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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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夏天的天氣還是挺熱的,女人這幾天心煩意亂,不曉得做什麽好,就多擔了幾擔水,準備晚上洗個澡。她早早地把水燒好,盆放好,拉上窗簾,先端個小板凳洗幹淨頭發,關了燈脫光坐在洋鐵皮大盆裏洗澡。她用大瓷缸子舀水淋在身子上,一遍又一遍,邊淋邊想著心思。她想著想著就感覺有啥不對勁,好像有一雙眼睛在偷窺。女人不動聲色,把身子搓洗幹淨穿好衣裳,從灶台旁邊拿起根擀麵杖藏在身後,把門的插銷打開立在門後說“有膽子就進來,不進來就一輩子都不要進來了。”門吱呀一聲開了,閃進來一個人影,又把門趕緊關上。女人劈頭蓋臉給了人影幾擀杖,把人影打翻在地。拉開燈盯著一看,原來是過去常給自個兒獻殷勤的通訊員後生小李,李鐵柱“後生年歲也老大不小了,一直高不成低不就單著打光棍。”她惡狠狠說“原來是你個王八蛋使壞,我說強子的事兒城裏的人咋會曉得,咋會在意。老實交待,不然就把你拉到場長那兒喪攤子,讓場裏的人都瞅瞅你是個甚人手。”後生跪在腳地上篩糠,一個勁磕頭“好你呢,饒了我吧,都是我鬼迷心竅,一時糊塗,再也不敢了。”女人打開燈,想了想,從抽屜裏拿出幾張信紙,在桌子上攤開說“老實坐那兒,我說你寫,敢胡擰次,扒了你的皮。”後生戰戰兢兢坐在凳子上,女人說要寫甚寫甚,後生不敢寫。女人一頓威逼利誘,後生還是照著女人說的寫了下來。女人還拿出盒印泥,叫後生按了手印才說“就照我剛才說的給城裏頭的人說去,就說你記恨強子有文化,混得比你好,就說了虛話。如今曉得事兒鬧大了,心裏害怕來承認錯誤,那些事兒都是瞎編的。三天內見不到強子,就等著場長拾掇你,叫你吃牢飯。”後生滿頭大汗央告著走了。
    女人鬆了一口氣,關門關燈倒在炕上昏沉沉的,一會兒就睡著了。第二天,二蛋叔來了,跟女人學說了事情的原委。李鐵柱被他爹揪來了,他爹叫娃給她跪下。她心軟了,擺了擺手說“你們大人看著辦吧。”一整天,女人都豎著耳朵,聽外麵的聲息。天黑的時候,男人被人抬了回來。女人抱著不放手,仔細檢查了一遍“沒事兒,就是太虛了。可能這兩天又累、又渴、又餓,透支了身子,昏過去了。”她趕緊跑醫務室拿吊瓶、打點滴,把屋子裏圍觀的人都趕走了,叫他們不要來打擾自個兒的清靜。
    一連三天,那幾個人都不叫男人睡覺,就是不停地換人,重複那些車軲轆話。他困得不行,人家就把他硬拉起來,用大燈照著他。人家不給他喝水,也不給他吃飯,也不叫他上茅房。到後來,他也不曉得人家說了些什麽,做了些什麽。昏昏沉沉的他,小便失禁,褲子尿濕了。人家嫌難聞,遞給他一條褲子,讓他上了一次茅房。他困得實在不行,人家就把他架在椅子上,用水潑他的臉。時間長了,見他潑也潑不醒,就沒人搭理他了。他坐在椅子上,半死不活地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自個兒家的炕上。
    回農場等了三天,老黑還不見男人蹤影,又急了,在辦公室罵了一通,又跑去了城裏頭,打問了一圈,一下子就嚇懵了“又有人舉報說,強子是台灣特務。他整天到處跟人打問機要消息,向蘇修、美帝傳遞情報。舉報信上說的有鼻子有眼的,還附了一封強子寫的信,疑是傳遞情報用密電碼寫的秘文。”老黑徹底傻了,不曉得該如何是好“這事兒大了,坐實了,整個農場都不得安生。自個兒這個場長肯定是當不成了,還不曉得有多少人要被牽連進去。”
    他趕緊跑去二蛋家,打問消息,討個主意。二蛋見他來了,就叫他上炕,不要火燒屁股似的“坐穩了,來抽鍋煙,我跟你慢慢說。月月來找過我了,事兒也搞清楚了,就是一群小後生胡日鬼,才整出這麽個破事兒。”他跟老黑學說了一遍,把老黑氣得當場沒吐血。兩人商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帶著小李去了城裏頭,說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千恩萬謝,把男人帶了回來。
