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回
字數:5696 加入書籤
風往北吹!
不曉得從什麽時候開始,支書就考門叫劉義管隊裏的賬目,有實物賬,工分賬,還有錢財賬。一開始劉義也不咋會,他跟姐夫學說了這事兒,男人說“我這兒有本會計書,講的是增減複式記賬法,我們農場就這樣記賬,你先拿去看看,有啥不懂的晚上來問我。”劉義學了兩個月,就差不多照貓畫虎,學會了複式記賬。一開始不熟悉,他就把賬本背去叫姐夫給他講原理,幫他記新賬。半年下來,隊上的那點兒賬目就理得一清二楚。支書問個啥,基本上問啥,他就能隨口答上來啥。支書很滿意。說他就是個活賬本。
正式當上了大隊會計,劉義的空閑時間多了起來。他一篇一篇,一本一本讀毛選,讀資本論。他跟著兩娃娃讀十萬個為什麽,讀寫英文童話故事。他問姐夫了許多問題,男人並不咋解釋,隻是說“你通讀過三遍以後,如果還不懂,再來問我。書讀百遍,其義自見,讀多了你自個兒就能弄明白。”前前後後花了五六年時間,他終於將毛選跟資本論通讀了三遍,也明白了姐夫說的意思“有些話是不能隨意說的,有些書是要親自讀的。”
農場的露天電影放的次數多,隻要鎮北來了新片兒就會放。劉義聽到消息,就會引著婆姨,抱著娃娃,相跟著一搭去農場看場電影,住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再回村子。
看電影是那個時代最舒心、最放心、最省心的娛樂活動。放電影的那天,也是兩娃娃放假過節的日子。兩娃娃晚上吃過飯,就可以穿上新衣裳,隨意在農場裏跟娃娃們嘻戲打鬧,端上小板凳占座位,光明正大地坐在最好的位置,呼朋引伴,大搖大擺,旁若無人,高談闊論,愜意地看著電影,而不是象從前那樣偷偷摸摸扒廁所牆,悄無聲息地躲在幕布後台,甚至上到天花板裏麵看電影。
看電影那天,也是農場跟周邊村子的節日,許多年輕男女都要跑上十幾裏甚至幾十裏路來看場電影,電影好不好看不曉得,反正精力旺盛的後生女子樂此不疲,成群結隊趕場子看電影。至於這期間發生了多少浪漫的愛情故事,那就不為人知了,隻有滾進麥垛、草叢、王米地的人們自個兒清楚。
劉義覺得姐姐最近不太對勁,經常背著家裏人做一些奇怪的事情。她經常找借口去莊子裏的人家,好象有些過於熱情了。有一天,他跟莊子裏的後生們喝酒,無意中聽相熟的後生說“你姐常到我們家來,跟我爹拉勞改農場的事情。那有什麽好拉的,批鬥來批鬥去的,沒點兒叫人高興的事兒。”劉義留了下心,曉得姐姐肯定是在暗中調查父親的事情。仔細想一下,他就明白了,好象姐姐的不對勁,就是打生下娃娃,出了月子,看了父親留下的信件、手劄開始的。
劉義慢慢也上了心“父親的離世是家裏人永遠的痛,我是父親的兒子,忘不了父親的疼愛,更忘不了父親的冷淡。可不管咋樣,好也罷,歹也罷,他總是自個兒的爹,是自己來到這個世間的源頭。享福也罷,受苦也罷,遭罪也罷,能怨恨到爹頭上嗎,爹他本身就是個苦命人。我是爹的兒子,我有弄明白搞清楚真相的必要,不然要兒子做甚。”
