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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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往北吹!
強子遠遠瞅見少奶奶到了鋪子沒進來,往家的方向走了幾步,又返身往回走。他挺奇怪的,一直遠遠跟在少奶奶後麵,瞅見她進了那個常去的巷子。他曉得那是啥地方,那是景星的小院,文學社聚會的地方。他返身回到鋪子,坐在凳子上發愣,二蛋從背後拍了他一巴掌說“想甚呢,不好好幹生活,出啥神呢。出甚事了嗎。”這時天上一個炸雷爆開,雨水傾盆而下,強子趕緊說“你去後院瞅瞅,有啥怕淋雨的,趕緊拾掇。我去把窗板上好,別叫雨撲進來。”兩人忙活了好一會兒,才把事兒忙完。外麵雨水成線,一直下個不停,兩人無聊的在那兒有一搭沒一搭的拉活。二蛋問“虎子搗蛋嗎。”強子說“還小,就曉得追雞趕鴨。有次被家裏那隻大白鵝狠狠叨了幾下,哭了好一陣子。他往後就記了仇,常煽活小娃娃跟他一搭去追大白鵝,可每次都被大白鵝追得哇哇亂叫,可好玩了,笑死我了。你家小子呢。”二蛋說“一樣樣甚,大些都是上房揭瓦的貨,一個比一個膽子大。還是聽少奶奶的,趁早引來城裏頭念書,識幾個字,懂點事兒。”強子說“少奶奶人就是好,說得那是正理兒。聽她的,準沒錯。你瞅那坎肩作坊,女裝鋪子,弄得多好。少奶奶說,那叫啥引領時代新風尚,新潮流,說得多有學問。”二蛋說“咱就是個夥計,哪能跟少掌櫃少奶奶比,好好過自個兒的小日子才是正事。不拉了不拉了。拾掇拾掇該上門吃飯了。”
強子望著門外成線的雨水,心中一陣惶恐不安“這個不尋常的日子,一定有一些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他把這種惶恐和不安深深的埋在心底,一輩子都沒跟人提及,哪怕在生命走到最後,走到盡頭,彌留之際,恍惚的那一刻,也沒說哪怕一個字。因為什麽,他心裏很清楚,也很明白。這些惶恐跟不安隻能埋在心底最深處,不可觸碰,不可提及,那是他自個兒一個人一輩子的秘密“任何秘密,隻要跟人說了,那也就沒有什麽秘密可言了。”
喬老爺子過五十大壽,女人專程備好禮物,叫強子趕著馬車,送自己回了一趟娘家。強子感覺少奶奶最近有些異樣,仔細一想,又不曉得哪裏不對勁,這事兒又不能跟誰說,憋在心裏難受得很。一路上女人想著娘家的事兒,又出了神“娘真的太能生了,七個兄弟,就我一個女子,數數就覺得神奇,咋這麽多。可多有多的好處,慣著我的人也多不是。如今哥哥們都成家了。爹圖省心,哥哥們誰娶了婆姨就分出去單過,如今過得都還算不錯。大哥喬誌堅有點兒生意頭腦,接手了個雜貨鋪子,日子過得挺舒坦;二哥喬誌強是個老實疙瘩,打小愛好務弄莊稼,娶了個殷實人家的婆姨,接手了個南郊的莊子,本本分分過日子;三哥喬誌立是個逛鬼,整天不著家,到處胡混,打小惹事生非,沒少挨爹的打。瞅上個水性楊花的女子,串門子把人家肚子搞大了。爹一氣之下,把他趕出了家門。私底下叫娘打發了些銀錢,叫他離開鎮北討生活。眼不見心不煩,落個清靜;四哥喬誌業愛念書,在學堂裏謀了個差事,穿上長袍當了先生。娶得也是書香門弟的女子,安安穩穩過他的小日子;五哥喬誌明名字起得好,心明眼亮,娶的女子也精明能幹。