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回

字數:6065   加入書籤

A+A-


    風往北吹!
    香港的市麵一天天繁榮起來,十多年過去了,生意買賣做得還行,越做越順,越做越大,榆生就去找婉兒探探口風,看能不能邀請這位知根打底,精明能幹社交廣,手段圓通心眼好的女人來公司“婉兒,你如今在公司裏幹得開心嗎。”婉兒漫不經心地說“還行吧,沒什麽開不開心的,一份工而已,去哪兒打工不都是為薪水嗎。你看啊,我如今也不年輕了,有份穩穩的工可以打,不用操心沒地方住,不發愁沒錢養海子,也不怎麽需要象過去一樣出入那些場合,跟人交際,朝不保夕,已經挺滿足了。我如今唯一的願望就是海子長大成人,學有所成,成家立業。我老有所依,幹幹家務,不討人嫌,養花種草,安心度日,想想也不錯。”
    榆生能感覺到婉兒還有一絲悵然若失的無奈“婉兒,你看咱兩家走得這麽近,兩個娃娃相處得這麽好。在這兒可以放心的人也不多,考慮再三,跟信子也商量好了,看你能不能屈就,到咱自家的公司來。最近信子提議可以擴展一下生意買賣,往後多開幾家商行,正缺人手。”婉兒笑了笑說“你跟信子的好意心領了,再容我想想,過幾天再答複,好嗎。”榆生搓了搓手說“行,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就不客氣了,還請多考慮考慮。告辭了,留步。”
    沒多久,婉兒一個人去了公司,找人打問了一下,就見到了榆生。榆生喜出望外,又是沏茶,又是端水果,熱情得不行。婉兒說“你就不要這麽客氣了,不然往後怎麽給你打工呀。”榆生笑盈盈地說“沒事兒,沒事兒,你能來就好,能來就好。合同我早擬好了,你過目。”婉兒接過來,直接翻到最後一頁,簽了個字。榆生在對麵雕花椅子上坐定說“你剛來公司,先慢慢熟悉熟悉公司的生意。職務嗎,就從董事會秘書幹起好了。我帶你去信子的辦公室,信子不常來,你就在那兒辦公。一應俱全,你看再添點兒什麽,就拉個單子,我叫人置辦。”
    婉兒進了公司,為了方便,節省時間,把家搬到了離公司跟信子家不遠的地方住下。海子高興壞了,在姆媽臉上猛親了幾口。婉兒發現三個小後生整天膩在一起,商量幹個這,幹個那“三個小人精主意還挺多,也不知曉將來能成個怎樣的人。”
    進了公司以後,榆生跟婉兒配合默契,互補互促,生意買賣做得越發紅火。大家夥兒覺得年底的紅包一年比一年鼓,漸漸認可了這個後來的女人,風言風語也一天天消散了。榆生一想起那些偷聽到的傳言就想笑“我的女人,拉倒吧,我哪有那福氣。人家可是東家,有實無名的少姨娘。娃娃都這麽大了,說不定哪天就進了大院的門。何況婉兒確實挺能幹的,也沒甚瞎心思,交際場上如魚得水,生意場上寸土不讓,能說會道,雖說比少奶奶還差點兒,也差不了多少。”
    婉兒一天忙忙碌碌,日子過得挺充實,身子也將養得好了起來“初來香港那幾年顛沛流離,輾轉風月場所,落下不少病根,如今已難以根除複原,一時半會兒也沒甚好辦法。過去的就過去了,有正經活兒幹,有正經飯吃,不再哭天抹淚,就是好日子,還有甚不滿足的。”婉兒有時候也很無語,這公司的人都以聽懂會說鎮北話為榮,自己人私下裏聊天一口鎮北腔,一開始不是很適應,時間長了,就覺得有種親近感“這也是一種文化吧。”
