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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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風一個勁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吹,一年又一年。平靜的日子裏,女人又生了個女娃娃,男人給她取了個名叫王雁,希望一家人像大雁一樣能自由自在地南來北往。日子如水般過去,娃娃們一天天長大,兩個男娃娃轉眼要上學了。
    沐生跟淩子從小玩到大,形影不離,如今都睡到了一個炕上,睡到了一個被窩裏。每天一大早,兩人早早相幫著起身上學,中午下課,兩人相跟著回家吃飯,下午放學,兩人一搭去跟小娃娃們玩耍,一搭回家吃飯。如今上學不咋正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沒個準,兩人既不想也沒資格不摻和那些沒明堂的事兒。如今這世道亂套了,今兒個張三上台批鬥李四,明兒個說不定就換成李四上台批鬥張三,兩個小人也害不下,經常不去上學,膩在一搭,玩自個兒的。他倆今兒個畫個畫兒,明兒個寫點東西,後兒個去學校裏看看熱鬧。老兩口看兩娃娃大了,丟不了,也不咋管這兩灰小子,任由他倆進進出出,自由散漫,快活地長大。
    女人和男人趕回家,一大家子吃完飯,在炕上拉話。母親拿出王淩寫的作文叫他給大家念,小娃娃一開始不好意思,尤其是有妗子在。劉義結婚了,找了個村裏的大姑娘,模樣還周正,看起來精明能幹,就是個子小了點兒。沐生把王淩從人堆裏拉出來,把本子遞給他,小娃娃站在炕中間給自個兒鼓了鼓勁,開始念寫的作文“我的外婆。人家都說外婆是萬惡的地主老太婆,我覺得他們說的不對。外婆是個美麗的地主婆,一點也不老。她長得很美,身段很好看,是個俊婆姨,一點也不凶,又溫柔又善良,從來不打我。外婆可疼我了,每天都把被窩暖好,抱著我睡。外婆的懷抱好溫暖,好溫喛,我愛我的好外婆,親親的外婆。”
    小娃娃念完臉更紅了,一個勁往外婆懷裏鑽。女人拿來些瓜子洋糖放在桌子上,大家夥兒哈哈大笑,在那閑嘮嗑,小娃娃們揣了些大白兔奶糖一溜煙下炕跑了。
    有了娃娃,女人的心成天掛在小子身上,整天琢磨吃個啥、喝個啥、穿個啥,有沒有跌倒碰著,有沒有生事打架吃了虧,男人調侃說“月大夫,你跟整天娃吃吃娃的婆姨差不了多少嗎,哪象個文藝女青年,睿智女大夫,整個活脫脫一樸實無華赤腳醫生好阿姨嗎。”女人白了他一眼說“你曉得個甚,母愛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沒有之一。”男人說“有了娃娃忘了男人,你這樣可不好。我可是娃他爹,沒我哪來的他。”女人沒好氣地打了男人一下“還吃上兒子的幹醋了,你這麽大的人了,又不需要操心。娃沒在跟前,總是不放心。”男人摟著婆姨說“別擔心了,媽看著有甚不放心的。一隻羊是看,兩隻羊也是攔。我倒覺得有沐生跟他作伴,形影不離的,不孤單,有照應,多好。”女人說“也對噢,挨肩肩娃娃是有這好處。”男人在婆姨臉上親了一口說“有苗不愁長,有娃不愁養,我看兩娃娃大了都有出息,你就少操點兒心吧。”女人說“行吧行吧,想再多也沒甚用,多瞅機會多回來幾趟才是正理。咱倆盡量錯開,能好些。”男人說“這就對了嗎,多做些成熟的東西拿回去,滾滾就能吃,省媽多少事。我這兩天琢磨著看能不能高溫濃縮濃縮牛奶,用柿子做些柿子醬,用水果做些果汁、果醬,用瓶子密封起來,看能不能多放幾天。咱倆一起做試驗。”女人驚喜地說“我咋沒想到,我可是天天在搞這些蒸煮消毒的事情呢,你真能行。”她在男人臉上親了一口,兩人一時情熱,關門閉窗,熄燈上炕,幹些少兒不宜的事情。
