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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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每天中午跟下午上兩個小時課,上午語文,下午算數,布置的作業沒有三四個小時寫不完,而且不是背誦就是抄寫,都是些沒辦法抄襲的幹貨。愁得兩娃娃長噓短歎,小臉皺成個圪出出。逃避是不現實的,無處可逃啊。懲戒的辦法也是腦洞大開,花樣百出,有隻能看不能吃的好吃的,有背對背罰站罰背,有幫扶助推不力打手心,有互打屁股不力親自打。男人迅速瓦解了兩人的攻守同盟,兩個不聽話的皮猴子搖身一變成了勤奮好學的三好學生,乖乖地上課聽講,乖乖地完成作業,乖乖地接受懲罰,漸漸演變成互幫互促二人組,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
    岔口的生活平淡無奇,婆姨精心打理著兩人的小窩,劉義理所當然做起了甩手掌櫃,隻一門心思幹生活掙工分“支書叫幹什麽就幹什麽,從不推托,丈人家有什麽難事,也是能幫則幫。”他感興趣的如今隻有兩件事情“一是念書,什麽書都念,沒什麽太多講究,反正如今自個兒就是個本本分分的莊戶人。二是去農場找姐夫拉話,姐夫就是本百科全書,什麽都會,什麽都能講得頭頭是道。”
    沐生跟王淩到了農場以後,男人開課了。劉義每天晚上都去聽課,晚上幾個人關在屋子裏,拉上棉窗簾,先聽留聲機的唱片,主要是英文廣播劇,跟老上海歌曲,西洋經典音樂。男人專門錄製了一些英文童話故事,做為教材,每天重複播放半小時,一月一錄一換。晚上教的主要還是數學,由淺入深,一步步往深了教,一開始教的東西,劉義學起來很輕鬆,早早就回去了。一年以後,三個人就同步了,劉義開始把作業帶回家,第二天白天空閑的時候做出來,晚上帶去叫姐夫批改。男人給他列了個閱讀清單跟作業,叫他回去慢慢念書,慢慢做題,不著急。休假的時候,兩家人回城看老人,娃娃們自由玩耍一天,大人們忙碌一天。男人帶著劉義幹些擔水、劈柴、打炭、買糧的體力活,順便拉拉念書的心得跟疑惑。女人領著義子婆姨做點兒好吃的,把裏裏外外打掃一遍。這樣的日子,雖說沒什麽動人心弦的事情發生,可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和和美美地生活,女人就覺得挺滿足的“平安是福,平靜是喜。在這個風雨飄搖的年代,能有這份難得的平靜,沒人來驚擾,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人隻要沒太多指望,少了那些該有的不該有的想法,就少了許多紛爭跟煩惱,生活反而變得純粹起來。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理解跟興趣過日子,出門幹公家想叫你幹的事情,關起門幹自個兒想幹的事情。隻要沒人揭發,隻要沒人上綱上線,一切都在沉默中循著既定的軌道前行,互不相幹。”
    這天晚上男人跟大家夥兒講的故事是皇帝的新裝。剛講完,兩個娃娃就吵成了一團。王淩急不可耐地說“爸,你講的這個故事是瞎說的吧。皇帝根本沒穿衣裳,這不明擺著嗎,誰都能看出來。那兩個騙子肯定沒有好下場,哪能把銀子卷包跑路了。”沐生一臉自信地說“姐夫,這個故事講得是不太真實。皇帝沒穿衣裳,他不冷嗎,冷颼颼的,能感覺不到嗎。再說,他穿沒穿衣裳,自個兒感覺不是很明顯嗎,他幹嘛要自己騙自己。”
    男人聽得一愣一愣的,他覺得應該把這個話題深入一下“你們倆能提出問題,這是個好事情。我跟你倆好好講講這個事情,聽不懂不要緊,記下就行,咱明兒個再討論。往後有甚事弄不明白、搞不清楚就說,咱一搭慢慢拉。人長大了,活得久了,會變得跟油甕裏的西瓜一樣,又油又滑。我過去跟你們講過一個故事,叫孔融讓梨,還記得嗎。”沐生說“姐夫,我記得,就是說古時候有個大才子,四歲就很乖巧,很懂事,挑梨的時候,挑個小的,把大的留給哥哥。”男人說“你倆覺得這個故事真實嗎。”王淩說“真實啊,我要先挑,也先挑個小的,把大的讓給小舅。”男人說“沐生,你說,淩子讓梨,你咋辦。”沐生說“我不會要,也會挑小的,把大的讓給淩子吃。”