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回
字數:6180 加入書籤
風往北吹!
十五
“香港是個自由港,來去自由,人可以來,資產隨便來,人可以走,資產隨意走。香港很受全世界人的喜愛,不為別的,就是為它的自由。一旦失去自由,香港也就不是香港了。在自由麵前,其它的一切都是浮雲。香港的民眾最關心的是自由,一切都要為自由讓路。自由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那就是香港公家人很少,警察也很少,公家人管得事兒很少,警察也是慢騰騰的。有個冷笑話說,香港的罪犯實施犯罪的時候,從來沒見到過警察,警察出現的時候,罪犯早就不見了,警察永遠隻能看見犯罪現場。香港黑社會聞名遐邇,權利的真空總有人會去填補。香港人覺得黑社會、古惑仔沒什麽。不就是花點兒錢,交點兒保護費嗎,多大點兒事啊。幾代人下來,都是熟人,有事兒找黑社會解決問題更便捷、更簡單,黑社會好說話得很,也不總是動刀動槍,坐下來喝杯茶才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公家的權力很小,辦事能力有限,效率也很低,但該咋辦就咋辦,沒那麽多彎彎繞繞,也不敢。廉政公署的咖啡可沒那麽好喝的,幹什麽還是悠著點吧。
香港過去就是個不起眼的小漁村,英國人想占據舟山群島屯貨貿易,我大清死活不讓,隻好把貨物卸到了香港。一來二去,建成了深水港,維多利亞灣成了良港,世界聞名。
香港是走私貿易跟轉口貿易的天堂。冷戰時期,香港成了內地的世界之窗,無數貨物、技術、信息,通過香港周轉,香港的繁榮隔天可見地變化著,香港成為世界金融貿易中心。有錢了,香港的地產、娛樂、文化、旅遊、服務行業就跟著繁榮起來,香港成了冒險家的天堂,金融家的樂園,跟荷蘭有了很多相似的地方。有錢,你來香港,沒問題。沒錢,你來香港,也沒問題。在香港看到什麽,遇到什麽,都不要驚奇。如果什麽都驚奇,你的眼睛就要瞪出來了,下巴頦也再合不上了。”
這些話都是趙先生說的,信子慢慢整理出來的。信子的生活就像風信子一樣絢麗多彩、香氣四溢,他的光芒沒有人可以遮擋。跟著趙先生念書以後,他見識、眼光一天天見長,為人處世老到成熟,心中自有丘壑,世間的溝溝坎坎遇上就能理解、能看透,處世不驚,為人誠懇。小小年紀,他字寫得工整,念書過目不忘,吹拉彈唱樣樣能來幾下。榆生專門請了個洋人隔三差五給他上上課,教他唱洋歌、學洋文。信子一學就會,洋先生心裏樂開了花。信子很受歡迎,周圍的先生同學都很喜歡這個懂事兒不多事兒的娃娃。
有一陣子香港人人在瘋傳,大陸解放了,兩地再也不能自由來住通行了。一開始大家夥兒都沒太留意,謠言滿天飛,說什麽的都有,甚至還有離譜到公家要殺盡天下有錢人、搶光他們的家產的傳言。信子聽到這個消息,整個人都傻了,愣愣地坐在課桌後麵的板凳上發呆,眼淚一顆又一顆往下掉“再也見不著媽媽了,這可咋辦呀。”他把頭趴在胳膊上一動也不動,任淚水無聲無息地流淌,浸濕了他的衣袖。朋友們上前問他哪兒不舒服,是不是生病了,他理也不理,還是一動也不動。他感覺有隻溫暖的大手輕柔地摸著他柔軟的黑發,聽到一聲溫和的男性聲音,他一下失控哭出了聲,一頭撲過去抱住男人抽噎著說“先生,我再也見不到媽媽了,我好想好想他們。”趙先生拍拍他的後背,沒說什麽,一直等他停下了哭聲,才拉著他進了先生們辦公的地方,倒了杯水遞給他“喝幾口,先生給你慢慢說。如今世事如此,你再傷心難過,也改變不了什麽。謠言止於智者,知識就是力量。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處於混沌無知的狀態,並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他們的價值觀都來自於他人的傳導,社會的灌輸,活得不明不白,昏昏噩噩,隨著他人在世間沉浮。