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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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往北吹!
沙漠的天氣是無常的,前一刻還是豔陽高照,後一刻可能就是狂風暴雨,前一刻還是風和日麗,後一刻可能就是沙塵滿天。冬天雪大凍死人,春天風大埋死人的事兒時有發生,一點兒也不稀奇。劉月在金雞灘農場上班以後,沒少見識大自然的偉力“變臉的速度比領導的速度還快,真不是蓋的。”
金雞灘農場管轄區域很大,有大片的耕地,有廣闊的林場、草場、沙漠,小海子好幾個,大海子也歸農場管。自然環境談不上好,也談不上有多壞。農場有奶牛場,供應著鎮北城的乳製品,有鮮奶,也有酸奶,還有奶酪、酥油。有馬場,養著戰馬、馱馬,還有耕牛、驢騾。有羊場,養著幾千隻綿羊,幾百隻山羊,還零散養著些雞鴨、兔子。夏天的時候,農場的空氣中總是彌漫著一股腥臭味,蚊蠅整天在農場的街頭巷尾飛過來飛過去,惹得人心煩意亂。農場的人拿這些小東西沒辦法,隻能任由它們自由來去,時間長了,也就習以為常、和平共處了。農場的人很多,有種地的,有放牧的,還有架船撈魚的。場部就在原先的莊子上,擴建延伸了不少,儼然一個自給自足的小社會。有小菜園、大食堂,有辦公區、家屬區。有學校,教娃娃們識識字、算算數,中學就要去城裏上了。有工坊,修理修理農具、平板車、小木船,處理處理羊毛,也打製些辦公家具。農場有拖拉機,有汽車,到城裏也不咋困難,約好搭順車很方便。有雜貨店,收些土特產,賣些小零碎,大的收購供應由場部統一安排。農場醫務室的人不多,大貓小貓三兩隻,在場部辦公區的一個小角落。農場的人得了大病直接就進城去看了,頭疼腦熱的小病都有季節性,平日裏病人不多。閑著的時候,劉月也要去農場裏到處轉轉,農場有專門的獸醫,管著牲口,可農場的防疫工作歸醫務室管,上門出診的時候也不少,赤腳醫生好阿姨可不是白叫的,甚至附近的村子有急診也得去。
每次看到天氣有變,劉月就趕緊往住的地方跑。變天的時候,在屋子裏聽著窗外呼呼作響的怪哨聲,她就要變著法子做點好吃的,做點兒針線活兒,織織毛衣,打發時間是主要的。變天的時間可長可短,長的天都過不去,短的個小時就過去了。變天的時候大家夥都出不了門,沒什麽特別的事兒。男人們就在一起喝酒、抽煙、吹牛、扯蛋,湊些錢買點兒山羊肉宰了燉上打平活,一家分上些拿回去解解饞,雜碎、羊腦就成了男人們的下酒菜。喝高了,男人們就唱唱酸曲,比比誰的嗓門高、會得多、編得好。女人們聚在一起拉些散散話,嘮叨家長裏短,手裏也不閑著,做些針線活兒,不是納鞋底子、鞋墊,就是織毛衣,還有拿著繡繃子繡花的。在大自然的狂風暴雪麵前,人是渺小的存在,沒人逞能去找不痛快。女子不咋喜歡跟人拉話,隻是喜好一個人關在屋子裏,做些平時沒時間幹的雜活,偷偷看些平時沒機會看的雜書。農場定期休假,每月有個天,一有空她就請假帶點兒好吃的看看劉義,回家幫母親幹幹家務。
最近每天下班以後,女子不愛去莊子裏轉悠了。農場裏的人發現原先愛紅火熱鬧的她沉靜了下來,其實她是有了些變化,可並不是人們想象的那樣。原先的她開朗豪爽,內心卻無比孤寂冷漠,心裏裝滿了仇恨。如今的她平靜淡然,內心卻無比煩亂火熱,隻因為她的心裏走進了一個人,一個上海來的後生。她的夢裏出現了一個赤身裸體渾身洋溢著青春氣息的男人,那個男人回頭對著他微笑,走過來拉著她的手,在大海子的沙灘上奔跑,奔跑。她任由這個男人摟住她的腰,她也摟住男人的脖子,腿也跟著盤上男人的腰,男人抱著她在草原上旋轉,她的心越飛越高,越飛越高,看見了湛藍湛藍的天空。男人吻上了她的臉,她的唇,她也應和著男人叫人麵紅耳赤的甜蜜。兩個人的身子融合在一起,心也融化在一起。她這幾天都是笑醒的,開心得一整天都忘乎所以,樂不可支。醫務室的老護士說“月月,你咋了,整天笑嗬嗬的,有甚好事兒,跟姐說說唄。”她才醒悟過來“姐,沒啥,就是這幾天在草原上縱馬馳騁,跑起來太暢快了,要不,你也跟我下班去騎騎,可好耍了。”老護士說“我可不敢騎,你膽子真大,也不怕摔出個好歹。”女子得意地說“我騎得可好了,如今不用馬鞍馬蹬裸騎都能行,我的本事大不大,能行不能行。”老護士疼愛地說“就你能行,都叫家裏人給慣壞了。成天就曉得瘋跑瞎逛,好好收收心思,安生過日子才好。往後得找個厲害女婿,把你好好管管。有沒有中意的,跟姐說說,我給你參謀參謀。”女子不好意思地說“哪有的事兒,我還小,還不想談對象。”老護士說“二十好幾了,不小了,你娘在你這麽大的時候,都有好幾個娃娃了。”兩人邊幹生活,邊拉閑話,女子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心頭的躁動,遮掩過去自然流露的火熱。
