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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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往北吹!
第二天早上,喬蘭叫強子多留意一下張申跟喜子家裏的事兒“少說話,別老耍二杆子脾氣。”沒過幾天,強子就帶回來兩個噩耗“張申婆姨上吊死了,娃娃們恓惶得很,所幸家裏老人還在,有人管。喜子要跟婆姨劃清界限離婚,喜子婆姨當天就瘋了,被送進了精神醫院,娃娃們也不敢吭氣。”“兩家人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這世道咋了嗎。”喬蘭坐在炕上望著窗外,天瓦藍瓦藍的,一如平常的日子。她呆呆地坐在那兒一聲不吭,連強子又說了些什麽都沒聽見,腦子裏亂成了一鍋漿糊“這是咋了,日子過不下去了嗎。”她想不明白為啥這些事兒會發生“追求了一輩子自由,到頭來自由在哪裏。如今連話都不能說,連人都不得活,這是招誰惹誰了。林子、喜子、張申,他們一輩子為保家衛國做了多少事情。他們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兒,要如此對待他們。為什麽就不能叫人安生過日子,好好活下去呢。熬著吧,我倒想瞅瞅甚時候是個頭。”
海濤在獄中過電影一樣回放著過去幾十年的種種,打發寂寞難耐的空閑跟空虛“年少時雖說輕狂好鬥,可那個硝煙彌漫的時代,還真是令人神往啊。那些炸鐵路、端炮樓、穿越火線的事情,一想起來就一陣又一陣肝顫心悸,生死一線的記憶竟然如此清晰難忘。上海、香港的繁榮混亂,叫人有許許多多不可思議、不可言表的想法。許多事情看似想明白了,仔細想想,又似乎什麽也沒有明白,雲遮霧罩的,好象有一張薄薄的窗戶紙,看似一捅就破,可又堅如磐石,怎麽也勘不透、看不穿。差點什麽呢。”這點兒疑惑,他在獄中想了很久很久。當遇上了一件由一丁點兒小事引發的鬧劇時,他頓時醍醐灌頂,一下想明白了。
那是一個陽光正好的中午,他們這些人正在田地裏勞作。正值夏季,陽光毒辣辣地照在每個人的背上。有脫了衣衫赤裸上身光膀子的,有頂著草帽圍著毛巾嚴嚴實實的,有踏踏實實認真幹活的,有避開管教目光懶散亂晃的。一滴滴汗水從上往下滑落、滾落、滴落,光著脊背的,汗水布滿了黝黑的肌膚;裹得嚴實的,汗水濕透了衣衫;認真勞作的出汗並不多,出氣還均勻;懶散亂晃的出汗並不少,上氣不接下氣,喘不過氣來。一個個人都漸漸地疲憊了起來,其中有一個人好像中暑倒地了,他瞅見沒有一個人去把他抬到地頭蔭涼處,喂些水緩一緩。心中實在不忍,他忍不住硬著頭皮丟下鋤頭,跑過去抱起那人,快速往地頭跑。管教大聲吆喝著,他理也沒理,繼續往地頭跑。一聲槍響,嚇了所有人一大跳,除了開槍的人。他仍然堅定地往地頭跑,義無反顧,一往無前。他氣喘籲籲,終於跑到地頭的大樹下,大樹底下很涼爽,好像剛從桑拿房出來,吃了一根奶油冰棍,涼到了心裏麵。他趕緊拿起洋瓷缸子,從桶裏舀了一缸子水,潑在那人的頭臉上,又舀了一缸子水,準備給他喂下去。那人呻吟一聲醒過來,大口大口地喝著水,好像沙漠裏行走多日的人,見到了甘甜的湖水。管教把他一把拉開,缸子落到了地上,剩下的水灑在地上,一滴不剩,瞬間吸進了土裏。那人驚恐地看著管教,想掙紮著繼續去地裏幹活,一陣眩暈,跌倒在地上。他拚命用力在地上攀爬著,好像登山一樣。他被管教揪著往地裏走,猛一掙紮,掙脫了管教的手,憤怒地看著管教。管教嚇得後退了一步,惱羞成怒地一腳把他踹出了蔭涼地,一個趔趄跌倒在幹旱的地上。熱辣的陽光照射在他赤裸的身上,發出刺目的反光。一群人個個憤怒地圍住了他,一個個瞪著眼睛,目不轉睛,死死地盯著管教。管教一動也不敢勁,嚇得直哆嗦,一句話也說不上來。槍聲驚動了獄長,一隊管教齊刷刷開了過來,用槍指著這夥憤怒的人們。獄長皺了皺眉頭,開口問了兩句話“誰開得槍,地上那人怎麽了。”遠處跑過來個管教,支支吾吾地說“我開的。”他還想往下說,獄長一腳把他踹了出去,跌倒在地上,揚起一股嗆人的塵土。跟前的那個管教顫抖著結結巴巴說“他,他,他暈過去了。”獄長說“全體集合,回監室。”一夥犯人被一群管教押送回牢房,路上一個個悄無聲息,沒一個人吭聲,隻有淩亂的腳步聲跟幾聲槍支晃動偶爾碰撞的聲音。
