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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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往北吹!
景星跟張申認識以後,兩人常在一起拉話,漸漸的,兩人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有天張申瞅著天氣尚好,幹完手裏的生活,時間尚早,就約景星去驢肉館吃喝。景星吃了幾口連聲稱讚“天上的龍肉,地上的驢肉,果然名不虛傳,挺好吃的。”張申慢條斯理地說“鎮北毛驢多,驢肉常吃不貴,愛吃驢肉的人不少。這家驢肉館的肉燉得香,火燒、板腸做得也地道。往後想吃,咱再過來。”景星吃得很過癮。兩人拉著鎮北不算太長的曆史,鎮北不算太誇張的新鮮事兒,品著沒啥度數的黃酒,時而碰一杯度數高的燒酒,心情很放鬆。張申說“鎮北是個神奇的地方。咱這沙漠跟草原邊上的小城鎮,在曆史的塵煙中挺立了幾千年。無數歲月的風沙沒有泯滅它,無數戰火的硝煙沒有摧毀它。咱這小城走出了三百多位名揚天下的總兵,無數刀口舔血的戰士。咱這裏的娃娃打小就見慣了生生死死,不害怕什麽刀光劍影;咱這裏的女人從容淡定,坦然麵對生活中的溝溝坎坎;咱這裏的男人無所畏懼,黙然承受世間的風風雨雨。腥風血雨平常事,經霜曆雪有豪情,認慫的從來就不是咱鎮北人,咱祖祖輩輩就是活個氣性。
咱這兒的風沙吹了幾千年,鎮北依然挺立在這裏,反倒孕育出生生不息的桃花水。桃花水滋潤著咱鎮北人的心靈,撫平心中的浮躁,讓見慣世間滄桑的鎮北人,重新尋找到了安寧,過著依然如舊、恬靜如水的日子。
咱鎮北過去叫堡、叫鎮,如今算是一座城。咱這兒的繁榮是近幾百年的事兒,再往前說,就是個偏僻荒涼的小村、小堡、小鎮,聚集些窮苦人在這兒討生活,屬於爹不親、娘不愛的三不管地帶,任由這裏的人自生自滅、自管自治。咱鎮北的繁榮多虧了大明景泰年間的餘大人,餘大小巡撫這片地方的時候,把治所設在了這裏,沒幾年鎮北就演變成了有模有樣的邊關小城,好人哪。有些彈三弦說書的人把咱鎮北這些事兒編成了酸曲唱給人聽,可好聽了,你有空也去聽聽。”景星一臉神往地說“那咱鎮北可真是個好地方。”張申歎了口氣說“鄉山圪嶗,窮鄉僻壤,有個甚好的。能出去,誰還願意留下來。不過如今身逢亂世,避禍倒是個好地方。”
聊著聊著兩人就聊到了女人。景星說“如今世上的女人分兩類,一類是熱辣騷情想從男人那兒得到點什麽的,一類是賢淑古板想控製男人的。前一種女人男人不放心,後一種女人不放心男人。真正理解男人心,能夠陪伴解語的女人太少太少。”張申說“你是不是情感上受到過什麽傷害,鎮北的女人可跟別的地方的不一樣。一種是不需要男人的女人,她們是隻想過好自己日子的本分女人,無欲無求,從一而終。這種鎮北女人很少,鳳毛麟角,大街上的貞節牌坊就是為她們立的。一種是需要男人的女人,她們是百無禁忌的騷情女人,無所畏懼,隨心所欲,她們不在意別人的看法,隻想自個兒活個痛快。男人隻有一個,我們這兒叫娃他爹,當家的,掌櫃的,家裏的。野男人不知有多少,她們並不在乎那些人,我們這兒叫相好的。家裏的其實長年累月不在家,相好的也經常出門不常來。這裏的女人活得苦啊,一大家子人,一大攤子事,全都壓在女人身上。我這些年瞅見過形形色色的女人,跟大地方的女人不是一個活法兒。沒那麽多壞心思,花花腸子,豪爽豁達,甚事都能想得開,幹得出。就一件事兒很少幹,那就是謀殺親夫,跟野男人跑沒影了。沒必要,也不想。跑出去幹什麽,她們又不傻。家是她們的根,根沒了咋活。”