    海子晚上回來,放好書包到姆媽屋子問安,兩人相依為命,早養成了這個習慣“姆媽,還沒歇著呢,時分不早了,快睡吧。”婉兒沒好氣地說“又新學了多少鎮北土話,也不嫌難聽。”海子一本正經說“每一種方言都是一種文化,各有各的魅力。信子說人走得再遠,也不能忘本。我如今什麽話都會說幾句,立川說的四川話也會幾句,我給你學幾句。你個龜兒子,想吃擔擔麵,還要麻辣味重些的,也不怕狗一樣吐舌頭。”他說完還學小狗吐舌頭,大喘氣,惹得姆媽笑個不停,都笑岔了氣。他趕緊給姆媽上下揉搓了好一陣才消停,又端了杯水放床頭櫃上,才放心問安關門走了。
    喬蘭跟強子成了家,過日子也有了心勁兒。強子包攬了家裏所有的雜活,喬蘭就隻在家挑她的毛衣,做她的毛衣買賣。日子一天天過去,打兩人走到一起,再沒人來家裏麻纏喬蘭。喬蘭有空看看書,也叫強子給小義捎去些過去的課本,叫他沒事兒翻翻,別忘光了。世道還是挺亂,一會兒出個這花花,一會兒來個那道道。這些仿佛都離喬蘭挺遠的“隻要一家人好好的,都是些不相幹的事兒。”強子上班的家具廠基本上停工了,沒啥活可幹。他沒事兒就在家呆著,給喬蘭打下手,扯些當兵那會兒的事兒。喬蘭漸漸明白強子那些年經曆了什麽“走南闖北的,去過不少地方,嘮叨起來興致很高。當年的戰友不少還當了大官,來往少了,可不時還有人給他寫信捎東西。一來二去,都有些來往。他也常捎些紅棗、毛線、南瓜子這些土特產去,瞅著他在部隊上還挺有人緣的。”喬蘭叫強子向上反映反映劉林的事兒,強子說“現在沒甚用,到處都亂得很。沒人管這種事,也不敢管。等世道平穩些再說,急不來,等著吧。”
    喬蘭跟強子走到了一搭,開始相跟上去門市買菜、割肉,向世人宣示著他們彼此小半個世紀的愛戀。數十年的風風雨雨,兩人能走到一搭,著實不易。為此,二蛋私下裏沒少拿強子說笑“兄弟,你這個老實人不老實啊。是不是小年那會兒就有了賊心,惦記上了少奶奶。如今想起來,你那會兒說的胡話八成是真的。不對,十成十是真的。還不跟我說句實話,還不老實交代問題。”強子隻是嘿嘿怪笑,自顧自抽他的紙煙,既不否認,也不承認。二蛋瞪大眼睛說“你等著,哪天把你灌醉了,看你還說不說。”強子還是一陣怪笑,笑夠了,就說了一句話“我的酒量比你大。”二蛋頓時慫了,再不吭氣了“這是事實,別沒把狗子這壞慫灌醉了,自個兒先醉了,說出些心底的小秘密,那可咋整。”老哥倆一如既往地無語不談,隻要遇上,晚上都要打發婆姨去別的屋子睡。兩人躺在被窩裏,好好拉拉那些成年爛穀子的小城故事。小城故事真多,兩人好象永遠也拉不完,拉不夠。
    女子在農場裏的日子波瀾不驚,獻殷勤的小後生川流不息,她都淡然處之“俊女子身邊狂蜂浪蝶多,很平常,把住就沒甚事。再說這幾年農場的夥食不錯,身子底子好。上學那會兒可是運動健將,得了不少獎狀。農忙的時候也常下地幹活,身子又挺拔壯實不少。跟一般的小後生幹仗,也吃不了啥虧。也沒人敢明目張膽胡騷情,大夫就是大夫,穿著白大褂,自有一股見慣生死的從容,嚎哇哭叫的人見多了。”
    女子默默地承擔起家裏的重擔,默默地給家裏買糧、買菜、買肉,買一切家裏需要的東西,直到花光身上的每一分錢。她每個月都要做三件事兒“一件是去不遠處的村子裏去看望弟弟,弟弟需要我的嗬護。他還是個孩子,才剛剛年滿十八歲。一件是去大海子去看父親,父親的靈魂依然停留在大海子深處的某個地方,靜靜地看著這個荒誕的世界。一件是幫母親幹生活,母親這輩子太苦了,她喪父、失母,夫死、子散,承受了多少常人無法想象的痛苦。她才剛剛四十歲出頭,如今能好好活著,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她也考慮過自個兒的事兒,可這些年沒有一個後生能入她的眼,動她的心“他們的眼皮子太淺了,隻能看見光鮮的表象,無法走進我的內心,分享我的孤寂、憂傷,甚至仇恨。”
