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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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往北吹!
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一個從外地來的後生茫然地走進了金雞灘農場,這個他往後要生活很長時間的地方。大門口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的蹤影,零星散落在門口附近的楊樹已是一樹金黃,在冷風中瑟瑟發抖,時而飄落幾片盤旋而下的枯葉,樹下沒什麽落葉,也不曉得被大風刮到哪兒去了。
後生拎著個黃綠色的軍用挎包,背著一個用軍帶捆紮齊整的鋪蓋,二十出頭的樣子,俊秀白淨的臉上帶著一絲倦色。他皺了皺眉頭,站在農場的大門口,打量著這個傳說中鳥不拉屎的窮鄉僻壤、鄉山圪嶗,心灰敗得如同大西北大冬天陰沉的夜晚,又冷又黑。他從來沒想過,自個兒有一天會到這樣的地方來討生活。
他拖著沉重的步子,一臉陰沉地走進了大門,好象趕赴刑場出大門的死囚。走了好一會兒,他才瞅見有幾排整齊的青磚瓦房,房子比一路上見到的屋舍高大許多。迎麵而來一個黑壯的漢子氣勢洶洶地說“你是做甚的,來這兒做甚。”後生抬頭平淡地說“我來報到。”漢子撓了撓頭,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立刻變了臉色,滿臉堆笑地說“你是新分來的大學生吧,是不是叫王強。”後生說“我叫王強,你是誰。”
漢子上前幾步,伸出雙手握住後生空著的左手說“大家都管我叫老黑,你就是我求爺爺告奶奶要來的。”他把後生的手上下左右用力晃了晃,瞅見後生疼得呲牙咧嘴,才尷尬地放了手說“把東西給我,我給你拎著。”他邊說話,邊搶過後生手中的挎包,拎著往前走“你可算來了,我們這兒都是些大老粗,一個能寫會算的都沒有,整天挨領導的頭子,這下好了。跟我走,地方給你拾掇好了,咱先去安頓下來,好好吃口喝口。”後生不曉得如何應對漢子突如其來的熱情,一臉的茫然,不知所措地跟在漢子後麵,往成片的房子那兒走。
不一會兒,兩人就進了一個屋子。屋子外麵掛著條深藍色的棉門簾子,上麵寫著“金雞灘農場”幾個白色的宋體字。一進門,後生瞅見窗戶底下擺著張桌子,桌子跟前有個木板凳,對麵盤著土炕,炕上鋪著席子。席子上靠邊牆鋪著條羊毛氈,炕裏頭卷著一床鋪蓋,正麵牆上貼著一張偉人的畫報。炕邊盤著個灶火,上麵架著口生鐵鍋,旁邊立著根熟鐵捅火棍,緊挨著的地上放著一個印著“金雞灘農場”幾個紅字的白洋瓷臉盆,臉盆裏擺著一個白洋瓷缸子,上邊也印著“金雞灘農場”幾個字。臉盆邊上搭著條白羊肚手巾,旁邊地上挨著放著一個洋鐵皮紅色暖壺,一個灰不溜秋的小板凳,一個粗陶製的黃褐色釉麵大水缸,水缸上蓋著細玉米杆編成的蓋子。
灶火沒生火,冰鍋冷灶的,屋子裏不比外麵暖和多少。漢子把後生的挎包跟背上的鋪蓋放在炕席上說“我前兩天叫人放火把你的炕燒過了,沒潮氣。你等會兒,我去給你打盆熱水,洗澇洗澇。”他把毛巾、缸子放在灶台上,拿著臉盆出了門,一會兒就端了盆熱水進來,放在灶台上說“你先洗把臉,歇緩歇緩,我去去就來。”
後生從挎包裏掏出介紹信拿給他說“這個給誰。”漢子說“我叫郝萬才,大家夥兒都叫我老黑。我是這兒的場長,地地道道的金雞灘人,從部隊上剛轉業回來沒多久。這東西你自個兒先拿著吧,往後這些都歸你管。”他狡黠地一笑,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齒,掀開簾子走了。