沒有獨立精神的人隻會人雲亦雲,本能的趨利避害,嚴重缺乏道德底線與處事良知。他所做出的行為往往愚昧而荒唐,為什麽這樣做,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做,也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麽後果,同樣不知道。有句話說,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知識決定了他的認知高度,邏輯決定了他的認知深度,無知的人淺薄,無聊的人愚蠢。他們從簡單的知識層麵出發,用簡單的邏輯去思考。他們很容易就會被有心人利用,成為他們的幫凶,成為懷揣不可告人目的的有心人的獵物,無償地讚助他們的惡行。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些人比那些做惡的人更令人窒息,令人無奈。他們無處不在,無孔不入,你又拿他沒有辦法,隻能抱怨他們太愚蠢,太無知。千萬不要低估普通民眾的無知。
社會的進步本質上是認知的進步,明白人越多,這個世界越文明。知識本身就是一種力量,是你探尋世界真相的好幫手。獨立的思考,運用好你既有的知識,想明白你遇到的事兒,看得更遠,想得更深,你也就會走得更遠,活得更明白。知識從來都不是你賺取財富的工具,而是你認知這個世界的工具。賺取財富獲得成功全都是獨家秘笈、獨門秘訣,需要你去思考,去領悟,去創造。滿大街行走的算命先生有幾個有真才實學,門檻低的東西往往人人都知道,都明白,你又如何比別人強呢。去學習那些更高層次的知識吧,去學會獨立的思考吧,先生可以教會你技術,但絕不會教會你藝術,那需要你去領悟。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人生的高度其實一直在你的手裏。長大的時候,你有本事了,自然可以做許多事兒,為你爹娘做很多事兒。這事急不的,你如今還小,好好念書長知識才是最重要的。”
信子聽完先生清晰明了的解說,慢慢清楚改變不了什麽“時局就這樣,誰也沒什麽好辦法。祝福家人們喜樂平安,不要出什麽岔子。相信將來總會有見麵的一天,我也要快快的長大,念好書,管好自家的產業,不要出甚岔子。”
信子一夜之間仿佛又老成了一些,每日認真的念書,什麽書都讀,各式二樣的書隻要覺著有用就念。小學念完,他在趙先生的推薦下上中學,寫了不少文章,在報刊上發表。他開始仔細念法律、經濟、管理方麵的書,開始重新梳理、盤點自家的生意買賣。他開始分析股市、樓市、債市、期市,慢慢研究香港的經濟、法律、政治。他開始想父母小時候跟他說的那些話,想弄明白什麽叫自由之意誌,獨立之精神。他獨立地審視這個世界,思考自家的生意買賣,感覺還是多置些地產為好“這些年生了不少娃娃,自家人住的地方幾年過去有些擁擠了。”他跟榆生說了自個兒的想法,兩人不謀而合,開始留意發展前景好的地段,多置辦些房產,他倆不求多好多高,隻求地皮大、地段好,幾個月下來就談成了一處房產,信子去看了,覺得很滿意“破破爛爛的老舊房子,有院子,還有幾間房。地段不錯,治安環境不錯,原先是一家洋人住的,後來人家走了,現在要用錢,就想脫手這房產,正好買下來自個兒住,差不多夠用了。”買下之後,榆生叫人加固維修了一番“房子老舊了些,可都是用方條石頭打的基礎,好好拾掇一下,自有一番新氣象。房間挺多的,不賴。”他加蓋了一層,好多住些人“幾年下來,小娃娃生了不少,有幾個小後生還娶了對上眼的婆姨成了家,如今也是開枝散葉一大家子人了。”他跟槐花生了兩個娃娃,一男一女,可愛的很。榆生做了這麽多年生意買賣,見多識廣,路數門道都清楚,就是沒當過掌櫃的。