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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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劉瑞打叫老爹叫回城,發了一筆橫財,事兒風平浪靜過去後,高興得一直樂嗬個沒完。每天晚上,他都要叫上幾個小混混喝酒、劃拳、吹牛。有天晚上,鐵跟班李三毛喝高了,竟然把他領到花街柳巷開了苞。劉瑞食髓知味,就常跟著一幫小後生白天上街撩妹子,晚上進屋胡嘿呦。錢總有花完的時候,沒錢了,劉瑞就找他娘要。
    劉瑞他娘一開始沒太上心,給的多了就起了疑心,悄悄跟著兒子,看兒子出門作些甚事,跟了幾回,也沒看出個所以然。她瞅著兒子每天在鋪子裏規規矩矩,吆三喝四的,很像個掌櫃的,沒甚異常的地方。有天下午,鋪子快上門了,她又跑去鋪子附近,看兒子究竟做些甚。她老遠就瞅見兒子在街上溜達,七拐八拐碰見了幾個小後生,勾肩搭背在街上胡逛,逛了半天進了個館子大聲吆喝劃拳,也沒太在意,心裏想著“娃娃大了,交幾個朋友兄弟,喝個酒也沒啥。”可劉瑞問她要錢的次數越來越多,有天晚上,她見劉瑞進門就往炕上一躺,瞅著好像又喝多了。她扯光兒子衣裳,拉扯好身子蓋上被子,準備把兒子脫下來的衣裳洗一洗,突然發現兒子口袋裏揣著個紅肚兜,她本能地曉得這事大了“灰小子這是上了哪個不要臉的婆姨炕了,他還是個小娃娃,整天花天酒地不學好,指不定哪天就出事了。”她一晚上沒睡踏實,一大早侍應兒子吃過飯,碗也不洗就把兒子叫跟前盤問。劉瑞支支吾吾不說實話,他娘就把肚兜拿了出來。劉瑞一瞅臉就白了,劈手奪過來,邊往門外跑邊說“我的事兒不要你管。”一溜煙就沒影了。她攆不上兒子,氣呼呼地拾掇屋子,越想越氣,下定決心再不給兒子一分錢。劉瑞死性不改,照樣跟小弟兄們胡混,一天比一天膽大,開始順鋪子裏的東西,今兒個順個這,明兒個順個那,順得多了,賬就出了問題。雖說小掌櫃威脅利誘了不少夥計,管事的也不敢去爹那兒告狀,但劉老爺子盤點的時候還是發現了,一頓訓斥恐嚇下來,有小夥計頂不住嚎哭著交待了。劉老爺子聽了,又盤問了好幾個鋪子裏的小夥計,打問清楚了情況,沒見到兒子,就叫管事的叫劉瑞今兒個晚上到他那兒去一趟。劉瑞回鋪子轉悠,本能地感覺大家夥看他的眼神不對,又不曉得哪裏出了問題。有個管事的見了,跟他說老掌櫃叫他晚上去一趟。劉瑞心裏咯噔了一下,心裏慌慌的。晚上鋪子上了門,他也沒敢胡串,徑直去大院見爹,看爹說些甚。
    劉瑞進了堂屋門,看見二蛋在書房裏靠牆根站著,爹坐在椅子上正給二蛋安排鋪子裏的生活。他硬著頭皮站在炕沿邊上一聲不吭,聽爹說話。交待了半天,兩人才說完。劉老爺子說“二蛋,把門關上。”二蛋愣了一下,趕緊過去把門上上,站在門邊。劉老爺子瞪著兒子瞅了半天,劉瑞被爹瞅得心裏直發毛,大氣都不敢出。劉老爺子平靜地說“你哥不在,叫你管鋪子,說說鋪子裏的事兒。”劉瑞結結巴巴說了半天,也不曉得說了些甚。劉老爺子說“就這些。”劉瑞冷汗直冒,硬著頭皮回話說“就這些。”劉老爺子用盡全身力氣吼喊了一聲“驢日下的狗東西,跪下,好好想,還有甚事沒說。”