後生四處打量著屋子裏的陳設,心裏歎了口氣,從挎包裏摸出塊香皂,用熱水把毛巾洗澇了一下擰個半幹,蹭了兩下香皂,洗了幾把臉,又把毛巾放水裏洗澇洗澇糊在臉上。熱氣透過臉上的毛孔滲進肌膚,他感覺身子清爽許多,心情也清爽許多,沒那麽灰暗了。他又洗了洗手擦幹,端著臉盆出門瞅了半天,也不曉得應該把水倒在哪兒合適,最後一咬牙,把水潑到院子對麵的牆根地上。回屋放好臉盆,他坐在桌子跟前,呆呆地望著窗外出了神,往事如潮水般湧上心頭“打成人開始,印象中最深刻的顏色就是紅色,人們都說那是新中國的顏色。為什麽是紅色,不是藍色、黃色、黑色、白色,並不是很清楚。
隻曉得小娃娃經曆的那個急匆匆、亂紛紛的時代過去了,那個半夜聽到槍炮聲就會從睡夢中驚醒,一家人摟在一起瑟瑟發抖的時代過去了。可噩夢並沒有過去,爸爸媽媽被人帶走了,說要去勞動改造,不曉得爸爸媽媽為什麽要勞動改造。
大學生涯是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生活。我把自己埋在書堆裏,隻要醒著,幾乎每一刻都盯著眼前的書本。不為別的,就為這樣,眼裏就沒有了人,隻有那些不會用異樣的目光盯著看,意味深長地上下打量自己的字符。
我如饑似渴地在書上尋找答案,可惜,四年了,我無時無刻不在尋找的答案,並沒有找到。畢業的時候,老師問我想到哪兒去。我說,老師,學校叫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於是我來了鎮北。公家的人問我,你想去哪兒。我說,叫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於是我來到了金雞灘農場。
記得小時候,我住在單獨的房間裏,一個人的玩具丟的滿地都是,我卻不想玩了。我總是想去外麵玩,可爸爸媽媽隻讓我在屋子裏跟院子裏玩。那時候,我最喜歡的事兒就是爬在大門上往外看,看過往的行人、車輛,看大人們領著小娃娃路過大門,看巡邏的人一次次從大門經過。
掛在大門上,看膩了街道上的風景,我開始關在屋子裏看書。書裏好象有一個神奇的世界,很大很大,比每天眼睛看到的世界大很多很多。我喜歡沉浸在書的世界裏,尋找想要的東西,家裏什麽都有,就是太狹小了,象個牢籠,我跟籠子裏的鳥差不了太多。隻有書裏的世界很遼闊,永遠沒有邊際。
我非常想成為一隻鴿子,跟著一大群鴿子,在天空中自由自在的飛翔。於是我央求爸爸帶回來一群鴿子,養在樓頂的天台上。每天早上起床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兒就是跑上天台,打開籠子,讓鴿子飛出去。看著一會兒就飛沒影兒的鴿子,我的心情就特別暢快,仿佛我自個兒幻身成其中的一隻鴿子,飛出去看外麵的世界了。我走不出這個籠子,就讓我的鴿子帶上我的眼睛,去外麵的世界看看吧。每天晚上吃過飯,我都要去天台上跟鴿子們拉拉話兒,跟他們學說這一天幹了些什麽,問他們這一天又看了些什麽。
上了學堂,我感覺真的變成了一隻鴿子,每天都可以出去看一看外麵的世界,吹吹外麵的風,見見外麵的人。早上放出去,晚上飛回來,這樣的生活真的很愜意。
我依然愛看書,那裏的世界真的很神奇,比外麵的世界更令人神往。愛看書的我考上了中學,考上了大學,也交了幾個不錯的朋友,我真的成了一群鴿子中的某一隻。
可有一天鴿子們飛走了,再也沒飛回來。就象我某一天突然感覺鴿群不見了,隻剩下我孤零零的一隻鳥在那兒飛翔,無助而茫然,不曉得飛向哪裏是好,哪裏才是我的家,哪裏才會再有鴿群。
