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誓死不當亡國奴。”男娃覺得海濤說得挺好的,自信地說“我可不想做水太涼、頭皮癢的錢牧齋,連個女人都不如。”
男娃對民生跟軍事的關係一直也不是太明白,就專門讀了一段“軍事範圍擴充到民生問題,而內政上就發生了許多扡格。戰事進行中防市儈之居奇,於國民生活必需品,政府加以一定的價格,不準漲價,這是正當的;但是軍需工藝品是目前火急所需要。軍部卻不惜重價的購買。其結果則工廠發財,農民倒運。多數的農民,投身到工廠去,輕輕地暗暗地把土地放棄了。經濟生活的根本動搖了,社會的不平衡一天重似一天,而百戰百勝的雄師,遂至一敗塗地。”
海濤問“當今世界誰說了算。”男娃想了想說“列強唄,我們不是一天喊,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除軍閥。”海濤又問“那列強誰說了算。”男娃想了想說“英國人。”海濤說“錯,戰爭打的是錢糧,是經濟,是工業生產能力,現在這個世界上,哪最穩當。”男娃說“北美。”海濤說“這不就清楚了,現在最強的是美國人,歐洲已經打成一鍋粥,他們隔岸觀火,趁火打劫,現在就他們經濟實力最強。未來他們支持誰,誰就不會倒下,我們不是在爭取他們援助軍火嗎,大有希望。隻要公家一天不倒下,我們就不會倒下,我們一定會看到那一天的,放心做好本分就成。”
男娃跟海濤天天念書討論打發時間,感覺時間過得特別快,也不再象以往那樣彷徨無助,驚恐失措。男娃感覺海濤的血是熱的,心中有萬千豪情,真正叫人羨慕、敬佩。他覺得海濤就是心中的燈塔,可以照亮前行的方向。晚上兩人就在醫院那張病床上蓋一條被子睡,白天他就絞盡腦汁、想盡辦法去弄些好吃的給海濤吃,給他擦洗身子,按摩後背、腿腳。醫生跟護士跟他說了以後,他就天天堅持,也不怕累“累了就念書歇會兒唄。”他還要洗自個兒跟海濤的衣裳“雖說生活還真不少,可心裏一點也不覺得累,還感覺日子過得挺充實。”
打進醫院開始,男娃每天幹著這些瑣碎的生活,海濤能下地之後,男娃盡量多攙著他走路活動,一邊走,一邊跟海濤拉散散話,日子過得很安心。
女人很喜歡她的小作坊“這就是自個兒的小金庫,也是學以致用的好地方。在這裏,什麽都是自個兒說了算。”她設計各式二樣的坎肩,起初做的都是男人穿的,從天津回來,她就想做女式的。大半年過去,月月沒那麽纏人了,她抽空為自己設計了一款,準備自個兒先穿起來。
她畫了一款白底青花緞麵的中式坎肩,拿出壓箱底的白貂皮滾邊,上等羊羔皮做裏,黑緞裏襯,藍鍛鳳凰盤扣,做得雅致清麗。她配上深藍緞料的寬口衣褲,褲角配上同色藍緞鳳凰盤扣,西洋黑色圓頭平底皮鞋,純白棉襪。裝扮起來,整個人仿佛雪中仙子天降人間,她自個兒覺得很滿意。
抬眼看著窗外陽光正好,她就去了一趟社裏。社裏人不少,屋外冰天雪地,屋內溫暖如春,後生們聊得正起勁,見她進來,都覺得眼前一亮,也不聊啦。景星下炕招呼她坐下,給她沏了杯茶“以為你今兒個忙家裏的事兒,不會過來了,沒想到你來了,這兩天寫點兒啥東西沒,拿出來叫我們看看。”女人端起茶盞泯了一口放下說“這兩天忙著做衣裳,沒空寫東西。你們都看看我做的這件坎肩咋樣,說說各自的看法,我好做得更妥貼些。都別愣著了,都過來看看。”她站起來,在屋子裏轉了幾圈,走了幾步。喜子慢不經心地說“蘭子,你就是個衣架子,穿甚都好看。我是個粗軍漢,看不來。”張申仔細打量了一番說“”好是好,就是顏色太淺。衣裳太挑人,一般人穿不了。冬天深色緞麵的好些,紅的,紫的,藍的都行。”