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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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往北吹!
那夜過後,兩人偶爾見麵,隻是對視一眼,擦身而過,好長時間沒有說過一句話。女人想了很久,一直在想。尤其是男人回來以後,過年放假,兩人廝守在一起過日子的時候,她也一直在想,卻總也想不明白這件事情,這種關係。當三天年假結束,男人揮手離去的時候,望著男人的背影,她好像醍醐灌頂一般,想明白了。她就象三伏天喝了碗三九天釀造的鎮北黃酒,甜到心裏,涼到心裏,心裏徹底通透了“原來如此簡單。強子就是我的家呀,強子在哪兒,哪兒就是我的家呀。我心安處就是家,沒別的。李鋒就是行路時天黑了,遇上的一個旅社,一個可以臨時歇歇腳、過過夜的地方,一個歇腳過夜的地方永遠成不了家。那兒屬於所有路過的人,你情我願就好,那兒也永遠不可能是我一個人的。入不入住看我的心情,住多久還要看我的心情。家不一樣,那兒隻屬於我,別人沒資格住,也接待不了。人生在世,總要行路,總要停留,總要歸航,總要停靠。家跟店並不衝突,也不矛盾,互不相幹。世間的道理原本就很簡單,隻是人們往往被表象蒙蔽,把事情想複雜了。化繁為簡,就可以看穿想透本質的東西,不迷茫、不迷路、不迷失。”
她感覺一時之間內心成熟強大了許多,做人做事穩當了許多,不再糾結於細枝末節,遇事兒越來越喜歡刨根問底了。她空閑的時候,有了回放白天發生過的事情的習慣,有了梳理歸納總結的習慣。她開始原原本本如實記錄一些生活中發生的事情,不抒情、不議論、不評價“那些都在腦子裏裝著呢,並不需要寫出來,也沒必要寫出來,更沒傻到那種地步。寫字留一線,日後難清算。授人以柄,那該有多傻。”
這段時間,李鋒心裏跟貓抓似的,百爪撓心,輾轉難眠。漸漸的,他也想明白了“那個女人不屬於自己,過去不屬於,如今不屬於,往後也不屬於,永永遠遠都不屬於。但願她還想著自己,沒有忘記自己,從生活中抹去自己,從生命中泯滅自己。認命了,一切交給命運來安排吧。”
男人越來越覺得女人睿智了“月月好象成熟穩當了,淡然出塵了,更象她娘了。說話辦事兒妥當了許多,不急不躁,緩緩而行。看來上工地來是對的,人生在世,就是要多經曆些事情。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古人誠不我欺也。”
冬天下雪以後,工地上幹活的人少了許多,隻有稀稀拉拉幾個人在寒風中搬運石頭。接近年關,大部分民工都回家過年了,凍天實地的,幹生活的效率明顯降低許多,領導們也沒什麽好辦法。男人跟女人的假期用光了,要在這兒值守。李鋒要回家過年了,跟相好的幾個人過個早年,提前道個別。五六個人正喝得高興,有個後生生不愣噌來了一句“鋒哥,聽說你最近刮拉上個相好的,美不美,拉拉唄。”李鋒心裏咯噔一下,一臉平靜地說“哪有的事兒,都是胡說八道。我這年歲,誰能看得上我。咱工地上栓整小後生有多少,這種好事兒哪能輪得上我。”另一個後生岔開話題說“人怕出名豬怕壯,鋒哥、強哥如今出名了,是非就多了。不過大家夥兒也沒說錯,多少婆姨女子私底下都說鋒哥你的好話呢,說你甚都好,聽說你還打光棍,都想給你介紹對象呢。你沒覺著有幾個女子有事兒沒事兒都想跟你搭話兒,我可聽說你都不咋搭理人家,有人就說你有相好的了。”