我學會了孤獨,享受孤獨,不再去交朋友,隻想做一隻孤傲的雄鷹,一個人在天空中,漫無目的、自由自在的飛翔。我覺得我長大成人了。”
後生正在屋子裏愣神,有個黑氣些的後生拎著一筐子炭塊進來,跟他憨憨地一笑說“場長叫我給你放火來了。你是新來的大學生吧,往後咱倆就在一搭上班了。把火放好,我領你出去串串。”他邊放火,邊跟後生拉著話。他把一張報紙撕開,一半揉皺巴團了團放在灶火裏,又在上麵搭了不少掰斷的小樹枝,先放了些小塊的蘭炭,又放了些大塊的黑炭,把剩下的半張報紙卷成簡狀,拿出盒火柴點燃,伸到灶火底下。火苗從灶火中漸漸升起,黑煙也漸漸冒出來,黑氣後生把爐蓋在灶火上蓋了一大半說“好了,你叫王強吧。我叫李鐵柱,是咱農場場辦打雜的,有甚事你就跟我說。火旺著呢,前兩天場長叫我生了一次,冰鍋冷灶的,灶火倒煙沒把我嗆死。缸裏我擔了些水,你用這口鍋燒水,馬勺在缸裏掛著呢。走吧,帶錢了沒,我領你去供銷室看看,想買甚都有。吃飯在大食堂,供銷室裏也有吃的,要憑糧票買。咱一個月供應三十斤糧,場裏每年還分些雜糧,管夠吃。”
兩人邊拉話,邊在場部串門。柱子一路上給他介紹人,介紹地方,還在供銷室逛了逛。後生買了管牙膏,又買了個印著牡丹花的紅臉盆,一塊藍毛巾,準備洗腳、洗身子用。他還用糧票跟錢買了一袋糖棋子,準備早晚餓了好吃點兒。
兩人邊拉話,邊往回走,遠遠就看見場長在來回溜達。柱子趕緊跑過去說“場長,有甚事嗎。”場長沒搭理他,等後生走近了,才滿臉堆笑地說“強子,一會兒我來叫你,到我家吃飯,不要去食堂吃了。”後生一臉平靜地說“好。”場長背著手一步三搖走了,柱子瞅見場長走了說“強子,你回屋歇歇吧。我還有點兒生活,忙去了。”後生點了點頭,強擠出點兒笑容說“好。”
他走進自己的屋子,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兒“怎麽沒見門鎖跟鑰匙呢。”他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挎包裏還有錢跟糧票呢,這可是全部家當。”他趕緊打開挎包摸出錢夾子一看“沒事,都好好的在呢。”他長出了一口氣,把夾子放進挎包,坐在炕沿上發呆。他想起來好象桌子是有抽屜的“是不是在那兒呢。”他興奮地快步走到桌子跟前,拉開抽屜一看,果然門鎖、鑰匙都在裏麵。他鬆了一口氣,把鑰匙穿在自己的鑰匙鏈上,才放下心來,又一陣好笑“神經繃得太緊了,真是的,這兒的人一看就挺淳樸的。”他看見抽屜裏還有抹布、信紙、墨水、鉛筆、橡皮、小刀,竟然還有支鋼筆“真是異外的驚喜啊。”他拿出抹布,覺得不對勁,又放下。他看了看灶火,把鍋架在爐子上,從缸裏舀了一勺水,倒在鍋裏。燒了一小會兒,鍋裏的水開始往外冒熱氣,他端起鍋把水倒進新買的紅臉盆裏,把鍋放在地上,蓋子半蓋在灶火上,把抹布搓洗幹淨,開始到處擦洗。一盆水黑了,他倒掉,又燒了半盆水擦洗了一遍。他瞅見桌子底下有炭盤子、笤帚,就在地上灑了些水,拿起笤帚把腳地細細掃了一遍,把掃出來的灰塵掃到炭盤子裏端出去,走了很長時間才找到垃圾堆。回來的時候,場長在他的門口站著說“你幹甚去了。”後生擠出一絲笑容說“倒垃圾去了。”場長一臉發懵的吃驚樣子,強忍了忍,終於忍不住大笑了起來。後生不曉得場長為啥要笑話他,尷尬地看著他。場長笑夠了,拍了拍腦門說“大城市的娃娃剛來,甚也害不下。進來,進來,我跟你說。”他拿起地上鋪著的幾塊小木板說“這就是咱這兒的垃圾堆。你平時又不做飯,把灰塵掃進去就行了。坑裏的爐燼多了,用鐵鍁鏟出來,放在筐子裏,擔到外麵的大垃圾堆就成了。