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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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往北吹!
相幫著妹妹料理完妹父的喪事,五哥突然變老了,也沒有往常那麽睿智健談,仿佛一夜之間被抽走了精氣神。他時常在炕上一坐就是大半天,一聲也不吭,隻是望著窗外發呆。按理說,才剛過五十,正是五哥當家做主的黃金時段,要經驗有經驗,要資曆有資曆,可五哥已經打心眼兒裏厭倦了那些事兒,準備放手了。
他把新老兩代管事的人召集在一搭,開了個家庭會議。他直接了當說“我沒精神管莊子裏的事兒了,大家夥兒重推個當家做主的,從今往後就叫他來主事吧。”大家夥兒挽留了半天,五哥不為所動,隻好推舉新人。毫無懸念,繼業成了第二任大隊長、支部書記。
上報到鄉裏,鄉裏爽快地下了任命文件。賀鄉長早瞅著五哥礙眼了“老頑固,老狐狸,跟他打交道,壓力山大。這下好了,大山自個兒挪了地方,真輕鬆。”繼業剛上任,就要去西安交流經驗,還要跟隊去大寨學習人家的合作化經驗。
大寨上上下下一片熱鬧景象,大喇叭裏放著振奮人心的歌曲,牆上、山上刷著大幅的標語,梯田一層層平整如鏡。喬繼業住了幾天才明白“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服不行。用改天換地來形容一點兒都不過份,連綿的群山,處處都留下了人類勞作的印記。一點一滴都透露出大寨人的良苦用心,真了不起。”不管理不理解,繼業都把人家說的、做的,用小本本記下來,準備回去以後好好學以致用。
他興奮地回到喬家莊,跟五哥滔滔不絕學說了一遍所見、所聞、所感。五哥聽他講完,一聲沒吭,隻是盯著他,半晌才說“說說你自個兒的想法,這兒沒旁人,大膽說。”繼業撓了撓頭說“我覺得人家水平都很高,說得都很有道理。”五哥不滿地說“糊腦慫,我就問你一個事兒,你要是大寨的一個普通莊戶人家,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從早到晚一天累死累活沒明沒黑地幹,一幹就是十年八年。落下的病根兒你得自個兒受看,不比旁人多吃一口飯,不比別人多穿一件衣,收成好壞都跟你沒相幹,你圖個啥。這跟過去給地主家打長工又有甚不一樣的地方。”繼業接不上五哥的話,他曉得老書記說的是對的,可他又覺得人家說的也是對的“到究誰是對的呢。”他感覺自個兒的腦子在這一刻不夠用了,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
五哥沒好氣地說“你太年輕了,沒遭過罪、受過苦、吃過虧。記住我說的話,照著做就行。我記得你姑父生前說過一句話,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一切超出普通人想象的事情,要不就是假的,要不就是別有用心。人的野心一旦膨脹,什麽事兒都能幹得出來。一將功成萬骨枯,平平淡淡才是真。政治太複雜,太殘酷,太血腥,咱一個普通莊戶人家玩不起。凡事過猶不及,這幾年,咱喬家莊太張揚了,是該好好歇歇了。回去好好想想,實在想不通,上劉家問你姑去。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你姑能行。”