他跟著爹走南闖北打下手,是喬家的小諸葛,幫了爹不少忙;六哥喬誌奇心眼子活,精壯結實酒量大,跟著爹走西口,瞅上個蒙古貴族老爺家的女子,求爹在草原上定了親。爹說,你願意在草原上討生活過日子。哥哥說,這暢快,我愛在這搭過日子。喬家就結了這門親事,也有了一條穩定的商路。如今婆姨都生了好幾個娃娃,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七弟喬誌勇生性老實,打小一搭上學堂念書,平日裏不大言傳,跟六哥跟我的關係最好。小兒子嗎,頂門立戶跟爹娘一搭過日子。嫁出去沒多久,介紹了個社裏文友的妹妹給他。爹見了人,覺得女子知書達禮挺栓整。小七就好運地娶回來個栓整婆姨,識文斷字不多事,幹生活也是一把好手。小兩口如今和和美美的,上頭有爹娘拿事兒,小日子過得挺滋潤。”
女人到家給爹送上壽禮,就回了自個兒屋子一趟,呆呆地坐在炕沿上,瞅著滿屋熟悉的物件,又想起過去逍遙自在的好時光,心裏也不曉得是個甚滋味。小蓮急匆匆進來說壽宴快開始了,叫女人趕緊出去。她平穩好情緒,整理好衣裳,出門滿臉笑容地招呼人。壽宴辦得很氣派,親朋好友來的不少,老爺子的臉上一直掛著矜持而滿足的笑容,女人感覺今兒個爹身上好象恢複了些年輕時的風采,瞅著腰杆筆直、妙語連珠、意氣風發,頗有些指點江山的豪氣,心裏一陣好笑“爹咋還是這麽好出風頭,臭能愛顯擺。”
喬家的小日子過得風輕雲淡,喬老爺子的心思就全花在了生意買賣上,沒太操心兒孫們的事兒“五十知天命的年紀,逍遙自在最當緊。兒孫自有兒孫福,哪管得了那麽多。”可突然而來的一個噩耗,打破了喬老爺子平靜的生活。
有天夥計們連滾帶爬、氣喘籲籲的進來跟他說“三少爺死了,聽人說是喝多了滾下崖跌死的,老爺快拿個主意吧。”喬老爺子還沒反應過來,就瞅見婆姨眼神發瓷背過了氣。他趕緊又掐又摁,婆姨才緩過勁來,捶打著炕板石,嚎啕大哭“你的天殺的,不管你的三小子,把他趕出門。如今人死了,都是你害的。我的兒呦,你死了,娘可咋活呀。”瞅見婆姨一個勁嚎哭,沒完沒了,他趕緊打發夥計把女子叫回來,乖哄她娘,下了炕叫了兩個夥計跟他走,又打發幾個夥計去叫在家的小子們都去瞅瞅咋回事。等他坐著馬車到了地方,已經過了大半天。他進門就瞅見三小婆姨穿著一身孝服,梨花帶雨地出來迎接,兩個披麻戴孝的娃娃一男一女跟在後頭叫爺爺。他摸了摸娃娃的頭,走進了裏屋,坐在椅子上,聽兒媳婦抽噎著有一句沒一句跟他講發生了個甚事“成親後,三小還是整天不著家,就曉得跟那幫子狐朋狗友喝酒吹牛,也不做點兒正經營生,就指著隔三差五偷摸著找娘要點兒錢,指著娘給的幾畝薄田過日子。日子過得一天比天緊巴,喝多了勸勸,就曉得打婆姨罵娃娃,這日子過得實在恓惶,也沒個好辦法。誰曉得前幾天喝多了出個這事,人走了,留下我們孤兒寡母往後可咋活呀。”喬老爺子陰沉著臉說“三小有再多的不是,那也不是你個婦道人家可以編排的。往後你們娘仨就搬回家裏來住吧,一家人在一搭,也好有個照應。”兒媳婦低著頭咬著牙一字一句說“還是不回去了,這麽多年習慣了,就不叨擾兩位老人的安生日子了。日子能過下去,就是兩個娃娃小,還要念書,要麻煩兩位老人多照應。”喬老爺子氣得火冒三丈又強忍住“這些年沒照應好你們,心裏有怨氣,我就不多說了。當初的事兒你也清楚,怨不得我這做老人的不講情麵。如今三小走了,人死不能複生,你往後一個人單過不容易。你心裏有疙瘩,做老人的也不好強求,什麽時候想明白了,什麽時候回來。你想回娘家,我也不擋著,你想另嫁人,我也沒話說。喬家能容下你們三口,也能養活得了這幾張嘴。不說了,該做甚做甚吧。”