垃圾多了,場裏會派人用卡車拉走,倒到遠處的山溝溝裏就行了。”後生低頭一看“木板底下是個深坑,能盛放不少垃圾吧。”他的臉紅了紅,一聲也沒吭。場長說“晚上回來,我給你拿一根扁擔,兩個筐子。辦公室有一對水桶,一把鐵鍁,你想用就拿來用,用完放回去就成。剛剛我給你拿來一筐子炭,給爐火也加好炭了。火不要燒太旺,晚上睡覺,把門上的天窗開開,小心風向不對,灶火倒煙中了毒。趕明兒自個兒買個棉窗簾掛窗戶上,暖和些。走吧,已經下班了,到家裏吃飯去。你嫂子做了好些好吃的。就等著咱了。”
兩人沿著土路走到另一處地方,那兒有好幾排青磚瓦房,房前都有一個用一人高土牆隔開的小院子,院子裏的屋簷下掛在串成辮子的白大蒜、紅辣椒,窗戶底下堆放著金黃的玉米棒子,一派鎮北農家景象。兩人緩步走了一小會兒,就到了地方。一路上都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跟他打招呼,後生心想“場長的人緣不錯啊。”進了屋子,桌子上已經擺好了飯菜、碗筷。兩人剛坐下,一個中年女人趕緊給兩人一人盛了一碗菜,遞上一雙筷子跟一個白麵饃饃。場長說“這是咱金雞灘大燴菜,在鎮北還有些名聲,好吃又頂飽。以前咱金雞灘人在城裏開了個館子,紅火得很,小時候我去過,可惜如今已經關了。來,來,來,吃兩口,嚐嚐你嫂子做得好不好吃,地不地道。”後生站起來叫了一聲嫂子,坐下吃了一口,覺得滿香的,別有一種風味。他確實也餓了“這幾天都沒咋吃好,心情差,味口差,吃得又不對胃口。”他大口吃著說“嫂子手藝真好,這麽多天,我都沒吃過這麽好吃的菜。饅頭蒸得也好,有麥芽的甜香。”他把大半碗菜跟一個饃都吃了下去。嫂子還要給他盛,他趕緊說“我吃飽了,從來沒吃過這麽多的飯菜,我的肚子都快撐爆了。”說完,他做了一個爆炸的動作“嘣。”長久鬱沉在心中的悶氣,好象都消散了一點兒。場長兩口子被後生說笑了,嫂子說“小後生,你飯量太小了,要多吃些,吃飽了不想家。往後常來家坐坐,嫂子這兒別的沒有,好吃的還是有的。”場長說“吃飽了,就早點兒回去歇著吧。天快黑了,看著點兒路。”後生站起來說“場長,嫂子,我走了,明天見。”
後生一個人沿著記著的路,慢悠悠地回到自己的屋子。肚子的鼓漲感沒讓他難受,反而有種充實的感覺。這種充實溫暖的感覺讓他明白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在乎他、關心他,他還好好的活著。從場長身上,他看到了另一種人生,不同於他以往的經曆、經驗,他覺得在這兒可以重新找到自己。
回到屋子,他回憶著場長說的生活常識,一點一滴認真去做。他放了幾塊大一些的炭,壓了一塊最大的炭在上麵,把蓋子蓋嚴實,把天窗打開半張著,把窗簾放好,從挎包裏拿出兩個大鐵夾子夾住兩個角。他鋪好被褥,打開一看“全是新的。”他躺進去,一會兒就暖和了,聞起來有股陽光的味道“顯然這幾天有人曬過了,這的人真好,老黑人真好。”他又一次感受到了被關心、被嗬護的那種溫暖,那種屬於家的溫暖“鎮北,我喜歡。金雞灘,我喜歡。農場,我喜歡。這裏就是我的新家,重新開始的地方。”
這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他一會兒幻化成雄鷹,在九天之上翱翔,與藍天白雲共舞,與清風明月相伴。他一會兒幻化成鴿群裏一隻毫不起眼、人畜無害的小鴿子,重新受到鴿群的嗬護,自由自在地飛翔,早出晚歸,迎著朝陽起發,披著晚霞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