十幾年下來,喜子升到了師長,坐穩了位子的他那會兒也算的上是一方大員。鎮北和平解放以後,軍隊就整編解散了。他退伍到了地方,在地方行署公安部門任了職。他一如既往兢兢業業,在地方上威信很高,走那兒都有人抬舉。兒女如今有了五個,三兒兩女,一大家子人。外麵養著的幾房小的解放後給了些銀錢遣散回鄉了,兒女如今都歸他養著。功成身退、心滿意足的他現如今最大的愛好就是寫字,誰求給誰寫,來者不拒,也算的上是當地名家。他不太過問跟自個兒無關的閑事,繼續他一如既往的低調作派。官越作越大,脾氣越磨越小,為人一團和氣,訓人都留三分麵子。場麵上的人都說李老好說話,沒架子。什麽運動來了,他都不沾邊,盡打馬虎眼,不溫不火的處理著日常的人和事。
可人那總有犯難的事兒,哪能盡如人意。劉林一家子人的處境他不是不曉得,可瓜田李下的,他又能說什麽,做什麽。何況這麽多年下來,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年少輕狂的喜子了。
他萬萬沒想到劉林死了,屍體被衝上了岸。當地派出所發現後,報到了上麵。局裏管刑偵的人去現場勘察後,回來向領導報告,疑似他殺。這下局裏作難了,又向上報,報到了他這裏。資料冷冰冰的攤在辦公桌上,他翻開一看就驚得站了起來,又一陣恍惚差點栽地上。他定了定神,打電話叫崔大川過來一趟。大川敲開門,喜子叫他自個兒倒杯水喝。大川說,叔,不渴。
每次見到大川,喜子就不由自主想起他爹彌留之際的交待,喜子,你是個好娃娃,我這一輩子不成事,做了不少錯事,你爺爺從來也不待見我,我們李家三代單傳,往後振興家族,光耀門楣,就指望你了。我這一輩子隻虧欠一個人,就是二蛋爹,小小年紀就賣命替爹頂罪,爹才能活到今兒個,也才有了你,爹虧欠他的,這輩子還不上了,往來隻能你來替爹還了,也不要計較跟劉家的恩怨,跟劉家人好好相處,那是家栓整人家。
喜子皺了皺眉頭說,你林叔的事兒聽說了吧,你親自再去好好勘驗一下,看仔細,認真看,不要漏過一個細節。看究竟出了甚事。有甚事情第一時間跟我說。
大川走了,他又把管案子的相關人等召集起來緊急開了個案情分析會。與會的同誌一致認為這是一起惡性故意虐殺拋屍案,需要立案偵查,尋找凶手。還沒等他們議定,秘書進到會議室悄悄跟他講了幾句話。他皺了皺眉頭說“你們先議著,我去去就來。”在秘書的引領下,他走進自個兒的辦公室。屋子裏已經坐著一個年輕人,他滿臉堆笑地說“小高啊,老石最近身子骨還好吧。”年輕人說“首長好,石專員時常提起您,最近事兒特別多,專員累得夠嗆,今兒個專程叫我過來帶幾句話,您看。”他對秘書說“小王,你去忙吧,這沒你什麽事了。”秘書一聽這話,趕忙出去,順手把門帶好。他坐在辦公桌裏麵的椅子上,和言悅色地跟年輕人說“咋還專門叫你跑一趟,打個電話來不就行了,來來來,快坐下,喝杯熱茶,早上剛沏的。”說著他就從茶壺裏倒了一杯茶遞給年輕人,年輕人接過茶,正襟危坐在桌子外麵的凳子上說“首長,專員交待了一件事兒,叫我跟你詳細匯報一下,還有幾句指示也一並傳達了。大海子發現的事兒勞改農場方麵已經查清了,……。這就是一起普通的勞改人員逃避管教的自殺事件,你們這兒照此定性,就不要立案偵查了。好了,就這麽多,專員還交待了好些事兒要趕緊去辦,我就不打擾你們開會了。”年輕人打了招呼,兩人相跟著出了門。喜子回到會議室坐下,一本正經耐心地聽完同誌的發言說“勞改農場那兒已經查明事件真相上報了,……,顯然這就是一起逃避管教失足落水溺亡的普遍事件,我們就不要浪費人力再去立案偵查了,散會。”會議室裏麵的人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裏歎息一聲,收拾好各自的東西,一聲不吭靜靜的散了。