喬老爺子等小子們都來了,就分派生活,有去叫公家人拉事兒的,有去料理抬埋事兒的,有拾掇靈堂侍應前來吊唁的客人的。事兒料理好,天已經黑定了,他坐在裏屋盤算“小子們出了些大洋,在左鄰右舍占了些屋子,說好了,可以借住幾天。這究竟不是鎮北城,湊合湊合就過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公家來人跟喬老爺子說了勘驗情況,小五也打問了些消息,喬老爺子的臉色越發陰沉了。
公家來的人說“從現場來看,人是從崖上掉下去摔死的,也能聞出喝了酒。在哪兒喝的,跟誰喝的都查清楚了。都說三小喝高了,一個人回的家。為什麽沒端直回家,而是跑山上去了,就不曉得了。發現三小屍首的是個放羊娃,說放羊的時候看著的,趕緊跟路上見著的大人說了,大人又報了官。那崖並不在大路邊上,三小喝完為什麽去了那兒,又咋掉下去,跟鎮子上的人打問遍了,都說沒瞅見,不曉得。人究竟是想不開跳下去的,還是有人推下去的,失足掉下去的,如今還沒弄清楚。”
小五打問來的情況又有些不同“跟他喝酒的人說那天三小沒喝多少,喝完他還走得穩穩當當的,一路唱著酸曲出的門,心情好的很,跳下去跟失足掉下去都有些牽強。說起三小一家子,鎮子上的人都支支吾吾的,沒個說得靠譜的。後來找了個相熟的人叫人喝了場酒,才有人喝高了說了些事兒。說三小愛串門子,跟鎮子上的女人好多都不清不楚的。這事蹊蹺的地方很多,要好好查查才曉得咋回事,為甚出了這麽大的事兒。”
喬老爺子陰沉著臉,指派著兒孫操辦喪事,把棺木運回鎮北抬埋了。喬蘭娘見著人,又嚎哭了一場,抱著孫子不撒手。喬老爺子陰沉著臉跟兒媳婦說“三小娘想孫子了,留下多住幾天,過了七七再回去。”他打發小七婆姨打掃出一間屋子,安頓三小婆姨跟兩個孫子住下,就出了門,叫上小五趕去相熟的公家人那裏嘀咕了好久才出門回家。第二天,他又指派小五去暗中繼續調查這事兒“不要怕花銀子,我喬家的娃娃不能就這麽不明不白死了。三小再差也是我的小子,我要對得起他的在天之靈。小五,你上點兒心,把事兒弄清楚再回來。誰問起就說去口外有點事兒,不要弄出點兒甚事出來。”小五回家跟婆姨說去口外有點事兒,就悄悄帶了幾個夥計去了三小所在的鎮子。過了沒多久,就弄清楚了原委“三小串門子不曉得咋叫人家男人曉得了,想辦法勾搭上了三小婆姨。這婆姨本就不是甚省油的燈,半推半就,兩家人就互串了門子。三小有次喝酒吹牛被酒友當眾揭了短,才曉得出了這號荒唐事兒。串門子串著串著串到自家來了,他脾氣一上來就回家把婆姨捶了一頓,隔天又把那男的叫人捶了一頓。這對狗男女懷恨在心,越發熱火了。那天有人瞅見三小往山上走,就問他去那兒幹甚,三小罵罵咧咧的說,剛才路上有人說他家二小子跑圪梁梁上耍耍,把腿摔斷了,得去瞅瞅,看我不把他的腿打斷,叫他整天胡跑亂逛。三小去了就出事了,這事兒明顯不對勁,有蹊蹺。我花了些大洋,說動了公家人,把那男人抓住一頓狠打,當場就招了,就是這對狗男女做下的瞎事。三小婆姨那天瞅好時機,打發人謊說二小子腿摔斷了,不得動彈,二小子哭嚎的不行,又怕真斷了,挪動起來傷上加傷,也不敢挪動,叫三小去圪梁梁上瞅瞅看咋辦。三小到了梁上左瞅右瞅沒瞅見個人,那人就躲在崖上的拐角處,假裝小娃嚎哭,三小不蒙意故上了當,上到崖上被那人推下了崖,當場摔死了。