男人說“這很正常,鋒子,你是該找個相好的了,老這麽打光棍也不是事嗎。小心人家說你愛串門子,老騷情,心花花。你們看啊,人常說春雨貴如油,種地的就盼著下雨,可天一下雨,行人就踩一腳泥,就不喜歡春雨。古語說,明月千裏寄相思,月明星稀好光景,文人墨客都喜歡,咱工地上的人也喜歡,最起碼黑天走路上個茅房也不會磕磕絆絆。可有人就不喜歡明月高掛,有句話叫,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強盜、小偷、串門子的就不喜歡。鋒子人栓整,有喜歡他的,就有不喜歡他的,這不奇怪。連老天爺都有不喜歡的,何況他一凡夫俗子。”有個後生說“強哥說得真好,這世上說甚的都有。來,來,來,喝酒,喝酒,幹一個,這就對了。”
李鋒心中釋然了些“來,快過年了,提前給大家夥兒拜個早年,祝大家和和美美,平平安安,一天過得比一天好。”大家夥兒也應和起來,一人敬了大家夥兒一圈,說些祝福的話兒,氣氛頓時熱鬧起來。大家夥兒又輪著唱了一通酸曲,李鋒說“快過年了,領導管得鬆,也不怕人說三道四,自尋不痛快。該唱唱,該喝喝,來,我幹了,給大家夥兒來一段大紅果子剝皮皮。大紅果子剝皮皮,大家都說我和你,本來咱兩個沒關係,好人擔了些賴名譽。……。三月裏桃花綠嘴嘴,剝了皮皮流水水,咱二人相好一對對,你看這日子美不美。”整整幹完了四瓶酒,眾人才醉打馬虎地各自回屋睡覺。
男人回到女人住的小院,推門進去。女人上來扶住他說“沒喝高吧,喝水嗎。”男人在她臉上親了一口說“沒事兒,還行,快睡吧。我說回我那兒睡吧,你非說過年了,天天過來睡,你說你都睡不踏實。”女人在他腰眼上輕輕擰了一下說“這有啥,難得能天天在一起,還不多珍惜珍惜。別說了,趕緊鑽被窩裏,外麵冷吧。”男人脫得光溜溜的,鑽進女人被窩說“還是有婆姨的日子舒坦,有人暖被窩就是不一樣。你說鋒子咋回事嗎,自打離了就一個人打光棍,多可憐。”女人摟著男人說“囉嗦的很,成天就愛操心別人家的閑事兒,有那功夫多操心操心自個兒家,多關心關心我。今兒個喝潮了,話多得很。”
兩人赤條條摟著拉起了悄悄話,男人今兒個真得喝潮了,話特別多,一刻也不消停,好事兒停不下來,話也停不下來,叫女人把軟肉擰了好幾回,才停下說不完的悄悄話兒,好好幹正事兒。月光如水,清冷的月光透過窗簾,照亮大半個窯洞,女人把炕燒得很熱,沒一會兒,兩人就全身有了毛毛汗,在炕上翻來倒去,也不怕涼著,赤條條地沐浴在清涼的舒爽輕快之中,隨著月光飛上了雲霄。
時間如流水般滑過,一晃兩人上工地來已有四年。老黑到家裏去了好幾趟,說如今政策鬆動了,家庭確有困難,可以申請回家。兩人商量了一下,覺得出來時間太長了,是時候回家了。兩人遞交了申請,領導挽留了幾回,也曉得說不過去,就在會上提了這事兒“咱這工程難度大,進度慢,工期一延再延,如今想回家的人很多。這兩天醫療隊的劉月跟宣傳隊的王強提出了回家申請,大家夥兒都看看。這兩人幹得算久的,已經四年多了,家裏如今確實有困難,原單位也發函催著要人回去。人家已經仁至義盡,既然留不住人了,就放他們走吧。強行不批留下來也沒用,留得住人,留不住心。人家兩口子一回家,說病了,不來了,開個診斷證明,不還是得放人。其實這些年,人員走馬燈似的輪換,也不差這兩人。有沒有不同意見,沒有,那就通過,通知兩人辦手續。”