    當陽光又一次照進窗戶,男人醒了過來。看著眼前熟悉的臉,他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女子用手撫摸著這張憔悴的臉,心疼的說“這才五六天,人就成這樣了。可想而知,爹那會兒遭了多少罪。”男人不敢相信地說“都過了五六天了,恍如隔世啊。活著真好,見到你真好。我在那兒,最害怕的不是自個兒,就是害怕你也被被我牽連進去,也出事了,那就太讓人揪心了。”女人爬在男人身上,用手撫摸著男人的臉,用嘴親吻著他的唇,舔幹他臉上的淚珠,站起身來,拿了塊熱毛巾敷在男人的臉上,擦洗了一把,把他扶起來半仰著躺在被窩上說“我給你端碗稀飯,先少吃些,過兩天再給你做好吃的。”
    侍應著男人吃完飯,女人叫男人又躺下。男人還有些昏沉,又睡了過去。中午睡足了,他才睡過來,穿上衣裳下了炕。他發現身上幹幹淨淨,顯然婆媳給他擦洗過身子了。他在臉盆裏倒了些涼水,又摻了些熱水,打上香皂,仔細洗了洗頭,用毛巾擦幹梳理了一下,才感覺精神好了許多。
    他正坐在桌子跟前發愣,女人端了碗飯進來說“賴好先吃口,晚上我去把雞湯拿回來,給你補補。姨已經把湯給你燉上了。”男人有氣無力地說“又不是坐月子,過個一兩天就緩過來了,沒事兒。”女人說“你就別操心了,趕緊吃吧。大家夥兒都想過來看你,我沒叫來。明兒個你有精神了,再去各家各戶轉轉。我先走了,你虛得很,好好躺著,別亂跑。”男人吃完燴菜饃饃,肚子裏有了食兒,精神頭好多了,可身子還是發軟,隻好叫婆姨攙著又躺回炕上“有個大夫婆姨,聽話就好了。”
    晚上,女子端了一小盆雞肉、雞湯回來,後生吃了兩個饃饃,跟女子一搭享受了美味的雞湯,啃了兩個雞大腿,身子也沒那麽發虛了。
    女子早早關門歇戶,侍應男人洗漱上炕躺好,把事兒的原委跟男人學說了一遍“這事兒要從我們家跟金雞灘的故事說起。我們老劉家原先就是金雞灘人,後來祖上有人發達了,就搬到了城裏。金雞灘的莊子一直是我們家的家業,這兒的人不是沾親就是帶故。解放以前,我爹娘就把這兒的地全分了,隻留了大海子的沙灘、荒地。解放以後,這塊地上建了咱這個農場,莊子裏的人就都成了農場的人。小時候,我跟著爹娘,常到這兒玩耍,跟這兒的人熟得很。咱倆認識那會兒,我在金雞灘名聲大著呢,那些後生整天圍著我打轉轉。那會兒爹剛走了,我心灰意冷,都懶得搭理他們。後來咱倆的事兒,你都知道了。可咱不曉得的是,那群後生起了歹心。這夥人都說我嫁給了你,就是鮮花插到了牛糞上,恨上了咱倆。這夥人也不曉得輕重,喝得醉打馬虎,就商量著寫了封告狀信,瞎編了一氣,說你有反動言論。小李摻合進了這事兒,聽老黑說你沒事了,他就去拿了你的一封信,跟這夥人學說了。這些人拆開信一看,有許多不認識的符號、字母,就七嘴八舌,又編了段瞎話,說你是潛伏的台灣特務,在搞特務活動,隔三差五就要去大海子,給蘇修、美帝送信。有個騎馬來的女特務把信接走了,向北邊跑了。
    帶走你的那夥人這下來勁了,這可是大事兒,就把你往死裏折騰。聽說你沒少受罪,被整修得不輕。可你挺硬氣,一句話沒說,一個字沒寫,啥也問不出來。那夥人對你無抓無拿,就在這當口,二蛋叔查清楚了原委,逼著小李寫了檢查,跟老黑去了一趟城裏頭,跟人家講清楚了,純屬後生娃娃們胡鬧,農場回頭一定好好教育這夥不著調的後生。那夥人一看出了岔子,你又奄奄一息,也怕出了人命,吃不上羊肉,還惹上一身騷,就叫老黑把你趕緊帶走。老黑看你渾身沒個傷,就端直把你拉了回來。我給你輸了些葡萄糖、鹽水,你才安穩下來。昏睡了兩天兩夜,你才醒過來,就是尿濕了好幾塊我給娃娃準備的尿介子。
    那夥人這兩天又來咱農場挨個兒問了一遍話,把那夥後生訓刮了一頓,沒發現什麽有用的,悻悻的走了。你這回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咱往後肯定苦盡甘來,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好。”
    後生聽完,咂摸了半天,臉紅了紅說“我尿炕了,不對,你哪兒來的尿介子。啊,你是不是有了。”他欣喜地摟住婆姨說“是不是我要當爸爸了。”女人淡然地說“有什麽大驚小怪的,看把你高興成甚樣。我是幹甚的,想有個娃娃,還不是分分鍾的事兒。別說這些有的沒的,聽我把話說完。”她心裏其實象吃了蜜糖,甜得很“老黑說了,準備叫小李去山上放羊去。這個吃裏扒外的狗東西,這次的事兒,都是這個壞慫搞出來的。要不是他爹人緣好,拉著他給我跪下央告,我才不會放過他。一個莊子從小玩大的,你就大人大量,大人不計小人過,原諒他吧。”