男人說“你看,你倆兄友弟恭,讓來讓去,那這梨還咋分。”兩娃娃麵麵相覷,不曉得咋辦。男人說“這個故事就是古人瞎編的。首先你倆看,古時候家裏長幼有序,分東西,一般來說,哥哥先挑,輪不上孔融先挑,更談不上讓梨一說。其次孔融讓梨的理由不成立,飯量大多吃,飯量小少吃,這個理兒本身就不對勁。對於稀缺好吃的零食來講,不存在飯量大小的問題,隻要好吃,大人小孩都能把一整個梨一口氣吃完。在父慈子孝的年代,如果是普通的窮人家,好吃的往往留給小孩子,因為小孩子活得真實,會真實表達自己的意願,沒那麽多雜七雜八的想法。小時候父慈,長大後子孝,這才是父慈子孝的本意。若要好,大讓小,這是俗語,也是真話。再說孔融是誰,是孔子的後人,連兄友弟恭的本意是什麽也不曉得嗎。正確的做法是哥哥先挑,他後挑,把選擇權交給哥哥。說句誅心不好聽的話,孔融讓梨,用心險惡,已經置哥哥們於不仁不義的境地。
    孔融四歲讓梨,這充分說明他太早熟了,已經圓滑、世故、油膩了,活得就象個小大人,不象個小孩子了。大人往往活得不真實。舉個簡單的例子,一個大人喜歡上一件不可能得不到的東西,一個大人心裏認為最好的東西,比如說天上的月亮。現實生活中,這個成人如果是一個普通人,他往往會刻意淡忘這種喜歡,不會承認自己喜歡這個東西,甚至當這個東西消失時,他還會慶幸自己幸好已經淡忘這個東西,不喜歡這件東西了。如果這件東西突然出現在他的麵前,他大概率也是無動於衷,心如止水,避之不及。這就是人不敢正視自己內心的真實,想一套,說一套,做一套。
    現實生活中,我們的言行是逐漸從眾的,趨同的,逐漸失去自己的獨立性,失去特立獨行的勇氣,失去獨立思考的能力。這種失去真實的現象,自有其合理性。本質上來講,人們認知的世界本來就是一種意識投影,並不是真實的世界。人的思維中,隻願意相信那些想相信的東西,不符合自我需求的東西,人會自然而然地排斥。有句話說,謊言說上一萬遍,那就是真理。如果身邊的所有人都這麽說,你大概率也會相信這件事情的合理性,而不會費腦子去思考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合理。
    在人成長的過程中,人都是趨利避害的,這種心理決定人越活越不真實。皇帝的新裝為什麽是世界名著,因為這就是世界的真相。在小孩子的眼裏,世界是新奇的,也是未受幹擾的,所思所想、一言一行都是自我真實的感受,純淨清澈。成年人的世界就複雜多了,站在大街兩旁看熱鬧的群眾,也許有人真的看到了皇帝穿著新裝。也許有人沒看到,但他告訴自己,既然別人看到了,那我也一定要看到,不能看不到,最後他也真的欣喜若狂地看到了。也許有人沒看到,也相信別人也沒看到,但既然別人說看到了,那我也跟著說看到了就好。也許有人沒看到,也堅信人們都沒看到,隻是因為議論的對象是皇帝,他不願意去說有沒有看到這件事情,他相信皇帝不喜歡人們說沒看到,他相信自己承受不了說真話的後果。
    這就是人雲亦雲,這就是趨利避害,這就是人之常情,這就是人心人性。人們被現實壓彎了脊梁,壓垮了思考,已經不敢去想,去說,去做。大人物叫我們想什麽,我們就想什麽,大人物叫我們說什麽,我們就說什麽,大人物叫我們幹什麽,我們就幹什麽。至於誰是大人物,這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僅僅是大人物,決定個人生死榮辱的大人物。大人物說的對不對,做的對不對,那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僅僅是大人物,重要的僅僅是趨利避害。
    活的不真實,也就活不明白。活不明白,也就不會有真正的幸福可言。人們僅僅是活著,為了活著。人活著,要想得到幸福,就需要活得通透,活得明白,活得真實。人可以趨利避害,可以人雲亦雲,可不能連皇帝有沒有穿衣裳這件事情都沒弄明白,那就太悲催了。你可以不說,但你得明白。”
    兩娃娃聽得稀裏糊塗的,都不曉得男人說了些什麽,為什麽要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聽著聽著就睡著了。隻有男人自己知道,他為什麽要說這些話,說這麽多。