    劉瑞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當腳地,全身抖得跟篩糠似的。劉老爺子越說聲音越大,火氣也越說越大“好你個驢日下的,都這麽大了,一點好也不學,就曉得整天瞎混。真是家賊難防,老鼠啃牆,好好想想,你都做下些甚事。一天到晚就曉得喝酒瞎串,串門子的本事都學下了,今兒個看老子不打死你個驢日下的。”說著說著,他拿起雞毛撣子就劈頭蓋臉一頓亂抽,打得兒子嚎哇哭叫,滿地打滾。二蛋看這等形,站在牆根渾身發抖,見掌櫃的真得要往死打兒子,趕忙上去拉扯,不叫他再打劉瑞“掌櫃的,小掌櫃還小,不懂事,再打就打壞了,不敢再打了。”劉瑞嚎哭著說“爹,再也不敢了。”二蛋使命抱住劉老爺子,劉老爺子喘了半天氣,等氣喘勻了,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一口,一聲不吭,半晌才說“這是頭一回,就輕饒了你,再敢偷摸鋪子裏的東西,就給我滾出這個家,滾。”劉瑞一聽如獲大赦,站起身一溜煙跑出門,鋪子裏的夥計幾天都沒見人影。
    打那兒開始,劉瑞好象收心了,在鋪子裏一天陰著個臉發呆,不再吆三喝四耍威風,老老實實在鋪子裏呆著,還時不時幹點力所能及的生活。夥計們都以為小掌櫃叫老掌櫃給打靈醒了,也不再用異樣的眼光偷偷打量劉瑞。
    沒過多長時間,劉老爺子給二小子說了一門親事,熱熱鬧鬧辦了。劉瑞一直沒露出什麽異常舉動,幹生活中規中矩,隔三差五就去大院堂屋找爹說說鋪子裏家裏頭的事兒,好象要安生過日子了。劉老爺子心裏的氣順了許多“真得是棍棒出孝子,不打不成器,古人誠不我欺也。”
    劉瑞婆姨過門沒多久就顯懷了,爹娘跟二姨娘都很高興,添丁總是件叫老人們欣喜的事兒。劉老爺子看了天津傳來的信件,火冒三丈,把桌子上的茶杯茶盤用力摔在腳地上,對著婆姨吼喊“看你養下的甚娃娃,招呼也不打一個就跟人跑了,婆姨肚子大了都不管不顧。你咋養下這麽個慫貨,氣死老子了,狗日的,看回來不打斷他的腿。早曉得就不叫他呆在天津念書了,肯定是跟那些個洋學生、洋先生學壞了。”婆姨不敢回嘴,就曉得哭鼻子,眼淚抹了一把又一把。
    劉瑞消停了好長一段時間。婆姨懷上後,他耐不住寂寞,故態複萌,偷偷摸摸跑出去找那群小兄弟重續舊好,時不時找個僻靜的館子喝兩口。他開始不敢多喝,漸漸的,那群小兄弟攛掇的多了,又徹底放開了,甚至夜裏還去賭場玩了幾把,一來二去,賭性上頭欠下了賭債,又打起了家裏鋪子的主意。想了好幾天,賭場的人也上門逼債,劉瑞實在沒辦法,就找柱子商量看咋辦。兩人嘀咕了幾天,想出個壞主意,跟小兄弟嘀嘀咕咕了大半天,決定第二天天剛亮動手。
    鎮北夏天的清晨還有些寒氣,出門的人不多,街上冷冷清清的。暗淡的天光下,劉家的布店突然冒起了火光,不一會兒就濃煙滾滾直衝天際。店裏熟睡的夥計趕緊開門叫左鄰右舍幫忙救火,劉瑞裝模作樣衝進店裏說“後院起火,把東西都往外搬,把庫房裏的東西也趕緊往外搬,趕緊多叫些人手來救火,不要出了人命。”一夥小後生衝進來,不停把東西一趟趟往外搬。火勢越來越大,夥計們慌了神,也沒留意搬到外麵值錢的東西大都不見了。在大家夥的拚命潑水拍打下,火勢漸漸小了下來,後院有幾間房子燒塌了,地上一片狼藉。有夥計跑去給家裏報信,劉老爺子帶著些人很快趕到了鋪子,火已經滅了,大家灰頭土臉的。劉瑞的衣裳都被燒焦了好幾塊,灰頭土臉的迎出來,嚎哭著說“爹,不曉得咋回事,一大早去鋪子,老遠就瞅見鋪子裏著火了。我趕緊叫夥計們救火,又叫街上的人幫忙,幸好把火滅了,也不曉得燒沒了多少東西,爹看咋辦。”劉老爺子站在櫃台裏麵,鎮定自若,冷靜地指撥著夥計們幹生活,有的被指派去叫人拾掇倒塌的屋子,有的開始整理庫房,有的往回搬東西。管事的趕緊清點東西,大半天下來,才拾掇停當。管事的把盤點好的單子遞給掌櫃的,爹定定的看了半會兒,歎了口氣“損毀的東西不少,人沒事就好,人沒事就好。你們做生活吧,受傷的去藥鋪看看。”劉老爺子等天黑鋪子上了門,把管事的叫上相跟著回了家。吃過飯,劉老爺子跟管事的嘀嘀咕咕了半天,也不曉得說了些什麽,隻是臉色鐵青,整晚都一聲不吭,婆姨也不曉得掌櫃的想些甚。劉瑞叫小兄弟去外地處理了東西,得了不少錢,還了賬,跟小兄弟們很是逍遙了一陣。