景星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弄個文學社,集結一幫誌同道合的新青年幹點事兒“結社了,也熱鬧不是。”打定主意,景星就四處遊說人。他首先盯上了同在報社的張申,幾次接觸下來,兩個臭味相投的小後生一拍即合,天天膩在一塊策劃召些啥人,弄些甚事。張申列了個名單,準備跟景星分頭去拜訪聯係。沒多長時間,文學社就弄的有模有樣,八九個人整天在一起舞文弄墨,不亦樂乎。景星想買幾身換洗衣裳,社裏的人給他推介劉家“上海貨,比較時興。”景星本就想跟劉家人接觸接觸,就親自去了一趟。結果一托二,他遇上了男娃跟女子。見到這小兩口夫唱婦隨,誌趣相投,景星心裏就特別羨慕男娃走了狗屎運“能娶上這麽有文藝範兒的俊婆姨,不比京城裏的那些文藝新女性差多少,性格還一點不矯揉作態,爽利從容,俏麗嬌豔,八輩子修來的吧。”一想起家裏的小腳太太,他心裏就膩歪得不行。景星跟小後生們私下裏喝多了還說起這兩口子的事兒,小後生們異口同聲說“咱可不敢把喬蘭娶回家,她的名聲在鎮北可大了,外號鎮半街。打小跟她一般大的娃娃沒少挨揍,那名聲可是打出來的。娶回家一不小心被放倒捶一頓,就不好耍了。”說完大家夥兒都哄笑個沒完,爭先恐後講見到的聽說的故事。“喬蘭的豐功偉績真是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感覺咋跟個街溜子似的。可大家夥兒對喬蘭又沒啥惡感,全當笑話說給我聽。”景星也是無語,百思不得其解,不曉得該信看到的,還是該信聽到的。景星私底下向張申問出這個疑惑,張申快笑死了,笑夠了才說“他們那是吃不上葡萄說葡萄酸,典型的嘴上功夫。好多人家裏比較保守,肯定是不成的。劉家在天津、上海都有買賣,劉老爺子見多識廣,比較開明,跟喬老爺子關係又好,知根打底,曉得喬蘭是個知書達禮的好女子,別人家誰又真正見過喬蘭,跟她打過交道。有些事啊,道聽途說,未必就是真的,以訛傳訛罷了。”
景星這才曉得想岔了“凡事盡信,不如不信,古人誠不我欺也。”每次瞅著女人坐在那兒,誦讀新作,他就感覺那柔糯的語調總叫人有種微醺的感覺,懶懶的,仿佛春日的暖陽照在身上,有股萬物複蘇的味道。景星總要在大家夥兒散了以後,拿起女人的手稿念了又念,聞了又聞,好像女人就坐在身邊。他一靈醒就連扇了自個兒幾個耳光,好清醒一些“朋友妻不可欺。”他把林子、張申、喜子都認作自個兒的兄弟,從某種程度上說,甚至比親兄弟還親“誌同道合的同道中人遇上不容易,珍惜才是,咋能動人家婆姨的念頭呢,還算個人嗎。”
景星一遍又一遍反複跟自個兒說“忘了吧,忘了吧。”可他一刻也忘不了,越想忘記越是忘不掉。他想一走了之,可又舍不得這幫兄弟。他想看看書,寫寫字,可寫出來的竟然是喬蘭二字。他覺得徹底沒救了。他一夜又一夜難以入睡,輾轉反側,眼前閃過的永遠是女人的音容笑貌,那個身影揮之不去。他欲火焚身,渾身發燙發抖,他幻想著跟女人抱在一起,共赴巫山,同曆雲雨,全身大汗淋漓,卸去大半火氣才消停。
每天早晨,他都紅著眼睛從炕上起來,用涼水一遍又一遍洗臉擦身才感覺又活了過來。每天上午,他都提不起勁兒,沒精打采,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巴著。可隻要下午瞅見大家夥兒,瞅見女子,他就來了精神,頭腦特別清楚,靈感來的特別快,思如泉湧,出口成章,妙語連珠。有人還把他說的用筆速記下來,臨走時交給他,他看了覺得隻要整理擴展一下,就是一篇好文章。景星的這種狀態持續了好久,直到林子兩口子去了天津。
女子不在的日子,景星以為眼不見心不煩,可以暫時忘卻那些揪心的事兒,重新回到過去平靜如水的日子。可沒成想,見不著人,思念的味道更加濃鬱,如同埋在地下的白酒,隨著時間的推移,更加醇香深厚。女子的身影在他一遍又一遍的想念中更加清晰,連扇動的睫毛都根根清晰起來。他總感覺女子的嘴唇一動一動的,在他腦子裏說話,說她喜歡他,喜歡跟他在一起,陪他一起看日出日落、雲卷雲舒,陪他看大漠黃沙、江南煙雨。他感覺真的沒救了,他喜歡上了一個最不該喜歡的女人,無可奈何,無可救藥。