第二天早上,他被關了禁閉。等他從小黑屋放出來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十多天。他回來的時候,發現那人不見了,晚上跟相好的舍友一打問“這麽嚴重。”他關禁閉的第四天,他們被派去磚窯搬磚,那人又暈了過去,有個人有樣學樣,照樣去照應那人。還是那個管教,死活不讓,爭執起來,不曉得誰先動的手,一群人把管教圍毆了,打個半死,差點兒出了人命。起先動手的人關了禁閉,如今還關著。那體質虛弱老暈倒的人,如今還在醫務室躺著沒回來。那個管教從此不見了蹤影,可能已經調離了監獄。獄長沒再處罰針對誰,管教也沒過去那麽嚴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起來。他明白了“那層窗戶紙叫抗爭。”過去發生的種種頓時潮水般湧上他的心頭“抗戰到底不僅僅是一句口號,而是活生生的現實選擇。不抗戰沒有新中國,不抗爭沒有新秩序。魯迅先生說得真好,真的猛士,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他說得痛快,可不實用。這句話要改改,真的鬥士,敢於抗爭一切的權利,敢於麵對一切的挑戰。一個人隻要活著,總要有一個人的堅持。抗爭永遠都有存在的必要,任人欺淩,到頭來隻能任人宰割。無論何時何地,何種境遇。這是一種精神,更是一種生存法則。軟蛋永遠也硬不起來,幹不成甚事。”
打那兒起,喬蘭的日子過得更有精神了。屋裏門外打掃得幹幹淨淨,拾掇得齊齊整整,自個兒也收拾得利利索索、清清爽爽“不管這個世道如何,自個兒的日子還是要過得有滋有味。”她在昏暗的燈光下,每天從箱子底兒翻出舊書,開始重讀,想到什麽就寫點兒什麽,寫完念完就立馬燒掉“凡事小心為妙吧。”她最舒心的時候,就是在這昏黃的燈光下念書,從這個紛亂的世間,偷來難得的片刻安寧。這一刻,她仿佛又回到過去,在那個僻靜的小院,跟那群意氣風發的小後生廝混。那裏有她燃燒的青春,有她自由的靈魂,有她不滅的美好。
一個陰沉沉的午後,喜子被幾個人從辦公室帶走了。他早已經有心理準備,他曉得這一天遲早會來“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眼瞅著老兄弟、老朋友、老熟人一個個被帶走。有的沒幾天就放了回來,有的一去不複返,再也沒回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也不曉得究竟是個什麽下場。”
這段時間,他煙抽得一天比一天凶,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沒辦法,失眠的日子不好過,失魂落魄的日子更沒法過。”他一個人一天天自戀、自愛、自憐、自怨、自艾起來,仿佛旺盛的精力發泄後,整天緊繃著的神經能有片刻的舒緩,高潮刺激能叫他暫時忘卻那些令人心悸的畫麵。他不敢想、不願想那些想想就叫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可那些場景時不時就會出現在他的夢裏。他從夢中驚醒,每次都是一身冷汗。這叫他大白天也仿佛在做夢一般,門一響,他就一激靈,生怕有一群人板著臉進來帶走他。
他被帶到了一個地方,例行公事般被尋問一個個人盡皆知的問題。他態度誠懇,不厭其煩,老老實實回答所有的提問,主動交待他的“黑曆史”。他曉得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他不攀咬別人,隻說自個兒的事情,心安理得地過了幾天還算不錯的好日子,有吃有喝有覺睡。