繼業想了好長時間,還是沒想通,就拿了些莊子裏的土產,專程跑了一趟城裏頭。姑姑給他做了一頓好吃的,吃過飯,他坐在炕上,抽著煙,整理了整理思路,學說了一遍最近經曆的事情,訴說了自個兒心中的疑惑。女人沒說話,給他倒了杯白開水,放在炕桌上,半響才說“這事兒我說不成,要問就問你強子叔。”強子說“繼業,我幹了這麽些年革命,就總結出來一句話,緊跟形勢跟黨走。好好理解這句話,場麵上該說啥話就說啥話,不要含糊,不要想說甚就說甚。下來幹生活的時候,看樣兒學樣兒就好,跟著不落伍、不掉隊就好。不要自以為是,試圖揣摩、猜測上級的意思。猜對了、幹好了,人家不一定領情,猜錯了、幹砸了,一定沒有好下場。凡事三思而後行,凡事不要出風頭。五哥說得好,莊戶人就該有個莊戶人的樣子。你要真有本事,真想混出個人樣來,就出去闖蕩,不要禍害自家人。不想在莊子裏呆了,去金雞灘農場,還是我們家具廠,你都是一把好手,隨時歡迎。”繼業走後,強子問婆姨為甚不說話“自家親侄人,又不是外人,有甚不能說的。”女人望著窗外悠悠地說“不可說,不能說。公道自在人心,時間會叫一切都攤在陽光下晾曬,無需多言。”
信子安心在學校裏念書,考了不少從業資格證書,一晃就是十年。他聽說了大陸上發生的事,內心遠沒有別人看到的那麽平靜“如今能有什麽法子,內地再亂,也打問不到消息,幫不上甚忙。唯有把這份家業保住,發揚光大,開枝散葉,才能對得起遠在天邊的父母姐弟。”他時常一個人把自個兒關在屋子裏,拿出家裏的來信跟照片端詳,一瞅就是半天,邊看邊寫信,邊跟照片拉拉話“我好想好想你們啊。”有時候,他竟然去求佛祖、拜上帝、問媽祖,祈求老天爺保佑他的親人們平平安安“不求大富大貴,隻求活下去,別出甚災禍。”
信子當初跟榆生商量給香港的公司取了個名字,叫“福茂實業公司”,跟老家的商行名字一樣。如今十年過去,雖說期間有些波折,還算得上是順風順水。他們一大家子人沒幹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兒,有幾個害群之馬也都被他跟榆生清理出了公司,任其自生自滅。秉承低調行事不露富的小心思,他們家明麵上的產業並不多,間小商鋪,處小院子,分散在地段好、治安好的地方,不起眼。他們一大家子人不惹事,可也不怕事,十幾年過去,也算在香港紮下了根,成了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本著謹慎的想法,他們還在新加坡開了個分公司,一來方便商業來往,二來置辦些地產,信子覺得很不錯“狡免三窟,如今也算小有規模。榆生叔家的大小子港生在那兒念書,順便照看著那兒的生意買賣。榆生叔這麽多年生了不少娃,三男五女,如今也是一大家子人。榆生叔前些年跟我商量好,自個兒開了公司,置辦了條船,接活專做物流生意,如今已經有三條船了。家裏不適合做買賣的就都到他那兒跑船,老的帶著小的,雇了不少當地人跟內地過來的西北人,精挑細選老實本分之人,清理懶散居心不良之人,生意做得倒也穩當。榆生叔是個沒多大本事,也沒多大野心的人,安生過日子就好。”信子明察秋毫,洞察世道人心,兼職做律師時,他最愛挑戰,辦那些疑難雜案,接觸形形色色的人。這麽多年下來,同學、朋友,老鄉、熟人,他結識、交往了不少。達官顯貴,黑幫大佬,商業巨頭也有一些粗淺的了解,娛樂圈、文化界更是進了圈子。他經常去聚會一番,在圈內也有一定的名聲。年少多金美兒郎最能招蜂引蝶,這些地方狂蜂浪蝶多得很,榆生心裏直泛嘀咕“也不曉得信子咋想的,如今二十出頭了,還沒成家。”信子自家人曉得自家事“不曉得甚時候喜歡上了個人,跟母親、姐姐有七八分相似,性情爽朗人樣好,心地善良栓整人。可到如今就是進入不了情況,擦不出來點兒火花來,一直這麽不冷不淡、不清不楚地相處著。也不曉得女子腦子裏咋想的,隻拿我當朋友嗎,好象比朋友親近些。反正不象書裏寫的那麽郎有情、妾有意,彼此在燃燒。也不是很清楚她的真實想法,好象有點喜歡,又好象有些疏離。沒有死心塌地,也沒有天崩地裂,就這麽平靜如水。女人心,海底針,還是不要瞎猜了。”