    喬蘭看著炕上的雁子在那兒腰上綁個繩子爬來爬去,就覺得生活變化真大,又想起她地主老太婆小年時頤指氣使的日子“為甚世事翻天覆地,反複無常,叫人如此難以琢磨呢。就是誰當家做主的事情嗎,那強子當得了誰的家,林子做得了誰的主,景星又當得了誰的家。這世上的事情複雜得很,哪裏是想幹甚就能幹成的,硬打硬夯,隻能是個四不像。審時度勢,順勢而為,方為正道。如今人心難測,其實是沒個主心骨,不曉得瞎好。有主意不動搖的人雖說少些,還是有的,強子不就是個活生生的樣子嗎。他難道活得不美氣。
    皮肉之苦能不能抗得動,骨頭硬不硬,說到底還是有沒有主心骨,硬氣不硬氣的事情。人活一口氣,泄氣了,那就是具行屍走肉,活著比死了還難受。這口氣似有若無,卻實實在在存在。月月說那叫激素,叫什麽多巴胺、內啡肽。人的精神力量來源於多巴胺、內啡肽分泌,及時行樂圖一時痛快是多巴胺在起作用,壓抑痛苦圖一世滿足是內啡肽在起作用。她說大煙有同樣的效果,就是個質跟量的問題,好象說得滿有道理的樣子。這樣說來,大煙可是個好東西。
    如今的娃娃們見不上這東西了,我可是見過的。聽那些相熟的大煙鬼說得言之鑿鑿,可能真有那麽回事兒。說起來,如今啥不禁,禁煙,禁槍,禁性,禁欲,禁說話,禁文字,禁樂曲。這世上毒草真多,有毒的東西真多,連人都有毒。倒究竟甚是毒,毒什麽,咋毒,誰又能說得清楚,弄得明白。聽風就是雨,人說甚,你說甚,道聽途說,人雲亦雲,都成了一群沒腦子們糊腦慫。批來鬥去,地裏能長出糧食,打來砸去,心裏能有個主意。嘴上說著這主意,那主意,心裏打劃得還是那點兒千古不變的小主意。可笑,可悲,可歎。”
    手裏拿著個繡繃子有一針沒一針繡花,喬蘭正想著心思發笑,強子推門進來,上了炕坐下,倒了杯水一口氣喝了,點上抽了根煙。喬蘭說“你今兒個咋這麽早就回來了。”強子一臉無奈地說“本來就沒甚活兒好幹,如今廠子裏成立了革委會,就更沒事可幹。幾個小年輕搶班奪權,我也掃了院子。反正工資照發,他們拿我這老革命,從裏紅到外的紅蘋果沒辦法,誰咬準崩掉誰兩顆大牙。”
    喬蘭一臉陰鬱地看著窗外“看來如今又出新花花了,你當心些,不要跟個炮筒子似的,一點就炸。”強子又猛抽了兩口煙說“沒事兒,我聽說上頭鬥得厲害,一日三變,靜觀其變就好。咱也不惹誰,不害誰,不擋著誰的道,攔著誰的路。任它風吹雷動,我自巋然不動。”喬蘭逗笑了“強子,你這張嘴也油滑了,看來嘴上是吃不了虧了。”強子嘿嘿一笑“那是,時代在進步,我也不落伍。當了幾天兵,就是老革命。看誰能耐大,誰能把我咋。我看啊,這夥人如今看著鬧騰得歡,沒幾天有人就要拉清單。兔子的尾巴,長不了。”喬蘭越聽越想笑,指著強子說“你還來勁了,沒完沒了,想笑死我呀。”強子臉一臉平靜、一本正經地說“看你悶在家裏,怕你悶上個好歹,逗你笑一笑。笑一笑,十年少,多好。”
    喬蘭說“不聽你瞎說六道了,我去做飯了。”強子說“簡單些,雞蛋西紅柿臊子麵。月月他們弄得這個柿子醬好,耐放,新鮮,能吃大半年,好東西。也不曉得兩口子咋想出來的。”喬蘭說“淩子他爸能行得很,心靈手巧,腦子活泛。前兩天拿回來的自製冰糖雪梨,潤肺止咳,多好吃,不比外頭賣的罐頭差。”強子說“小兩口也是一片孝心,心疼你,想叫你做飯省事些,曉得你不耐煩那些鍋碗瓢盆的瑣碎事情。”喬蘭說“我哪能不曉得,不說了,一家子和和美美就是好日子。”