過了沒幾天,這夥人第一次沒叫他晚上睡覺,他曉得人家開始上手段了。第二天下午,一個板著臉模樣還算周正的女人進來開始尋問。她說“別緊張,你的事情我們都曉得。你沒幹過什麽反革命的事情,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說說那些有問題的人的事情吧。……。”喜子誠懇地說“該說的我都說了,舊時文學社的事情也說了,不曉得還要說些什麽。”女人一本正經、嚴肅認真地說“一個一個說,不著急,咱慢慢聊。”兩人聊了一下午,又聊了一晚上。女人走了,換了個男人跟他接著聊。晚上,女人來了,聊到半夜,已經睜不開眼睛的他感覺有隻女人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臉蛋、胸膛、身子。他想睜開眼,撥開手,可身子卻很誠實,一動也沒動。他任由女人亂摸,渾身發熱、發抖,渾身硬得跟石頭似的,神經一時緊繃起來,頭腦也清醒了不少。不曉得什麽時候,女人走了,隻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晚上一個人到這個小院來,不見不散,不來你會後悔到死的。”
第二天一大早,有個男人進來叫醒剛眯了個眼、打了個盹的他“你可以走了,事情清楚了,往後有什麽要交待的,就去行署大院找我,我叫吳冬。”喜子糊裏糊塗出了院門,四處打量了打量,認了認門“小院在巷子深處,很僻靜,很冷清。”他晃晃悠悠出了巷口,吸了幾口清晨新鮮的冷氣,感覺活了過來。
他暈暈乎乎、飄飄忽忽回到家,一進家門,就把自個兒扔到床上,四仰八叉昏睡了過去。下午醒過來,他去街上的大食堂裏胡亂湊合吃了一頓,又回到屋子繼續睡。他已經三天三夜未合眼了,一心想睡到天荒地老,再不醒過來。
天黑時分,喜子醒了,在床上愣了半天神,深深歎了口氣,放火燒了一大鍋熱水,痛痛快快洗了個澡,換了一身幹淨衣裳,乘著夜色出了門。
大街上沒有幾個行人,偶尓瞅見幾個也是行色匆匆。夜色一點兒也不撩人,惹人心煩的永遠都是人。喜子在大街上走了好幾圈,把這幾天的事情盤算了好幾遍,猶豫不決,遊移不定,最終深深吸了一口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猶疑了,不就是個爛女人嗎,有什麽好怕的。見山開路,遇水架橋,有甚不得了的。”他曉得自個兒不是害怕,而是抗拒。長年養尊處優的他什麽時候被人脅迫過、欺淩過,如今竟然落到這般田地“英雄遲暮,情何已堪。”他的心頭湧上來一陣又一陣悲涼,既為如今的處境,又為不明的未來。
小院的大門開著,小院的堂屋亮著。他鎮定地敲了敲門,女人的聲音如約響起“進來吧。”他推門進去,女人正坐在燈下的桌子後麵看著一份文件,頭也不抬,沒瞅他一眼,隻是平淡地說“隨便坐,隨意些。”他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掏出一根煙點了起來,剛抽了兩口,就聽對麵的女人說“給我點一根。”他臉色一變,硬著頭皮又點了一根煙,遞給女人。女人瞅了他一眼,抽了兩口,繼續看文件。喜子坐在那兒,不曉得幹什麽好,心思百轉,無聊地打量了一下屋子“屋子裏除了炕上的兩套被褥,跟前的桌椅,什麽也沒有。”女人說“去把大門鎖好,倒兩杯水。”喜子咬了咬牙,出門把大門關上,落栓鎖好,進屋從暖壺裏倒了兩杯水,把一杯水放在女人跟前。女人看完文件,收到一個公文包裏,端起麵前的水杯吹了吹,喝了一小口,抬眼瞅著喜子“我叫王桂芝,二喜不好聽,我看叫你雙喜,喜子比較順口,就這麽定了。男人該幹什麽,自個兒清楚吧。大夏天的,穿那麽多幹啥,都脫了吧。還不好意思,別不好意思,我來幫你吧。”王桂芝淡然地站起身,來到他的麵前。喜子不自覺地猛然站了起來,身子僵硬,一動也不動。王桂芝解開他的外衣,把手伸進了他的背心,上下摸弄著他的胸膛、腰腹“滿壯實的嗎,慫成這樣。還要人侍應啊,自覺些。”喜子身子一抖一抖的,咬牙發狠,一把摟住她,用力撒扯著她的衣裳,上下齊手,一陣亂摸。王桂芝很敏感,頓時就有了反應,蠕動著身子應和起來。不一會兒,兩人就坦誠相見,糾纏在一起。一番翻雲覆雨之後,兩人一臉潮紅地穿好衣裳,下炕坐在椅子上。喜子點了兩根煙,遞了一根過去,王桂芝接過抽了兩口說“咱倆既然已經坦誠相見,就該坦誠相待,我會護著你,你也要聽話。每個周三晚上,你就來一趟,隻要見大門敞著就進來。有甚事見麵說,不要操不該操的心。你先走吧,我還要呆會兒。”