    女人出了月子,劉老爺子把她叫去堂屋,叫男娃他娘出去,單獨在屋子裏關起門跟兒媳婦拉了半天話,也不曉得說了些甚。第二天,劉老爺子叫上兒媳婦去鋪子裏相跟著轉了一圈,給管事的跟夥計們安頓,今後兒媳婦會幫忙照看鋪子“鋪子裏的大小事兒先跟少奶奶說,拿不了主意再上主院來,小事兒就不要來了,叫少奶奶拿主意。”打那兒起,女人每天上午去鋪子裏照看生意買賣,不長時間就搞清楚了家裏的事兒。劉老爺子很信任兒媳婦,把家底一點一點都跟她做了交待,一點一點教她學著做生意買賣“沒法子,一個灰小子下落不明,一個灰小子混賬不成器,隻能叫知書達禮的兒媳婦把家照看上。不然這麽一大攤子家業,老得不得動了可咋辦。”女人跟男娃一樣聰慧,在鎮北開了女子沙龍,辦了坎肩作坊,在天津照看過一段鋪子,學起來沒多久就有板有眼,指撥管事的跟夥計們幹生活有條有理。
    劉瑞想插手,也沒地方下手。打上次失火,鋪子裏就安排了值夜的夥計。沒錢了,他也一時不曉得咋樣從鋪子裏撈錢,鬱悶異常。他每次見到爹,就覺得爹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對勁,冷颼颼的脊背發涼。他提了幾次能照看好生意買賣,旁敲側擊說大嫂是個女人,老是拋頭露麵不好。劉老爺子總不接話搭理他,他心裏有鬼,也不敢多說。
    強子從天津回來,給家裏帶了些洋貨、零碎。娃娃已經一歲多了,強子特意領著婆姨抱著兒子去掌櫃的那兒去了一趟,叫掌櫃的起了個大名,叫薛虎,虎頭虎腦的瓷實娃娃。掌櫃摸摸娃娃的頭慈愛地說“等娃娃大些,到城裏學堂念書,也算識文斷字,後繼有人。”
    女人躺在炕上,看著熟睡的娃娃,心裏滿不是滋味,一陣陣淒涼冷清的感覺襲上心頭“那個尿炕娃好不容易不尿炕長成小後生了,可為甚這麽狠心一聲不吭就走了,為甚這一大家子人,這麽厚實的一份家業,就留不住你的心呢。你一拍屁股去革命了,這到底要了誰的命,我的半條命都快沒了。”女人曉得男娃的心思,就是恨他、怨他、怪他丟下她一個人跑了“你曉不曉得,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沒有你,這還是個家嗎。”一個人的日子,夜晚是最難熬的,寂寞、空虛、無聊,沒心思幹什麽,也不曉得想些什麽有的沒的。有時候,女人就想“如果當初沒懷上娃娃,那該多好,或許你就會帶著一起我去革命了吧。”從那以後,她連革命也恨上了,隻為革命奪走了她的男人,叫她一個人苦捱、苦受、苦活著。
    翻來覆去睡不著,她隻好下了炕,點起燈,念會兒書,寫點東西,舒緩平複一下燥動的心緒。女人翻出了林徽因的詩集又看了起來“你若擁我入懷,疼我入骨,護我周全,我願意蒙上雙眼,不去分辨你是人是鬼,你待我真心或敷衍,我心如明鏡,我隻為我的喜歡裝傻一程,我與春風皆過客,你攜秋水攬星河,三生有幸遇見你,縱使悲涼也是情。……。”讀著讀著女人就流下了眼淚,情同此理,感同身受,思念之情愈濃,若有所感,情不自禁,提筆寫了篇書信,雖然她明知道這封信可能永遠也寄不出去“夫君風起的日子,沒有你;雪落的日子,沒有你。明月升起的時候,你在哪裏;夕陽西下的時候,你在哪裏。春天裏,風一直往北吹,北歸的大雁沒有帶來你的消息;秋日裏,風還在往北吹,就讓南去的大雁把我的思念帶給你。冬夜裏,北風呼嘯向南而去的時候,你在南方過得好不好,衣裳穿得暖不暖,飯菜吃得慣不慣。沒有我,你有沒有想我,沒有你,我已經沒有好好過日子的心氣。