    後生歎了口氣說“你說甚就甚吧,都過去了。全當是當了一回江姐,進了一回渣滓洞。其實想起來還是有些後怕,你說這世道還講個道理嗎,那夥人不問青紅皂白,上來就是誘供、逼供,盡使些陰招,把人往死裏整,也不怕出人命。”女子一臉陰沉的說“這些人但凡有點兒人性,有點兒良心,我爹會死嗎,你會差點兒死了嗎。這事兒沒完,我把他們都記下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如今這世道,沒個講理的地方,出去少言傳。你猜猜那個女特務是咋回事兒,那封密碼信是咋回事兒。”
    後生想了老半天,才恍然大悟說“那個女特務不會就是你吧,那封密碼信不會是道物理題吧。”女子說“還不賴,不是個糊腦慫。還記得嗎,有次在大海子浮水,你偷偷摸了摸我的屁股。我生氣了,扇了你一耳光,穿上衣裳,騎上馬就向北麵跑了。那次正好有個後生騎馬路過那兒,給看見了。這夥人也不曉得咋想的,竟然能瞎說六道到這程度。我象女特務嗎,我搞地下秘密活動了嗎。”後生聽了,差點兒沒笑岔氣了“你還別說,咱倆那會兒,還真有點兒象特務在秘密接頭。在別人眼裏,可不就是一對偷情報、搞破壞的壞分子嗎。”女子責怪道“你還笑,人家長得如花似玉,楚楚動人,哪點兒象女特務了。”後生笑得更厲害了“電影裏演的女特務不都長得挺栓整,挺俊俏嗎。你呀,越瞅越象。幹什麽,不得了,女特務要勾搭迷奸意誌不堅定的革命黨人了。”兩人翻雲覆雨,好一番折騰,才摟住彼此的光身子,重新躺好。後生茫然地說“知識越多越反動,嗬嗬。沒文化,真可怕。一道物理題的解題草稿,竟然差點兒成了我的索命繩。這世道真有些好笑又可氣,你說這往後咋活嗎。還能說人話,做人事嗎。”女子說“少說那些不疼不癢的扯淡話,日子要好好過,婆姨娃娃要好好疼,好好操心自個兒,再不能出個甚事。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跟肚子裏的娃娃,哭都沒眼淚。”後生說“好啦,好啦,別哭啦。還真哭啊,我往後會小心的,吃一塹,長一智嗎。人不能被同樣的石頭絆倒兩次。回想起來,還是你長得太美了,紅顏禍水,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啊。這次差點兒都搭上我這條小命,今後可要把周圍探查好再下水,可不能叫人偷看了去,那我可真虧大了。”女子又想起男人夕陽下那掛滿水珠的赤精身子,心裏笑個不停“就不跟你說,羨死你。你才一裸侵人心,再裸侵人神呢。這是我的小秘密,就不告訴你。”
    女子輕輕摩挲著男人的後背,脊梁骨都能清晰地摸到,一節又一節。她流著眼淚吻上了男人的額頭、臉頰、嘴唇“幹澀的臉,枯燥的唇,前幾天他經受了些甚事,遭了些甚磨難啊,這兩天多滋養滋養好啦。”女子用手輕輕拍著男人並不厚實的後背臂膀,用身子緊緊貼近男人的胸膛,想用自個兒的身子融化男人冰冷的心。男人應和著女子,釋放著心中的惶恐和焦慮“回家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後生更加沉默寡言,一整天吐不出幾個字來,嘴夾得比門縫還緊“禍從口出,可不是一句空話,教訓啊。”後生隻是埋頭忙活著手頭好象永遠幹不完的生活,一到時間,他就趕忙回家,生爐子燒水,眼巴巴等著女人回家,仿佛隔離審查讓他耗盡了男人最後一絲尊嚴和矜持,心靈徹底淪陷崩潰了。事實如此,在那幾天,他一天二十四小時頭頂著明晃晃的大燈泡,一刻也不能閉眼,腦子裏好象有無數隻蒼蠅在飛、在響,在吵鬧、在質問,拷問心靈,拷問肉體,拷問精神。有那麽一瞬間,後生感覺自個兒已經快撐不住了,軟得象一根麵條,一灘爛泥“人家說什麽就是什麽吧,結束吧,一切都結束吧,哪怕是生命。在生死與痛苦的煎熬中,我選擇寂滅,讓一切安靜。歲月靜好,隻要靜靜地一個人呆著,沒有任何嘈雜,就是我心安處,哪怕那個地方叫地獄。”所幸他的體質太弱了,心房崩潰的那一瞬間,他昏死了過去,醒來見到的,已是燦爛的陽光。往後的歲月裏,後生隻要一想起來那幾日發生的事兒,就會一陣陣心悸,渾身顫抖個不停,半晌才能平靜下來。
    後生默默地流眼淚,默默地在女子的身上尋求心靈安放的地方。這時候,後生又想起了那片海,那片一塵不染的海子,那海子上自由翱翔的白色精靈。那些飛鳥好象能夠穿越時空,飛到上海,飛到苦逼的父母身邊。可是沒有可是,回過神看著眼前人,後生又活了過來,用自個兒的一切與女子交流、融合、溶化。女子在這一刻成了他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