他開始一點一滴收集勞改農場的消息。離的近,他們村子總有人去過勞改農場。離的近,有幾個有些關係的後生,托人找路子成了勞改農場的管教人員,吃上了公家飯。有次,幾個後生喝酒吹牛,有個後生無意中說“聽說李二喜官複原職,又幹公安了,誰跟他有關係,我想調到城裏頭,比這無聊透頂的勞改農場好多了。”另一個後生說“那人嘴上客氣,見人一麵笑,也不曉得找去了辦不辦事嗎。”那後生說“不找哪曉得,我準備去找找,說不定有門。”還真別說,沒過半年,那後生如願進了城。劉義留了心,專門去城裏頭找他,跟他在宿舍裏喝酒拉話。一個村子裏打了幾年交道,何況跟婆姨家還沾親帶故,幾杯酒下肚,兩人聊得就火熱起來。劉義誇他有本事,他說“哪有啥本事,就是有點兒喜子叔的黑材料,我找上門提述了提述,他就應承了。”劉義好奇地問“你能有啥黑材料。”那後生笑著說“喝酒,喝酒,這年代,誰沒點兒黑材料,不說了,不說了。”
劉義上了心,幾年下來,跟那後生更加熟絡。他有事兒沒事兒隔三差五就去找後生喝酒聊天,後生在城裏瞅上個女子,劉義也幫忙打問女子的情況,出主意、想辦法,催成這樁好事兒。一年多時間,兩人還真成了。人家成親了,劉義也不咋去人家家了,隻是在後生回村子的時候,吆喝一幫人跟他喝酒吃飯,保持著熟絡的熱度。後生有次來他家串門,兩人又喝上了。如今玉米、高粱種得多,農場開了酒作坊,誰拿玉米、高粱都能偷偷換點兒酒出來喝,十裏八鄉的人們都心知肚明。大家夥兒都劃算,也給這平淡如水的日子增添了不少色彩。劉義家不缺這東西,沒了去姐夫家順點兒回來就是。姐夫跟強子叔都不好這口,沒有酒癮,反倒是劉義這幾年沒少喝,有了些癮頭,時不時跟村子裏的後生們喝一喝,誰都曉得義子哥家裏不缺酒。後生吃好喝好,跟劉義講了個故事“咱鎮北有特務,你聽說過委任狀這東西嗎。”劉義說“小說裏寫的,沒見過。”後生神秘地說“我見過,在勞改農場的時候,我有次查檔案,無意中翻到過。說是敵特組織要在咱鎮北設立站點,委任一位叫王川的人做站長。”劉義故意問“那這特務抓到了嗎。”後生醉打馬虎地說“沒有,這個委任狀都不曉得是真是假,是有人檢舉揭發報上來的,也沒人曉得究竟是誰報來的。可檢舉材料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我感覺你爹跟一個叫張申的人跟這事兒有關。”劉義心裏咯噔了一下“你覺得這事兒是誰幹的。”後生說“我聽說舊社會咱鎮北有個青年文學社,這事兒八成就是這個社裏的人幹的。檢舉信我也瞅見過,提了不少青年文學社的事情。”劉義沒再往下問,兩人又喝了一陣,劉義把後生送回家,自己也喝高了,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他回家問母親文學社的事情,女人跟小子細細學說了一遍文學社的故事“那會兒真好,一群熱血青年在一搭聚會,曉得了不少外麵的事情。我跟你爹寫了不少文章,可以說,沒有文學社,就沒有後來的我們,可能也就不會發生這麽多事兒吧。成也罷,敗也罷,那都是我們的青春好年華。不說了,不說了,我去給你做飯。”喬蘭出了門去做飯,劉義感覺母親出門時好象抹了下眼睛,他不曉得如何安慰母親“如今自己已為人父,也曉得了父母親的苦。他們不是不關心自己,而是心裏裝了太多事兒,顧不上一心一意陪伴兒女的成長,這個時代大多數家庭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劉義釋懷了,想起過去對父母親的那些怨恨也沒了來由,那些怨恨又淡了許多,徹底放下可能做不到,不想還是可以的“如今這個世道亂成這個樣子,怨恨出身也沒甚意義。父母身上背負的東西,兒女繼續背負著,有沒有道理不曉得,不背那也是不現實的。眼瞅著一個個熟人被推舉上了大學,自個兒天天麵朝黃土背朝天,沒明沒黑修理地球,這是個啥世道嗎,都是些啥慫事情嗎。”劉義心中一陣陣發緊,眼中又多了些冷意。