波士頓是個港口,跟香港有些相似,立川在這兒念書沒多久就適應了,他主修金融,兼修機械,成天忙活著學習上的事情。無氣晴好的時候,他也會去燈塔山上轉轉,看看海,去公園坐坐,忙裏偷閑,悠閑地看著悠閑的人,悠閑地度過大半天悠閑的時光。
今兒個他悠閑不起來了,忙裏忙外、忙前忙後,跟隻勤勞的小蜜蜂似的。張靜如約來波士頓找他玩來了,立川特別頭疼這個十萬個為什麽,什麽都要刨根問底,什麽都一臉驚奇,看什麽都新鮮有趣。他帶著她出海看日出,帶著她上山觀日落,在林蔭道邊喝咖啡,在月光下聽街頭傳來的琴聲,給她講小時候的故事,老家的故事。她也跟他講小時候跟父母一起在草坪上撩貓逗狗的開心快樂,長大後不想念書隻想跟小娃娃出去玩的煩惱,講她喜歡穿什麽衣服,吃什麽東西,唱什麽歌。立川感覺這個小麻煩帶給他不少快樂,叫他心裏暖洋洋的“嗬護人、照應人、陪伴人,原來也是一件如此快樂的事情。”
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她還要去上學,還要去背那些叫人頭疼的書,還要去參加校園裏的活動。她說“你一定要抽出一點點時間來看我哦,到時候我請你好好吃的奶油布丁,喝好好的秘製香檳。”立川望著永遠燦爛的這朵嬌嫩鮮花,不由自主把頭點成了啄米雞、啄木鳥,一個勁說“沒問題,過一段,課不緊張了,我就去找你。”
沒過多久,他就鬼使神差地飛去了,吃了甜膩膩的布丁,喝了酸溜溜的香檳,他心裏直泛嘀咕“有那麽好吃、好喝吧。”兩人去看電影,去跳舞唱歌,跟她的朋友們郊遊。
兩人假期的時候一齊去做了一段時間義工,每天去搬東西、發東西,喂老人吃飯,給小娃洗澡。立川覺得這朵鮮花也能經風曆雨,沒想象中那麽弱不禁風。張靜挽著他的胳膊說“立川哥,啥時候帶我去滑雪唄,我可喜歡雪了。”立川說“沒問題,聖誕節放假,你過來就行,滑雪場不遠,順道去紐約轉轉,感受感受華爾街的金融氣氛。”張靜瞪大眼睛一臉驚喜地說“我愛死你了,立川哥。”她撲上去就在立川臉上吧嗒了一下。立川的臉立馬成了紅蘋果,惹得張靜咯咯亂笑,跟隻小雞小鴨似的,圍著他亂轉。
快樂的時光一天天過去,立川帶張靜回家玩了幾天,張靜也帶立川回家玩了幾天,大人們任由他們自由的相處。心怡安頓立川多照應張靜,聽他說是從香港長大的,跟他聊了許多內地的事情,聽他說有個好兄弟叫劉信,是鎮北人,就問他讀過雲水涵的書沒。立川說“信子有一整套他媽媽寫的書,我都看過。《離人淚》、《人不寐》、《星星草》,寫得真好,還有一本《回家》,寫得更好。聽說那會兒,他家鄉有個文學社,他爸媽跟社長景星,張申關係最好,這些書都是這兩位叔叔幫忙出版的。”心怡說“景星的情況知道嗎。”立川撓了撓頭想了一會兒說“知道一點兒,都是聽榆生叔說的。他說景星叔叔可能行了,能文能武,老家在蒲城,在當地也是名門望族,後來去西安了,聯係就少了。信子見過景星叔叔,當初來香港的時候路上見過,有點印象。”心怡說“啥時候回香港引見引見,都是從內地來的,多認識幾個人也不錯。這些年來了美國,跟家鄉的人聯係的越來越少了。”
一晃幾年過去,立川跟張靜都大學畢業了,順理成章成了親,在底特律定居了。回香港探親的時候,心怡跟著女兒女婿去了一趟香港,跟榆生、信子都見了個麵聊了聊。故人都在大陸,一時失去了音訊,海外的遊子們隻能望洋興歎了。
信子有一個遊曆世界的夢想,他跟趙先生說了這個想法,趙先生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去吧。我隻給你說一個道理。人生就是一個翹翹板。相信絕對,才能做到相對。絕對就是那個支點,沒有絕對,就沒有相對。相信絕對,才會有理想、信念、信仰這些不科學但很重要的東西。相信相對,才會有邏輯、目標、實驗、理論這些科學但可以證偽的東西。人活一世,要活的明白,明明白白做人,明明白白做事兒。有信仰,相信科學,是正道。多走走,多看看,堅定心中所想,看透這個世界,人生就完整了。”