景星在兩口子去了天津以後,還是挺遺憾的,沒了這兩人,總覺得社裏聚會的時候少點什麽,整日見不著女子,生活都感覺沒了滋味。聽說女子一個人從天津回來,景星心裏跟貓抓一樣,瞅著有空就去街上轉。有一回真等上了女人進了自家鋪子,他進去跟女人拉了半天,才曉得男娃跑去革命了,也不曉得去了哪兒,也不曉得革得哪門子的命“回鎮北不照樣革命嗎,也不曉得林子咋想的。”景星想叫女人繼續參加社裏的聚會,女人瞪了他一眼說“還去,再去我也革命去了,林子就是叫你們一夥人帶歪的,不去,不去。”景星好說歹說才把女人說高興,不怨怪他了。打那兒起,景星隔三差五沒事就喜歡往劉家鋪子跑,跟女人說這道那,還常帶些報刊雜誌叫女人沒事看看。時間長了,女人想開了,重新來社裏活動,景星感覺生活又有了滋味。
女人一個人走在鎮北的街道上,心情很是放鬆。重回文學社叫她孤獨、寂寞的心仿佛又有了寄托,不再有那麽多胡思亂想。她每天侍應公婆管娃娃,料理鋪子寫文章,心越發平靜起來。平淡如水的日子仿佛能治愈她一切的傷痛,男娃走後剛開始湧現的空虛,被日常的瑣碎跟滿腦子的錦繡文章填滿。夜晚是女人靈感迸發獨處寫作的好時機,沉浸在心靈深處夢幻的世界之中,她好象有千言萬語想訴說,不吐不快。她創作的小短文、小故事文筆清新,如汩汩的泉水沁人心脾,娓娓道來,叫人身臨其境、感同身受,仿佛置身於一個不存於世的幻境,空穀幽蘭一般寧靜,春日喛陽一般溫馨。女子的視角同男子相比,更細膩纏綿一些,雖少些豪氣,卻多了份柔情。鎮北圈裏圈外的文化人都很欣賞雲水涵寫的文章,朋友聚會常有人誦讀評說。
女人能感受到景星目光中那份男女之間的喜歡,言語中那份真誠純粹的欣賞。她沒有刻意的避開,也沒有絲毫的回應。她明白自個兒的感覺,也很迷惘“景星的喜歡是熾熱的,好象太陽一樣,可就是由於太熾熱,一時間無法接受。那目光太滾燙,一定會傷到。不象林子的目光,清澈皎潔,如月光般灑落,夢幻而靜謐,叫人安心沉迷,不忍醒來。”景星的情意,女人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曉得該如何接受。女人晚上也沒了寫作的心思,滿腦子都是這兩個男人的影子。夜晚一天天過去,一個漸漸虛幻模糊,另一個見天清晰。女人曉得這不對的,可這個男人的影子一旦走進她的心裏就揮之難去。她也想刻意忘掉他,可他居然走進了她的夢裏。女人明白她沒救了“他應該才是夢裏常出現的那個男人吧。如果真的是他,那怕是火海,也不是多麽可怕了,一切順其自然吧。”
每天中午,女人都很糾結“去還是不去,這是個問題。”侍應完公婆吃喝,她走在大街上,想著還是去鋪子看看吧,腳卻總是不聽使喚,又走進了那個書香濃鬱的小院。
景星這段時日一到晚上獨處的時候,總是心不在焉,什麽也做不了,幹不成。躺在炕上也是輾轉反側,眼睛瞪得老大,定定的望著屋梁出神。他也不開燈,就那麽想著那帶笑的唇角,那含水的目光,那影子仿佛有股神奇的力量,叫他如何不想她。沒有辦法,他盡量晚上約好友聚會,喝得爛醉才能回屋安然入眠“這都是什麽事兒啊,什麽時候那個身影走進了心裏,紮根下來。”他感覺很恨自己個兒,恨自個兒沒定力,不成器“這麽多書白念了,去想這麽沒品的事兒,紅塵中佳人無數,為何就是放不下她。”他每天醒來就給自個兒打氣“好好幹生活,想想那些家國大事吧。亂世當前,這麽兒女情長可要不得。何況還是說不清、道不明、剪不斷、理還亂的胡思亂想。”
景星不去想那些事兒,可那道身影一出現在小院,他的心就再一次淩亂了,腦子裏滿是那道身影,什麽也不管不顧無悔無懼了。他曉得他快淪陷了,身子已經不受腦子的控製。