    每個夜晚來臨的時候,就是我最想你的時候。無數次在夢裏,我一根一根數你的睫毛,數你的眉毛,數你的頭發,想搞清楚究竟有多少。可我總是數不清,數數就亂了,我曉得那是我的心亂了,不怪你。可我總是放不下,一次次想見到你。我曉得那是我心痛了,不怨你。我想把眼淚串成珠子送給你,讓你曉得我的心裏有你,放不下你,不恨你。我隻是想你,想你在暖風吹起的日子,出現在我夢裏。”
    寫著寫著女人就淚流滿麵寫不下去了,捂著臉無聲的抽噎哭泣著,淚水打濕了寫滿字的紙,一片墨色在雪白的紙上無聲的暈開。女人哭夠了,揉碎了紙張扔到地上,感覺好受了許多,熄燈上炕睡下。那些話已經在女人的心裏刻下,不需要紙張記錄了。這天晚上,在夢裏,女人真得見到了男娃,穿著學生服、戴著學生帽,揮舞著小旗子,在一大群人中間,用力吼喊著。女人第二天清晨醒來,明白男娃現在心裏沒有她的影子,心心念念的隻有革命。
    劉家是個大家族,雖然隨應潮流,分家單過,但合夥組成商隊做生意以後,劉老爺子還是挺欣慰的“可惜遭遇了強人,人心離散再也聚不起來了。這樣也好,各過各的,自行其是,誰也別再怨怪誰。”劉老爺子心裏跟明鏡似的“這件事兒比較蹊蹺,世道再壞也沒壞到光天化日之下,就明目張膽強搶人的,又是誰有那麽大本事,曉得自家的行商時間、路線,自家人肯定有起了壞心吃裏扒外的狗東西。可惜時過境遷,沒甚確鑿的消息。不管咋說,自家的那個女子跟二小子肯定脫不了幹係,算了算了,家門不幸,破財消災吧。看來還是要叫大小子上上洋學堂,多見識見識,才有可能守住這份家業,甚至興旺發達。可惜天不遂人願,大小子跑去革命了。他曉得甚叫革命,我活了大輩子也沒弄明白,他一個小娃娃曉得個甚,還不是瞎胡鬧。這幾年家裏門外能頂上事的隻有大兒媳婦,這都幾年了,連皮帶毛二三年了吧,到如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沒個消息。但願那個沒心沒肺不顧家的傻小子平平安安的,別出甚事,也許沒有消息可能就是最好的消息吧。”劉老爺子心裏一陣酸楚無奈,眼淚在眼眶裏不停地打著轉,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掉下來“罷了,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可惜了大兒媳婦小小年輕就守了活寡,活受罪啊。等等吧,不行就叫她自拾利便重找個好人家吧。”
    景星來鋪子找她了不少次,女人恨上了革命,不想搭理他“要不是他,林子會跑去革命了。”無數不眠的夜晚,無數的輾轉反側,女人寫了一首歌詞“小池春水籠寒煙,新草初成夜露殘,日影斜斜入芳徑,空留隻影倚闌幹。”雖不算工整,卻貼近她如今的心境,頗為自得。
    日子長了,景星來得次數多了,跟她講了不少外麵發生的事兒,女人明白不怪他,也不怪自個兒的男人“要怪就怪這個不太平的世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