    這天,小王從城裏頭回來說“哥,城裏頭準備搞咱鎮北全區的文藝匯演,局裏說咱場裏要出個節目,這是文件,你跟場長說一下,看咋辦,人家明天等著回話呢。”男人跟場長學說了一遍,老黑說“一事不煩二主,就你們兩口子去弄,省得麻煩,做甚自己看著辦。都快吃不上飯了,還搞這些不打糧食的事情,沒甚做上的了嗎。”男人沒辦法,隻好晚上回家跟婆姨商量看咋辦。女人瞪了他一眼說“咋辦,涼辦。這幾年吃不上,喝不上,娃娃小,也就將就吃飽,沒餓著。如今還叫媽跟強子叔看著,哪有心思做這些事情,隨便叫幾個人弄個小合唱算了。”男人撓了撓頭說“那唱啥。”女人說“還能唱啥,東方紅唄。”男人說“就聽你的,那你可得主唱,這生活就交給你。你找上三個男的,三個女的,就行了。我給咱叫上四個人伴奏,總共十個人,你看怎樣。”女人說“聽你的,反正是應付差事,瞎好對付過去就行了。”
    兩個商量好,第二天就分頭去找人。男人去找了三個人,一個拉二胡,一個吹嗩呐,一個吹笛子。他拉手風琴,這些樂器除了手風琴,都有現成的,也就基本能成了。女人轉了一圈,隨便劃拉來五個人,加上她自個兒,三女三男齊活了。
    男人專門搭小王的車去了一趟局裏,跟具體管事兒的人對接了一下,說了一下困難。管事兒的人說“隻要你們能出十個人,手風琴包在他身上,要是能獲獎,這台手風琴就獎給農場。”男人一聽這話,就有些心動“能行,那琴甚時候能送來。”管事兒的人說“天吧,搞到了,我會給你打電話,叫小王順道捎回去就行。好好弄,下個月來局裏排練集訓兩天,甚時候演出,看文化局咋安排。”
    辦完事兒,男人去了一下家裏。沐生跟王淩上學去了,王雁才兩歲多,在家叫外婆引著。進了家門,男人瞅見喬蘭正在炕上織毛衣“雖說不靠這為生了,媽的這手藝可沒拉下。”雁子正在炕上翻小人書,看見他進來,就跑過去叫爸爸求抱抱。男人把娃娃抱著轉了一圈,逗得雁子咯咯直笑“媽,還織毛衣呢,娃娃們費事不。”喬蘭抬頭瞅了一眼女婿說“還行,就是那兩個灰小子一天不著家,就曉得瘋跑瞎混,如今學校管得可鬆了,學得好不好沒人管,來不來上學也沒人管,都快放了野羊了。雁子挺乖的,也不胡跑亂抓,我走哪兒引哪兒就成,不費甚事。你咋今兒個來了。”男人學說了一遍“媽,家裏有甚樂器沒。”喬蘭歎了口氣說“原先家裏甚都有,都叫人搜刮走了,你強子叔托人又要回來幾件,等晚上回來再說。”男人說“時間還早,我去擔點水回來,再劈點兒柴,打點兒炭。”喬蘭說“去吧,擔上兩擔就差不多了,柴夠用,多打點兒炭,方便些。”男人去擔水打炭,沒多長時間就幹完了。喬蘭說“歇歇吧,跟雁子玩一會兒,我去做飯,如今也沒個好吃上的,滾碗素粉湯,溜兩個饃饃算了。”
    男人正在炕上逗雁子說話,強子叔進了屋“小王來了,咋有空到城裏頭來了,蘭子還好。”男人說“叔,好著呢。問個事兒。”強子脫鞋上了炕說“有甚事情,盡管說。”男人說“咱家有二胡啥的樂器沒”。強子說“有啊,我把咱家原先有的基本上都找人弄回來了。那些東西會擺弄的人不多,沒甚用項,隻是你媽的個念想,如今都在庫房裏吃灰呢。你要,自個兒去找,鑰匙在這兒。去吧,一會兒天黑了,不好找。”
    男人下炕去了庫房,找了半天,找出來幾件,都在盒子裏放得好好的“有一把二胡,一管笛子,竟然還有把小提琴。”男人樂得不行,趕緊去拿塊抹布把盒子擦幹淨,拎了出來,放在堂屋腳地上。強子說“找見了,能用嗎。”男人說“保養得不錯,都能用,過年回上海,再買些琴弦,就不愁弦壞了不能用了。”
    強子抽著煙,悠然地說“原先你媽你爸都喜歡擺弄這些,那會兒加上你蓮姨,三個人一台戲,吹拉彈唱齊活。逢年過節,滿院子的人都能聽見,可好聽了。如今都散了,你跟月月好好弄,過年也給咱來一段聽聽,你媽可愛聽了。”
    喬蘭在外間說“來端飯。”男人下地相烘著,分幾趟把素粉湯跟饃饃端上炕桌。兩個灰小子滿頭大汗回來了,上炕抓起饃饃就吃。男人趕緊下地,拿塊毛巾給兩個灰小子擦了擦手臉“如今也沒那麽多窮講究了,不幹不淨,吃上沒病,也不曉得誰說的,兩個灰小子理長得很,也隻能將就了。”一家人吃過飯,兩個灰小子又相跟上一溜煙不見了,不曉得跑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