喜子回到辦公室,鎖上門坐在椅子上,從抽屜裏拿出煙火,點起一根煙,狠狠的吸了幾口。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身上,他感覺是那麽地刺眼。望著煙霧在屋子裏幻化出各式二樣的形狀,他感覺心裏有什麽東西徹底崩塌了。眼淚一滴接著一滴從他剛毅的麵頰往下滾落,當了十幾年領導,他知道這是個什麽事兒,可他又能咋辦,能做什麽呢。如今的他如履薄冰,說不定一個不小心哪天就被帶走審查勞改了,世道如此,他能幫得了誰,幫得上誰“好兄弟,一路走好,老哥哥我也是沒辦法。你在天有靈,原諒我這個慫囊包吧。”
他一個人坐到天黑,恍恍惚惚出了門。走在大街上,他好象遊魂一樣慢騰騰地往家走。轉過街角,他遠遠就瞅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他想避開這裏,可無處可藏,如果有個洞,他真想跳進去,他實在沒臉見她。喬蘭平靜地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等著喜子來到她跟前。喜子望著這張熟悉不過讓每個男人都心動、心疼的臉一臉肅然地說“邊走邊說吧。事兒我都知道了,你要相信公道自在人心。事兒既然出了,節哀順變吧。活著的人總還要活下去,月月跟義子還全指望你呢。別傷心過度,哭壞了身子。”喬蘭跟在他後麵輕聲說“我已經哭夠了,不管別人咋說,你得給我個說法,有個交待。”喜子默然了一會兒說“事兒我叫二蛋家的大小子去查了,總能查清楚。可如今這世道,還是什麽話也不要說的好,悄悄地過安生日子,事兒總有水落石出、煙消雲散的那一天。”喬蘭咬著牙堅定地說“我等不了那麽久,我現在就要個說法,林子不能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死了。”喜子回頭瞅了他一眼,不緊不慢繼續往前走“如今哪有個講理的地方,別看我如今在這個位子上坐著,說不定哪天就被審查去勞改了。我們都是曆史不清白的人,為了娃娃省點兒事兒吧。”喬蘭說“你隻要給我查清楚、說明白就行,其他的事兒我扛著,你就不要管了。我知道瞎好,不會胡來的。”喜子說“我查明真相,弄清來龍去脈,會叫二蛋家的小子去跟你說的。你多保重,別出事兒。好好活著,比甚都重要。有甚事情叫小義過來傳個話就行,娃娃還好吧。”喬蘭苦笑一聲說“能好到哪兒去,我走了,別操心我,你也多保重。”喬蘭扭頭拐進另一條巷子走了,喜子沒有回頭,一如既往繼續堅定地朝前走去。
過了沒幾天,喬蘭正坐在椅子上發呆,定定的看著眼前攤開的書。屋子裏隻亮著一盞台燈,昏黃的燈光映照在她憔悴的臉上。房門響起敲門聲,一個後生悄無聲息的推門進來,叫了一聲姨。喬蘭愣了愣回過神來“大川來了,坐。”大川坐在桌子跟前的另一把椅子上,拿出一個牛皮紙袋子遞給喬蘭“查清了,東西都在這裏麵,姨收好。我先說說情況,叔出事那天,我一聽說就私下跑去了,打問了些事兒。後來李叔把我叫去,安頓了些事兒,我又跑去了一趟,托人把前因後果打問了一遍。我覺得劉叔是被人害死的,根本不可能自己想不開跳了海子,……。”喬蘭聽完大川說的情況,坐在那兒一聲不吭,好半晌才說“你劉叔已經順順當當抬埋了,算是了了一樁事兒。如今咋死的也查清楚了,我也曉得了。這事上你跟喜子都出了大力,自己人就不多說了,我心上記著呢。雖說人死不能複生,可死得這麽不明不白,我咽不下這口氣。我要上訪申訴,一天不平反,一天不算完。給你爹跟喜子說,這事兒你們就別摻和了,有甚事給我捎個話兒就行。我一個女人家,量他們也不能把我咋樣。你先回去吧,讓我好好想想。”大川一臉凝重的說“姨的事就是大家夥兒的事,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會一直查下去,一直盯著動向,有甚事情我會第一時間來跟姨說的。姨多保重,李叔交待了,這事兒急不得,得看風向,看形勢,要相信終有好起來的那一天,我走了。”大川站起來鞠了一躬悄悄出門走了。喬蘭在燈下一頁一頁慢慢翻看材料跟照片,淚水又濕潤了眼眶。她強忍著舒了一口氣,定了定神,繼續看下去,一遍又一遍,咋也看不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