    兩小娃習慣了男人的莫名其妙,習慣了男人的精心管教,許多影響終身的習慣開始養成,無疑為長大之後的不凡成就打下了紮實的根腳。習慣了這種不近人情、近乎嚴苛的管教,兩娃娃其實一天也在家呆不了多長時間,出門放飛自個兒天性跟小娃娃玩耍的時間越來越多。偶尓高興過頭忘掉了時間,沒完成作業,男人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全當沒發現。
    男人沒事的時候寫了一篇寓言故事,叫公雞與母雞,晚上念給婆姨娃娃聽“一隻雄糾糾氣昂昂的花公雞在院子裏踱著六親不認,不可一世的步子,氣宇軒昂,花枝招展。一隻灰頭土臉的母雞湊上前來,哥,你是世界上最英武不凡的雞,我愛死你了。公雞理都不理灰不溜秋、毫不起眼的母雞,自顧自在院子裏炫耀他的美,找美味的蟲子下啄。母雞跟在公雞後麵,毫不氣餒,不急不躁地跟在公雞的後麵。一天天過去,公雞習慣了母雞的存在,興之所致,就跟跟屁蟲一樣的母雞歡好一番,舒展舒展自己的翅膀,釋放釋放自己的欲望,展示展示自己的威風。公雞一天天在院子裏踱步,他奇怪為什麽母雞不再時時刻刻跟在自己的後麵了,隻是隔一段時間才會出現,繼續跟在公雞後麵嘮叨。臘月到了,公雞被宰殺上了桌子,母雞還在院子裏尋找她心中的英雄,可英雄已經再也回不來了。第二年夏天,又有一隻雄糾糾氣昂昂的公雞出現在院子裏,母雞照樣覥著臉湊上去說,哥,你是世界上最英武不凡的雞,我愛死你了。”女人說“瞎寫什麽,燒了燒了。”沐生說“姐夫,你寫的是啥,我咋聽不懂。”王淩說“爸,這隻公雞是隻傻子雞,這隻母雞是隻流氓雞,我都不喜歡。”男人很無語,第二天一起床,還是聽婆姨的話,把稿子扔進灶火燒了。
    幾年下來,兩個小家夥就開始自發自覺地看書思考,男人也就徹底放手了。他隻是往回買各式二樣適合小娃娃的讀物、畫冊,不辭勞苦,帶兩人去上海過年“一舉兩得,既回了老家,讓爺爺奶奶見見孫子,也叫兩個小娃娃開開眼界。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古今亦然。”
    男人在兩娃娃大些後,不再教兩人什麽書本上的東西,就是在每天晚上,偷偷地給兩娃念英文故事。王淩小的時候,臨睡前男人也念,那時候他並不刻意解釋什麽,隻是當做自個兒的娛樂活動,如今隻不過是加了中文翻譯,一個故事講兩遍。潛移默化,言傳身教的作用是無比強大的,跟填鴨式的知識灌輸不是一個養成體係,可無疑在這個特殊的時間段,效果是非常顯著的。兩個小娃娃從那時起,就再也沒有為念書犯過愁,什麽時候都是遊刃有餘。也許這可能是無法複製的,兩個小娃娃的天賦無疑也是不錯的。
    兩兄弟的故事,男人每月添油加醋講一遍,輪流叫兩娃娃寫故事跟心得。一年之內,這篇作文從二百字加到一千二百字。寫完這篇作文,男人再不布置作文,而是叫兩娃娃堅持每天寫日記,想寫什麽寫什麽,想寫多少寫多少,不強求。
    學校恢複上課以後,小兩口跟老兩口商量,還是把兩娃娃放在了農場,白天上子弟學校,晚上男人輔導布置作業,第二天白天在校完成。這段時間,兩個娃娃迷上了民間故事,童話故事,古今中外,隻要能找到的都看。晚上睡覺前,男人隔三差五也憑記憶講一些,女人聽著也很感動“海的女兒,青蛙王子,都太感人了。”這些故事連大人的情緒也會被調動,她不由自主就流下眼淚來。
    農場裏有工坊,偶尓男人也會帶兩個娃娃去工坊做些手工,給他們倆講輪子如何一步步改變世界。他講機械的力量跟美妙,化學的神奇與意義,拿著地圖講曆史跟地理跟普通人生活的關聯。比如絲綢之路,比如大航海,比如鎮北。兩娃娃好奇心很強,求知欲很濃。在城裏頭的時候,女人講詩詞歌賦,強子講戰爭故事,兩娃娃聽起來也是津津有味。兩人就象兩塊海綿一樣,在知識的海洋裏,汲取著各式二樣的水分,品味著人世間的酸甜苦辣,體悟各種故事裏,聚散離合的人生,愛恨悲歡的情感。兩人在城鄉之間穿梭,體會著人生百態,世間冷暖。跟同時代的娃娃們相比,他們倆還算幸運,沒挨過什麽餓,沒受過什麽罪。兩人對人生的理解並不膚淺,這主要得益於那一個個故事潛移默化的熏陶。這些故事不僅僅會帶來歡樂,也帶來了思考。兩個娃娃不知不覺中,就開始獨立思考遇到的問題,思考如何去解決問題,思考一切不明白的東西,思考一切不清楚的答案,他們倆本身就是一部活著的十萬個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