    女子一心一意幹生活,用心治療農場職工的病痛,名聲很好,聲名遠播,十裏八鄉的老鄉都曉得農場有位大夫可能行了。日子長了,大家夥兒都叫她月大夫,常給她捎些時令的土特產。肉一年四季就沒斷過,各式二樣啥都有,特別是大海子裏的大鯉魚更是娘倆的最愛。冬日裏坐在灶火旁,吃上一條湯濃味美的肉燜魚,夏日黃昏的夕陽裏,來一條香氣四溢的蒜烤魚,香得能叫人恨不得把舌頭一塊兒咽肚子裏。有新鮮好吃的,女子就請假拿回家跟母親跟強子叔分享“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嗎。”劉義也常來看她,每次弟弟來了,姐弟倆就有說不完的話,嘮不完的嗑,吃不完的美味,哪怕是一盆雜燴菜也吃得有滋有味。大冬天,她還常拿些風幹的野雞、野兔,叫母親跟強子叔也常吃上口野味解解饞“風幹的野兔子肉耐放,吃起來特別有嚼頭,跟豬肉燉到一塊兒,過年的大菜就有了,平常也能添點兒葷腥。”
    夏天的時候,女子最愛去的地方就是大海子“現在路通了,坐上拖拉機,一會兒就到了。”場裏給撈魚的在那兒蓋了幾間屋子,放些漁網、叉子之類捕魚能用上的東西。每次女子都要在那兒呆好久,不曉得為甚,那裏總有種叫人寧神靜氣的奇異力量。女子曉得自個兒為甚老去那兒,因為那是離父親最近的地方“父親是那樣俊朗、那樣有學問的男人。天生的人樣子,好品行,沒做過哪怕一丁點兒壞事。可是父親被人害死了,跳海子死的。父親在心裏的地位,沒有人可以替代,那就是心中永遠的神。”
    大海子很美,四周的沙梁很美。清澈湛藍的海水在海風的吹拂下,泛起一層又一層波紋,仿佛是父親在與女子對話。海上的水鳥自由地在碧藍如洗的水天之間自在地舞動,那是父親在跟女子打招呼嗎。“父親,你在海裏好嗎。”女子的淚珠如水滴般滑落,劃過女子白皙光潔的臉頰,落進了沙石的縫隙。風把女子的頭發吹亂了,也把女子的心吹皺了“我一定要弄明白是誰害死了你。我是你的女兒,永遠不會忘記那些害死你的人。我要他們一個個為他們的無恥跟冷漠付出代價,下地來給你陪葬。我會常來陪你的,你不會寂寞。娘如今很好,有強子叔照應著,你就放心吧。”
    女子站在大海子吹著風,不由自主就想起她並不美好的大學時光,過電影一樣,仿佛在翻看別人的生活“在大學的生活一開始很開心,能吃飽,能念書,有新衣裳穿,有新東西學,生活很充實。頭一年,學習成績很好,數一數二,名列前茅。唱歌跳舞都在行,跑步打球都能行,咱人長得栓整,衣裳穿得整潔,說話利索,做事義氣,很受大家夥兒歡迎。很快就有不少後生獻殷勤,主動打水打飯,邀請一搭上晚自習,泡圖書館,校園裏散步,運動場上跑步,水泥案子上打乒乓球。一個高年級的高大後生跟得最緊,後生人長得也挺栓整,就是花心得很,整天喜歡跟女生泡在一起,逗女生樂子。一開始看不上他,覺得這人不靠譜,不正經,從來不搭理他。可架不住後生成天鞍前馬後,噓寒問暖,成天在教室外等人家下課,風雨無阻,寒熱不忌。不曉得咋回事兒,慢慢就心軟了,心動了,不再排斥後生,成天掉臉子冷言冷語了。後生的水磨功夫很有效,不曉得甚時候就走到了一起,一起著電影,一起辦刊物,一起泡圖書館,一起上運動場,舞會都去了幾次。小手拉上了,小嘴親上了,還挺開心的。那會兒覺得畢業後分到一搭,就能永遠在一起了。可世間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哪能盡如人意。