以前一直由老掌櫃、少掌櫃的拿主意,現在跟老家斷了音訊,他要開始自個兒拿主意,一時間竟然不知如何是好“好在有小少爺在,有個商量的人。”信子對他很信任“如今我是老板,你是經理,大事兒一家人聚起來一搭商量,平常事務你自個兒拿主意就行,不用多問我。”信子上中學以後,跟榆生商量股改,專門叫來趙先生跟律師,一起商量出一份成立公司的策劃書,正式注冊成立了一個公司。他們照著洋人的法子修修補補,擬就了公司章程“老家來的人不論大小一人算一份,榆生算十份,信子作為出資方代父母占了百分之六十七的股份。公司年底清算,年年分紅,大家夥兒都有個盼頭。”打那兒起,這公司就都是大家的了,大家夥兒也打心眼兒裏把公司當成自個兒的家了。私下裏,信子還跟榆生叔商量著把想念書的小娃娃都送進了一家小學堂,把幾個身體強壯年輕些的小後生送進了武館“這地方人精得很,不識字可不行。這地方亂得很,有時候還是要靠拳頭說話。”
當初兩個小家夥合作進行的“偉大”事業已經完成了。當初預計兩三年就能完成,七事八事拖了五六年才最終完成,主要還是兩人進步很快,一直感覺不滿意,幾易其稿。這些年趙先生提了不少意見,幫忙潤色不少。最終定稿那天,兩人異口同聲說“再也不改了。”兩人高興壞了,專程去咖啡廳叫了些西點犒勞自個兒。趙先生介紹兩人去找他出版社的朋友,他倆抄錄了小說概述跟一個章節的文章,專程找到趙先生出版社的朋友“那是一位姓黃的老先生,戴著一付水晶老花眼鏡,人很和善。”他倆說了要辦的事兒,老先生領著他倆找到管事的人“一位中年華人,大家都管他叫皮特,中文名叫金澤西,西裝革履,一付新派打扮。人很風趣,一開口說話就曉得留過洋。聽黃老先生說是翻譯界的專家,現在正管著翻譯出版工作。”聽完兩人說的事兒,看過兩本小說的概述,皮特表示很感興趣,說兩人的文筆不錯,深得中西文的精神,說他先看看,再去跟高層溝通溝通,看能不能刊印出版。過了好幾個月,兩人都快忘了這件事兒,趙先生說出版社好象有意向刊印出版,叫他倆去談談具體事宜。信子跟立川相跟著趕緊回家叫上榆生,趙先生也跟著兩人去了。四人去了出版社,兩個小後生談文章,趙先生跟榆生談商務,半天下來就定下了這件事兒。四人出了出版社,榆生叫了兩輛人力車,拉著大家夥兒去大館子吃了一頓,慶祝這件喜事兒。
信子有次跟趙先生談起正義,趙先生說“是不是最近武俠小說看多了。在我看來,正義有兩種,一種叫結果正義,一種叫形式正義。結果正義的典型就是有罪推定,表現出來的方式就是不放過一個壞人。可試想一下,誰能代表老天爺準確找到並且合理懲罰那些壞人呢。古代有一個職位叫天子,他說他是老天爺的兒子,是老天爺派來懲罰壞人的。最終的結果是什麽,他什麽也不是。他說他是老天爺的兒子,總有人不信,而且也總有天子被不是天子的人殺了,老天爺也沒親自下來懲罰一下那個殺死天子的人,反倒有不少殺了天子的人成了天子。最後大家夥兒總算是明白了,這天下就沒有老天爺指定的天子,老天爺壓根兒就不會管這件事兒,原來結果正義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因為沒有人可以代表正義。再來說說形式正義,典型的例子就是無罪推定。這個世界要講道理,你說我有罪,需要懲罰,請你拿出證據來,人證、物證、口供三要素齊全,形成證據鏈的閉環,合乎常理,合乎邏輯,可以從起因完整推導出結果,大家夥兒都相信這個。在這個過程中,盡最大努力保證不說謊,因為世界上隻有死人才能真正保證不說謊,人隻要活著,說的話就不一定真實。形式正義不一定能保證結果正義,但能保證不冤枉一個好人。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大家夥兒追求的正義,正在從結果正義向形式正義轉變,我們都要適應這種變化,推進這種變化,這就是從人治到法治。香港看著亂,還算得上是個講律法、講規矩的地方,誰也不能由著性子胡來。信子,你還小,往後武俠小說還是少看點兒,名家、大家的偶爾看看還行,不要浪費時間在那些無聊的書上。你有大好的前途,家大業大,往後還是多讀讀律法方麵的書,做一個規規矩矩的良心商人。”