信子若有所思,良久沒吭聲。他鞠了一躬,跟先生說“先生的話我記下了,家裏還要先生多多照應。”他如今學有所成,已經到了該出發的時候。他沒有猶豫,辦好手續,給女友跟榆生叔各留了一封信,悄悄地走了“十年之後,我自然會回來。有事兒,我會給家裏發電報、打電話的。”
張申莫名其妙地到了勞改農場,莫名其妙的遇到了景星。兩位昔日的好友莫名其妙地分在了同一個勞改隊,一搭去勞動,一齊去吃飯,兩人還跟人商量著把被窩挪到一搭。
勞改農場是在金雞灘農場靠南的山丘下隔離出來的。公家在原先小堡的基礎上,修繕擴大了一下,圍了一個牢實的大院子,建起了幾圈簡易的磚瓦房,管教跟勞改人員暫時夠住了。春秋兩季還行,夏天下大雨的時候,屋子裏就開始下小雨,炕上需要放不少的盆盆罐罐,接滴答下來的雨水。被窩也要收起來,放在高處,白天下雨還好,晚上下雨就是煎熬,滴滴答答的雨聲叫一屋子的人沒法睡覺,煩的不行。後來眼瞅著這樣下去不行,景星去跟管教好說歹說,抽了一天時間,勞改人員齊上手,把屋頂整修了一番,才算徹底解決了這個問題。冬天的時候,屋子裏冷得跟冰窖似的,這兒是不取暖用的黑炭的,冰鍋冷灶的,躺在炕上跟睡到地上沒甚區別。後來還是女子聽母親說,兩位叔叔在這兒受罪,常托人遞進來些吃食,送來兩塊狗皮褥子,景星跟張申才好受一些。
女子跟勞改農場的一些管教、雜工很熟,她晚上跟後生說“好多人都是金雞灘農場的人,沾親帶故的,常拉些勞改農場裏的新鮮事。勞改農場死個把人,就是稀鬆平常的事兒,爹就是死在那兒的,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我恨透了這個地方,想象一下,這是不是跟紅岩小說裏寫的白公館、渣滓洞有些異曲同工,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男人安慰她說“勞改的地方能好到哪兒去,我爸媽在的地方也一樣。大人們都諱莫如深,沒人敢說。可猜也能猜到,天下烏鴉一般黑,手段都是差不多的。”女子想著想著就哭出了聲,後生好一陣乖哄,說了不少寬心的話,女子才摟著他的胳膊睡著了。
過一陣子,張申就要被隔離審查,寫長長的交待材料,寫少了就說你不老實。不老實的地方很多,幹活慢點兒不老實,起來慢點兒不老實,說話激動聲音大點兒不老實。不老實就要受拾掇,管教拾掇人的辦法多不勝數。大太陽底下,洋爐子跟前站著,這叫熱情幫助。大雪地裏站著,小黑屋裏關著,這叫冷靜思考。所有人隔三差五就要冷靜思考一番,如果覺得還不夠分量,那就要熱情幫助一下了。這些都是小兒科,文明得很。遊街批鬥一般來說,不過就是走個過場,撓癢癢一樣,隻要體力好,那就沒甚事。可事情的發展總是出人意料,也不曉得從甚時候開始,麻繩換成了鐵絲,削薄的楊木牌子換成了厚實的鬆木牌子,管教說上級叫提高待遇。張申憤怒了,受不了罪的書生一憤怒,大聲理論了幾句,這下事情大條了。他立即被現場帶走,關起來隔離審查了。沒過多久,管教在大會上跟大家說“張申逃避勞動,抵製改造,畏罪自殺了。”勞改農場通知原單位的人跟下鄉插隊的子女來抬埋人。女子聽說了這件事兒,心裏急得不行“這是又咋了。”她托人私下裏四處打問,也沒問出個所以然。所有人眾口一詞“張申逃避勞動,抵製改造,畏罪自殺了。”張申原單位的人跟家裏的人也都不敢深究。人都死了,一切都說不清楚了。張申就這樣莫名其妙的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