他留意上了李二喜,隻要回城,有事兒沒事兒就上他家跟單位附近轉悠,幾年下來,還真叫他發現了些什麽。
喜子挺拔剛毅的身形出現在單位大門口,單位的人大都走光了,門口冷冷清清的。劉義瞅見他出了大門,沒往自家的方向走,七拐八拐進了個小院子。劉義悄悄跟上去,準備推門進去“門上栓了,進不去。”劉義本能地感覺有事兒,繞著小院轉了半圈。瞅見有段牆稍矮一些,他助跑了一下,竄上牆扒住牆頭,用力往上爬。翻過牆頭,一看是個茅房,他也不嫌臭,瞅個好落腳的地方落下去,悄悄往院子走“院子是個小院子,沒幾間房,其中一間屋子拉上了窗簾,燈亮著。其它屋子都黑漆漆的,沒有動靜。”他躡手躡腳蹲著挪到窗戶低下,就聽屋子裏傳來一男一女的聲音。男的說“你不在單位呆著,跑城裏頭來做甚。”女的說“想你了唄。”男的說“你就曉得那點兒事兒,這是幹大事兒的人嗎。”女的說“來城裏頭有正事兒,上頭有任務。死鬼,人家也想你了嗎。”男女不再吭氣,一陣急促的喘息聲傳來,男的說“關燈吧。”女的說“關了幹甚,人家就想多瞅瞅你嗎。”男的沒吭氣,又是一陣急促的喘息聲。劉義大著膽子扒著窗戶台起身,不曉得為甚,窗簾沒拉嚴實,靠邊露了個縫子。打縫子裏往裏瞅,他正好瞅見兩個赤精身子的男女糾纏在一起,衣裳扔得滿炕都是,胡天海地地幹事情。劉義不敢多瞅,隻瞅了一小會兒,就悄悄地退到茅房。瞅著牆角立著把鐵鍁,他把鐵鍁插牢實,助跑踩了一下鐵鍁把子上了牆,用力扒抓著翻過牆,盡量小心地落在地上。他瞅了圈,眼瞅著沒人,撒開腳丫子就跑,跑回自己屋裏,也不洗澇也不開燈就躺到炕上。驚魂未定的他半晌才回緩過來,砰砰亂跳的心髒恢複了正常。他脫了衣裳鑽進被窩,回放著剛才瞅見的事情,整個人都有些發懵“兩人開著燈幹瞎事兒,還別說,就是比黑燈瞎火強。黑天打洞的幹事情就是差點兒意思,兩人可真會耍耍。聽說喜子叔的婆姨前幾年就瘋了,送回老家去了。這女人是誰呀,明早上去瞅瞅,不行,今兒晚上就要去瞅瞅。”他打定主意,又躺了會兒,穿上衣裳悄悄出了門。他躲在巷口不遠處的一個黑暗角落,不時往那個巷口瞅。沒多長時間,喜子叔就出現了,一個人往自家方向走去。又過了一會兒,一個女人走出巷口,往左一拐朝前走去。劉義悄悄跟在後麵,那女人走得不緊不慢,一搖三晃地進了個大院子。劉義認得這個院子,就是他家原先開坎肩作坊的那個大院子“這院子本來叫幾個管事的半買半送得了,可還是沒保住,叫人收走了大半兒。”
劉義往回走,一路上月光如水般灑落在大街上,沒有什麽夜行的人,連狗叫聲都沒有。他一邊走一邊想著心思“多去這個院子的熟人家裏串串,說不定有什麽消息可以探到。遠親不如近鄰,隔牆盡是耳朵,鎮北這地方就沒有鄰居不曉得的事情。”
他不曉得他去的那個小院就是香玉住過的小院,世事兜兜轉轉,竟然咋也轉不出去,在熟悉的地方發生著一些陌生的事情。