那是一個夏天的午後,女人剛進屋沒多久,外麵就下起了暴雨。雨水好象從開閘的天上往下倒,雨幕模糊了世間的一切,隻能聽見雨水落地的聲響,嘈雜中一片寧靜。正襟危坐的兩個人聽著雨聲,打開房門來到屋簷下,聽風觀雨,好象在期待著什麽。男人伸手抓住女人的手,將女人帶入懷中。女人沒有猶豫,將頭貼在男人的胸膛。兩人聽著彼此的心跳,感受著彼此身子的溫喛,久久相擁,不忍分離。男人把女人拉回屋,摸索著將房門關上,把門栓插好,就抱起女人放在炕上。兩人用力摸索著彼此,纏繞在一起,用心感受著彼此的身子,盡情宣泄釋放著彼此的欲望。
雨下得更加急切,一刻不停地向大地潑灑著,幹旱的土地用力吮吸著上天賜下的恩澤,仿佛那是生命的源泉,能叫人煥發勃勃的生機,讓生命中出現令人眩目的光彩。撥雲見日分黑白,雨過天晴有虹彩,生命總在尋找他的出路,無關是非對錯。
張申幹完報社的生活,就近找了個館子要了碗羊肉麵,準備吃完到文學社溜達溜達,聊聊天,放鬆放鬆心情“這家羊肉麵做得很地道,麵片揪得不大不小很筋道,羊肉煮得剛剛好,散發著自然的肉香,沙蔥、芫荽擱進去,又有了些野地的草香,喝口湯,微辣濃香,滋味好的很。”張申一個人餓了,常到這家館子來吃上一碗。掌櫃的跟他很熟,招呼得很熱情。吃完飯,掌櫃的說“天快下雨了,拿上把傘,省得淋著。”張申出門瞅了瞅天,天雖然陰著,可感覺一時半會兒下不下來,又不好拒絕掌櫃的好意,夾著把傘出了門。走到半路,天色就徹底黑了幾下,他往天上瞅了瞅,黑雲密布,眼瞅著雨就下下來了。他趕緊撐起傘,心中感歎掌櫃的眼光好“這些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想得就是周到。”
他一腳深一腳淺,盡量避開水窪,緊趕著走進景星的小院。院門開著,他徑直走到堂屋,準備推門進去。用手一推竟然沒推開,他正準備叫人開門,就聽見窗戶裏傳來男人的喘息聲。他放下手,仔細聽了一下,裏麵好象正發生著什麽不為人知的好事兒。他趕緊返身出了大門,還順手把門給帶上,心裏五味雜陳“這都什麽事兒啊,這兩人眼瞅著是好上了。要說心裏沒點兒想法,那是不可能的。我一直好象也在幻想著有這麽一天吧,可惜天不遂人願。但願這兩人能好好珍惜這段情緣吧。”
他一個人在大雨中前行,天上又是打雷又是閃電,雨下得更密更急,天色越發黑了。風緊雨飄,衣裳都被淋濕了。心情鬱悶的他不知不覺就走進一家酒館,準備避避雨,等天晴了再回家。他點了幾盤小菜醋潑肉頭、沙蔥拌豆腐、活捉豆芽,又要了一壺老酒,不緊不慢地吃喝,品嚐著寂寞的滋味“手快有手慢無啊,不是不想她,是不敢想。回想過去聚會的種種情形,這兩人好象就有些不清不楚的曖昧,時常眉來眼去的。隻是兩人本就是豪爽大氣的性子,大家夥兒沒覺著罷了。就是看出來了又有什麽,新時代新風尚,大地方都是這種自由隨性的風氣。多大點兒事啊,看開了,也沒什麽了不得的。整天喊著自由,可身上的枷鎖還真不少。看開事兒,放眼世界,不是一句空話。那首先得放空自我,放下包袱,不被那些陳規陋習所束縛。過去那些看不慣的事兒是不是就一定是不對的,回頭得好好梳理梳理。解放,解放,解開心結,放鬆心態,用平和冷靜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才可能有個相對合情合理適應時代變遷的看法,在這個思潮洶湧的時代不迷茫。”喝了半天小酒,發了一陣呆,張申感覺渾身輕鬆,仿佛又看淸了許多事兒,目光都較以往更為清澈一些。
雨不曉得什麽時候已經停了,陽光重新從空中灑向大地,遠空現出一道虹彩,嬌豔動人。張申迎著彩光,心情更加愉悅“雨過天晴見彩虹,柳暗花明又一程。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就叫那份情意深藏在心底吧,祝福你們,不要辜負這大好時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