栓子沒過多久,就找到那個無恥的爛女人,折磨了她三天三夜,問清了事情的原委,思慮再三,把她放了“就叫她自生自滅,說不定有異外的驚喜。”柱子好象聽到了什麽,或者感覺到了點兒什麽,在香港消失了,虎子也同時消失了。栓子很無奈“都是千年的狐狸,能活著混到如今,都不簡單啊。”直到很多年以後,兩人才機緣巧合,再次相遇,開啟一段新的傳奇。
世事無常,那個爛女人竹籃打水一場空,明白自個兒受了愚弄,心灰意冷,不再跟人鬼混,找了個人嫁了。栓子再次遇到她的時候,她已是兩個娃娃的母親,正在海鮮市場的魚檔賣魚,一身的魚腥味,一臉的滄桑。她瞅見栓子愣了愣,帶著臉滿足的笑容說“老板要買幾條啊,剛打上來的,看,活蹦亂跳的。”栓子意味深長地說“魚就不要了,澳洲產的龍蝦來幾隻就好,如果能長期供應,我會常來的。”女人不卑不亢地說“老板說笑了,小生意,小檔頭,哪有龍蝦這種高檔貨。那邊可能有,老板慢走。”栓子沒為難她,嘿嘿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生生的牙齒,慢騰騰地轉身走了,悠然而從容。
世事一旦亂起來,就會越來越亂,眼花繚亂的叫人不知所措,也看不到啥時候是個頭。一撥又一撥的人上了批鬥台,又下了批鬥台,永遠抬不起頭來。喬蘭看著這一波又一波上了批鬥台的各色人等,也不曉得究竟要批鬥誰“今兒個台上趾高氣揚批鬥人的人,可能轉眼過些日子又成了站在台上低頭認罪的人。”她並不感到好笑,而是感受到一種極度的恐懼。她一開始是被批鬥的人,過了些日子就往後站,成了陪著批鬥受教育的人,再過些日子,她就連台上也不用去了,成了台上叫來看批鬥的人。她在心裏盤算了盤算“鎮北城上得了台麵的人,這麽多年下來,好象都站在台上低頭認罪了。”這次站在台上低頭認罪的人竟然是張申跟喜子,她徹底有些懵了“這都是啥事嗎,原先他們可都是念稿子的人。”張申的頭都快低到腳麵了,喜子高大的身軀也縮成了一團,白底黑字的大牌子明晃晃的掛在兩人脖子上。她趕緊閉上眼睛,怕再看下來哭出聲來。她一步一步向後挪動,把自個兒隱沒在不起眼的角落裏。她聽著周圍的一片嘈雜聲,腦子嗡嗡的直響“這世道究竟咋了。”批鬥過後,她好長時間沒見著這二人“也不曉得咋樣了。”強子有天晚上在被窩裏摸著她的手說“張申跟喜子都被隔離審查了。也不曉得出了甚事,喜子沒過幾天就回家了。我見了他問起這事兒,他支支吾吾的沒多說,就說事兒說清楚了,他沒啥事兒,就出來了。問他張申咋樣了,他說不曉得。他托人打問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我找人打問了一下,說張申的事兒比較麻煩,擱不下去勞改了,好象就在金雞灘,有人瞅見了。如今喜子回原單位掃地,張申去農場勞改,這世事越來越亂了。你好好在家呆著,哪也不要去。他們跟我也談了,要我跟你劃清界限。咱倆一個被窩睡著,能劃得清嗎。我沒搭理他們,他們也拿我沒辦法。”喬蘭在黑暗中摸索著強子的臉,鑽進他的被窩摟著他,把頭埋在強子的胸膛上,呼吸著男人特有的味道,平靜地說“我沒事兒,如今娃娃們都大了。有你在,我甚也不怕。這輩子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林子走了這麽長時間,我也想開了。人死不能複生,平反了又如何,日子還得過下去。你放心,我不會想不開的,會好好地跟你過日子。我還想跟你生個娃娃呢。”強子緊緊摟著喬蘭,一時情熱,翻雲覆雨過後,兩人沉沉地睡了過去。夜還是那麽漫長,可隻要身邊的人安好,那就可以活得有滋有味,沒有什麽過不去的溝溝坎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