劉義隔天就跑去找院子裏相熟的後生套話。他沒說打問啥,就是單純敘敘舊,彼此瞎拉些相熟人家的家長裏短,說著說著就感慨“如今住得太擠了,哪象過去住得寬展。”後生憤憤地說“都叫公家收走了,我們連主院都住不成,被趕到這後院來。這麽些年過去了,還有股皮子味,真是氣死個人。你看主院那些人,一個個趾高氣昂,鼻孔朝天的樣子,過去都是些甚人手,如今抖起來了。”劉義故做疑惑地說“都住些甚人嗎。”後生歎了口氣說“有王家,高家,賈家。王家那個婆娘,一天天板著個臉,瞅著誰訓刮誰,逮著誰家娃娃就叫背語錄,不背就走不了了。驢日的臭婆娘,人五人六的,誰見了都要恭恭敬敬叫一聲王主任。成天價有男的女的上門匯報工作,提著罐頭,拎著不曉得甚好吃好喝的。如今你都餓成甚了,人家成天吃肉,把娃娃們饞得嚎哇哭叫也要吃,如今甚都憑票供應,上哪兒給他們買去嗎。”劉義說“就是,如今吃都吃不飽,農村現在一年到頭都吃不上幾頓肉,城裏頭也一樣。那婆娘叫甚嗎,在哪兒上班呢。”後生說“叫王桂芝,在勞改農場上班,聽說是那兒的一個頭頭,一看就曉得不是個好東西。”劉義說“她咋這麽牛,老漢是做甚的。”後生說“老漢叫李春生,在公家那兒坐辦公室,也沒球個本事,整天叫婆姨訓刮過來、訓刮過去,禿眉豎眼的。”兩人又拉了會兒,劉義說“趕明兒我帶幾瓶酒回來,叫幾個人喝口辣水水解解饞。”後生喜眉笑眼地說“那敢情好,常來坐坐。這院裏老兄弟還好幾個呢。”劉義告別出來,徑直回了家“明兒個要回村,還有些生活要做呢。”
一年四季,鎮北的風都挺大。春天裏風大的時候,吹起無數的沙粒,打在人臉上,生疼生疼的。男人覺得帶娃娃們去放放風箏應該挺不錯的,沒事的時候就削了不少曬幹的玉米杆,找了些麻紙,製作了幾個褲衩風箏,又找了些麻線,試著放了一下。他第一次製作,風箏東倒西歪的,放不遠就一頭栽了下來。試了十幾次,找到了竅門,終於把風箏平穩地送上了天。他叫兩娃娃跟他一塊兒製作,把娃娃樂得心花怒放。兩娃娃喜歡在紙上畫畫,這風箏頓時成了兩娃娃創作的畫布。兩個小家夥竊竊私語,商量著畫點兒什麽好,沒一會功夫,就在風箏上畫滿了五顏六色的圖案。三人中午吃過飯,就去荒野上去放風箏,風很大,風箏不費什麽力氣就放了起來,高興得兩娃娃跑前跑後噢噢直叫。“繩子太短了,沒一會兒線就放完了,風箏飛不得太高,也算將就了。”男人隻是帶著娃娃試飛“風箏還有許多需要改進的地方,就叫兩個小家夥自個兒琢磨去吧,實踐出真知,百煉方成鋼,師傅領進門,修行靠自己。再說了,條件所限,有綢布,竹篾就就更好了。不管咋說,那都是兩娃娃要琢磨的事兒了。”
沒幾天,農場的娃娃們不分大小男女人手一個小風車在街巷、田野中瞎跑,大些的手裏小心翼翼拿著個風箏跑去曠野放。“如今學校不咋上課,想來就來,來了也是自習居多,沒人管,沒人問。娃娃們做風箏放風箏,總比生事打捶強些。”大人們瞅著也是樂見其成,沒當做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沒過多久,大人們就看見場區外升起了無數五顏六色、各式二樣的風箏,啥形狀的都有,有精巧的,有粗糙的,三角形、菱形居多,竟然還有兩個經典傳統紙鳶在空中飄飛著,顯然是男人畫了樣子,兩娃娃琢磨出來的好東西。從這兒往後,天氣晴好的春季,娃娃們都喜歡放風箏玩,風車更是人手一個,給死氣沉沉的農場平添了一抹亮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