後生畢業之後沒幾天,就叫人家到一個沒人的僻靜地方,一臉難堪支支吾吾地說,我,我要結婚了,證都領了,就等辦事了。記得那會兒真傻,隻是定定地說,為什麽。後生說,別問了,我走了。人家氣不過跑上去,一把揪住他的後領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說清楚,不說清楚,你走不了。後生說,放開我,沒有用,我走了。當時氣極了,氣暈了頭,不管不顧,不分青紅皂白,在後生臉上狠狠抽了幾個響亮的耳光,把後生踹倒在地上,暴捶了一頓。如今想起來,還滿解氣的。後生抱著個頭,蜷縮著身子不還手。記得那會兒打夠了,氣出了,又氣喘籲籲地痛罵了他一頓,慫囊包,你就不是個男人,活該挨打受氣,你就不能還還手,你能成個甚事。那會兒真硬氣,頭也不回地走了,一眼也沒再看他。轉過街角的時候偷偷望了後生一眼,後生挺蕭瑟落寞的,帶著哭腔大聲吼喊著,月月,我是真心喜歡你的,可我沒辦法跟你在一起,忘了我吧。後來才想明白了這事兒,很簡單,還是成分鬧的。這世上為甚有成分這個說法,為甚要把人分成三六九等,這樣有甚用,成分不好有罪嗎,偏不信這個邪。記得那會兒很瘋狂,開始主動接近接納獻殷勤的後生,可事實冰冷而殘酷,沒多久就發現所有人都開始疏遠人家,過去圍著轉的人一個也不見了。沒多久,家裏就傳來爹去世的消息。回家幫娘料理完爹的喪事,整個世界徹底崩塌了,暗淡無光,一片灰敗。那會兒心灰意冷,隻是泡在解剖室,圖書館,哪沒人就去哪兒。成天不說一句話,沉默寡言,人也見天憔悴起來,不複昔日的榮光。那會兒就象一隻離群索居受了傷的小狼,默默地躲在角落裏舔舐自個兒的傷口,冷冷地打量著這個冰冷殘酷的世界。”
    女子一點一點打問父親生前的事兒,總是沒個眉目。這個動蕩不安,人人自危,人心似海深、世事如雲飄的時段,人人謹言慎行。每當女子提起父親的事兒,所有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諱莫如深。女子深深地失望了,也把這份心思深深地埋在心裏,再不去主動打問父親的事兒。女子相信總有煙消雲散見月明的那一天。
    她總是一個人躲在陰暗的角落裏,默默地舔舐自個兒傷痕累累、千瘡百孔的心。她的心裏隻有一個執念“仇恨。也許仇恨本身就是這個世界上一種特別持久,特別強大的力量,可以讓我這個不喑世事的弱女子,擁有無窮無盡、不死不休的力量。最起碼叫我擁有活下去的勇氣,不再自歎自憐、自怨自艾吧。”
    她好象一夜之間長大,一夜之間成熟,一夜之間散葉,一夜之間開花,出落得如同一朵草原上嬌豔的格桑花。她成了農場後生們爭相追逐的對象,小後生們一個個打扮得如同花蝴蝶一樣,製造各式二樣的偶遇,沒話找話地賣弄自己不凡的見識,用花樣百出的方式,表達自己心中對她赤裸裸的渴望。她沒從他們的眼睛裏看到別的什麽,看到的盡是欲望,男人的欲望。
    她不動聲色地周旋在他們之間,跟誰都既不太近,也不太遠,若即若離,似有若無。她不動聲色地打問著她想要的消息,那個勞改農場的消息,新的舊的,大的小的。她一天天豐富著她的消息庫,在一個從未示人的筆記本上,記下任何有關勞改農場的消息。她定期梳理一遍這些消息,梳理推斷出有用的線索。她以這些線索為,一點一點把線索串起來,連成一根根線,織成一張網,一張時刻準備捕魚的網。
    世間的事兒很奇妙,在女子精心織網,還沒撒開魚網去捕魚的時候,一個偶然的機會,竟然有一個人硬生生闖進了她的生活,自投羅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