當天有個放羊娃瞅著死人,就跟遇上的大人說了,那人趕忙報了官。公家審問出來,叫那人劃了押,把人帶到了鎮北。如今已經關到大牢,正準備問過上頭,準備來咱家把三小婆姨也帶走。爹,你看咋辦。”喬老爺子沉思了半天說“家門不幸,出了這麽個慫小子,娶了這麽個慫婆姨。當初就差點兒沒把我氣死,如今出了這擋子事兒,送官法辦了吧。都該死,大人死了一了百了,可憐了兩個小娃娃。你們都對三小的娃娃好些,叫他們好好上學,不要走了他爹的老路。”沒過多久,公家來人就把三小婆姨一路嚎哭著拉走了。
千算萬算、精明一世的喬老爺子萬萬沒想到,這次辦了件糊塗事兒,差點兒毀了一世的英名。沒過多久,這案子就鬧大了,拉扯進來當地好幾戶人家的後生婆姨,公家震怒,要嚴肅處理此事,以儆效尤,以正風氣。那個男人判了個淩遲,三小婆姨判了個斬立決,其它的男男女女被發配到黃河沿線,在軍營裏勞作,男的做苦役,女的幹雜活兒。
女人聽說了這事,就去找景星打問這事兒,景星聽了前因後果,沉思半天說“這事兒你爹沒做好,不妥當,事急人糊塗了。我跟你講兩個故事,你就明白了。我爹在京城念書的時候,菜市口有會兒淩遲人,他去了,那真是萬人空巷、盛況空前。那是個江洋大盜,身上背了好幾件命案,被人告發判了淩遲。後生很精壯,一點兒不怕死,被魚網網上去肌肉一棱一棱的,被整整割了九百九百九刀才咽氣。淩遲很殘忍,可更殘忍的是要精身子示眾,割下那活兒的時候,原本一聲不吭的後生不硬氣了,噢噢著胡嗚拉,難受的恨不得立馬斷氣。我爹那會兒托人找了個好位置站得近,看得真切,後生的眼淚當時就下來了,多硬氣的漢子去了勢也受不了,再硬氣不起來,傷心欲絕的。害死三哥那人一淩遲,事兒很快就能傳遍鎮北城,丟人現眼的可是你喬家。
再說另一個故事,女人斬決是要脫光衣裳行刑的,就是要震懾世人。我在老家見過一回,有個女人跟人私通,毒死了自家的男人,被人告發,兩人都被砍了頭,男的沒啥,女的就慘了。如花似玉的白身子被脫光了示眾,她爹當場氣得就斷了氣,她娘跟她哥也沒落著個好,成天被人指指點點的。眾口鑠金,沒幾年,她娘就走了,她哥一家子在老家也呆不下去,悄悄背井離鄉去了外地討生活。人言可畏,你趕緊叫你爹找找人,我也跟爹說說,盡量低調些,把這事兒壓下去,消除影響吧。”
女人聽了心急如焚,心急火燎地跑去跟爹學說了利害關係,喬老爺子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尿泡打人,騷氣難聞。一時氣糊塗了,咋辦下個這慫事情。”他趕緊出門跟小五嘀嘀咕咕了半天,叫小五趕緊出門找人,去上下打點運作。沒幾天,景星就跑家裏跟她神秘地一笑“你爹好手段,那兩人不明不白死在了牢裏,上上下下的人也再沒人提緒這事兒,那些男男女女連夜被送出了鎮北,到軍營裏服刑受罪去了。我回去跟爹說了這事兒,叫他不要小題大做,爹隻是瞅了我兩眼,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嗯了一聲,沒說甚,我就曉得這事兒妥了。這事兒能這麽悄無聲息地過去,挺好的。以後有甚事,跟我趁早說,不要再出甚岔子。好了,不多說了,我走了,有空到社裏來。”
女人沒說什麽,隻是客客氣氣地把景星送出門,跟公婆學說了這事,又跑去娘家跟爹娘說了說,喬老爺子才下了炕,暢快地出了門,留下娘倆繼續拉她們的私房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