景星滿臉欣賞地說“可以搭配著弄成套裝賣,效果好不說,也能多做些買賣。你家不如在上海開個成衣店,我出錢出力幫忙都行。鎮北的鋪子裏也擺幾件,最好雇個栓整些的女子穿上套裝,肯定能大賣。”其它小後生們也提了不少中肯的想法,她覺得不虛此行,回去就到堂屋跟爹娘聊了聊這事兒。劉老爺子說“先做幾件試試,看能不能成。”婆婆說“我瞅著不錯,先給我做一件試試。出門套個大衣,在家一脫,也不冷,不用再換別的衣裳,挺方便的。”女人覺得公婆說得在理,花了幾天時間,給小蓮、婆婆、母親、嫂子們都做了一件“全當過年的禮物了。”小蓮穿上可喜歡了,覺得挺好,又做了兩件自個兒喜歡的顏色跟樣子的,搭配好去社裏顯擺。喜子的心都揪成了硬疙瘩,後生們圍著小蓮拉個沒完,把小蓮樂得都快找不到北了。
女人覺得現在臘月還沒到,可以成批製作麵市,就趕製了一批,緊急發到上海、天津,看能不能趕在年前賣出去“不行的話,年後也行。”她提前寫信給榆生跟天津管事的,叫他們雇個當地栓整女子做女夥計,專門安頓榆生開個小門麵成衣店,專賣男女坎肩套裝。
正月十五剛過沒幾天,從天津回來的夥計就說女式坎肩就那麽幾件,都賣斷貨了。上海的榆生來信說“女式坎肩套裝挺受歡迎的。今年多做些,肯定好賣。成衣鋪子也開了,雇了兩個當地的小姑娘,穿上自家的套裝招呼人,上海本地人也覺得挺新奇的。”
這年春夏兩季,小作坊都在滿工做坎肩。女人找爹早說了準備多囤些羊羔皮“皮子夠用,各色麵料、底料、扣子也不缺,應該不會窩工。”她在來年過完年一盤點“真的大賣了,各色坎肩都賣斷貨了。如今隻留了些準備送人跟鎮店的精品。老爹真貼心,早就安頓六哥多弄些貂皮,精品滾邊也夠用了。”女人又想起那個不回家的男人,那個恨得人牙癢癢的男人“如今景星也快走了,外麵又打成一片,亂成一片。林子平安嗎,甚時候能回家來呀,來個信也好呀。總好過如今整天胡思亂想,提心吊膽。你在哪兒呢,我的小男人。”
她不曉得,她的林子早就穿上了她這兩年親手做的精品坎肩。榆生很狡猾,也很義氣。他隻跟少掌櫃常說起少奶奶這兩年做的事兒,每一份信最後都交到少掌櫃手裏,並沒跟其他人提任何事兒,透露哪怕半個字。男娃這兩年也成熟了不少,知曉了家裏一切安好,就放下了心,一心幹自個兒想幹的事兒。
這幾年過年沒了男娃,一家人感覺都沒了滋味。冬日裏空閑時間多,公婆也常跟女人拉拉家常。說起繡坊,婆媳二人就覺得繡坊不曉得差點啥“這幾年攬活的人多了,生意就差了許多。雖說畫了些新花樣,繡女們卻很難繡得出那種栩栩如生的模樣,針法上好象總差了點兒什麽。”婆婆感慨說“南方人手巧繡工好,咱這兒的女子沒那好手藝,年輕那會跟你爹去過上海、蘇杭,請老師傅點撥過,學了些蘇繡的針法,可不會畫樣子,繡出來總覺著差了些韻味。”女人忽然想到了些什麽,愣了愣神,試探著問劉老爺子“爹,你帶林子去過上海嗎。”劉老爺子隨意地說“去過,還呆了一段不短的時間,上海比天津還紅火,就是離得遠,你問這幹甚。”女人說“爹,你說林子可能沒可能跑上海去了。”劉老爺子愣住了,半晌才長吸了一口氣說“這灰小子真有可能跑那兒去了,人家不是說他跟同學去南方了嗎。林子熟悉的地方隻有上海,況且那兒還有榆生。林子膽子不大,一準不會去個兩眼一抹黑的地方。等過完年,就動身去上海瞅瞅,看不把這灰小子找回來皮扒了。”女人說“爹,不急這一時三刻,我也想跟你去,好好去找找。”劉老爺子沉吟不語,半會兒才說“再說吧,如今世道這麽亂,路上肯定不太平,你一個俊婆姨出門不方便。”
女人回屋想了幾天,打定主意要去一趟,思來想去生了一個主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