喜子一個人摸黑出了城,在荒野上遊魂一樣逛到午夜才回到家。他躺在硬板床上,不曉得在想些什麽“王桂芝這女人不簡單,本事大著呢,還是順著她的意思來吧。最毒婦人心,女人惡毒起來,誰也不曉得會整出點兒甚事來。”他一想起今夜發生的那一幕,渾身都起雞皮疙瘩,不自在起來。他感覺自己很惡心“丟人都丟到大海子去了。在那個寡廉鮮恥的爛女人麵前,一切都撕得稀碎。什麽尊嚴,什麽臉麵,什麽良心,什麽雄心,都叫狗吃了,狼叼了。往後的日子灰暗一片,前途未卜,吉凶難測。黑暗已經籠罩這個世界,哪裏還有什麽光亮可言。”
每次回到家,喜子都要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徹徹底底洗個澡。他感覺自個兒很髒,裏裏外外、上上下下都很髒,他把水一勺勺澆到頭上,任由熱水流淌過他依舊健壯的身體,落在澡盆裏,叮咚作響。他喜歡聽流水的聲音,仿佛這聲音能叫他忘卻那些屈辱,他一遍又一遍搓洗隱私部位,仿佛那東西掉進了糞坑,咋洗都洗不幹淨,有股難聞的氣息。他的眼淚一滴一滴滑過臉頰,滑過身子,落進澡盆,他的心一點一點沉淪。
時間是個很妙的東西,習慣是個很好的東西。時間長了,他習慣了,不再那麽惡心了。他不再排斥黑天半夜去小院胡天海地瞎折騰,漸漸享受起這種開著大燈,好象光天化日下赤裸相對的荒唐日子“生活就象是強奸,既然無法拒絕,就好好享受吧。”
“都是老司機,誰也別挑剔。都是千年的狐狸,誰也別談聊齋。”他漸漸開始迎合,開始主動,開始習以為常,開始過夜生活、好日子。他不以為意之後,看著王桂芝也沒那麽惡心、那麽厭煩了,反而覺得她還不錯“溫柔體貼,豐腴滑膩,幹起事來很爽,拉起話來很硬,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是個不錯的好女人,最起碼比原先的婆姨好。那個女人已經徹底瘋了,如今好些了,看起來還算正常。前些日子已經送回老家去了,眼不見為淨,由著她自生自滅吧。”他開始喜歡上了這個看起來不可一世,習慣頤指氣使的強悍女人,有一陣子,竟然期望跟她有個結果,白頭偕老。女人一如既往不冷不淡、不溫不火,冷靜地對待她的男人們,她可不隻跟喜子相好,她的相好多了去了。她想擁有整個世界,哪是一棵樹可以栓住的,哪怕是一棵頂天立地的參天大樹也不行。
喜子漸漸曉得自個兒在她心裏的地位“不算個什麽,說好聽是個情人,說不好聽就是個麵首。”他也沒甚好辦法,漸漸地,他也想開了“日子就是用來混的,什麽雄心壯誌,都是過眼雲煙。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喝涼水。”他開始尋求自己心儀的獵物,利用自己的特權、優勢,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機會,勾搭婆姨、女子,開始喜歡上串門子的夜生活。他曉得自個兒給不了那些人什麽“跟這些人相好,隻是見色起意,以利誘之而已。此一時,彼一時,哪有什麽將來。隻圖一時爽,哪管明朝事。提起褲子臉一抹,各走各路,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就好。”
他從不強求什麽,隨遇而安,一切全憑自願,一切也似乎風平浪靜“沒出什麽緋聞,沒起什麽波瀾。這世上聰明人多,糊腦慫少。個個都是明白人,過來人,曉得分寸在哪裏。哪有那麽多曲裏拐彎的波折,哪有那麽多雞飛狗跳,吵吵嚷嚷,一地雞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