沒過多久,男人就接到通知,說組織上集體研究批準了,還出了個肯定功績、貢獻的工作鑒定。兩人打包好行李,跟相熟的人招呼了一聲,吃了頓歡送飯,喝了場歡送酒,第二天一大早天不亮就踏上了回鎮北的班車。
向陽經常不在家,在大街小巷,河畔荒野獨自徘徊。王淩跟沐生經常回城裏頭也找不到他,不曉得他一個人去哪兒了。農場沒有高中,兩人上了高中,徹底回了城,還是很難找到向陽的人影,往往幾個月才能碰上一次,跟他拉拉話。兩人明顯感覺到向陽有什麽不可觸碰的心事兒,他一直沒有真正從那段陰影中走出來。
“月月,你瞅,前頭那人是不是大川的二小子。”男人疑惑地說。“瞅著象,明浩。”女人大聲吼喊,還招了招手。一個後生應聲停下,回頭張望,往回緊趕了兩步過來驚喜地說“姨,叔,你倆咋來了。”男人說“浩子,你咋在這兒呢。”浩子撓了撓頭說“叔,我分到了這裏。”男人接著說“我爸媽在這兒,每年這會兒都要過來看望他們。今年農場沒甚事,就走得早了幾天。你咋還不回去過年呢。”浩子說“今兒個就走。”女人說“那咱相跟上回,在上海呆上兩天,采買些年貨。”浩子說“我也是這意思,這下好了,不用一個人瞎逛了。”男人說“那我倆先去看爸媽,一個小時後,還在這兒見。”浩子說“能行,我還有點事兒,抓緊時間回去處理。”
兩口子去見了爸媽,一如既往正襟危坐簡單聊了聊工作跟生活,把拿來的東西交待好,依依不舍地走了。四人相對,有欣喜,有淡然,還有一絲淡淡的疏離、冷漠、麻木。男人心裏酸溜溜的“二十多年了,啥時候是個頭啊。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兩人出了勞改農場的大門,在哪等著的浩子拎著個黃綠色挎包跑過來悄悄地說“姨,叔,走吧。爺爺奶奶的事兒我記心上了,我曉得咋做。”三人一聲不吭走了好遠,站在路邊擋了輛路過的順車,去了渡口,幾經周轉,回了男人的家。三人在上海呆了兩天,逛了逛街,一如既往去姑姑、舅舅家都坐了會兒,閑聊了些日常有趣的瑣事兒,就踏上了開往北方的火車,一路不停,幾經周轉回了鎮北,緊趕慢趕都到臘月二十九了。
有一天農場的廣播傳來一個消息“偉人去世了,天塌了。”那段時間,農場裏陰雲密布,大家夥都穿著深色衣服,戴著小白花,過一段就開一回追悼會。大家夥也沒心思幹活,女人和男人反而更忙了,一天幹不完的生活。女人成天給人看病,男人成天寫材料,組織追悼會,領頭念悼詞。
學校裏也是一片愁雲慘霧。沐生跟王淩已經上高中了,兩人天天相跟著上學,相跟著放學,舅舅外甥好得象親兄弟一樣樣皆,形影不離,走哪兒都相跟著。王淩這段時間最喜歡幹的事兒就是用鉛筆把本子上的白紙卷著套上去壓皺做紙花,做了好多,層層疊疊很好看,用別針別在胸前天天向人炫耀。他給了好朋友許多,誰要就給誰,沒了就現撕本子做,好幾個本子都被他撕光了。
在大家夥的哀痛中,時間永不停歇地向前流轉。兩個男娃娃每天快樂地玩耍,什麽好玩玩什麽,滾鐵環,滾蛋子,集郵票,打火柴槍。冬天一放學,他倆就拿著冰車上了河,天黑才滿頭大汗回來。
草原上的風是無常的,沒有人可以說得明白,下一刻會刮什麽風。這風有和風、微風、輕風、狂風、暴風、颶風、龍卷風,暖風、熱風、涼風、冷風、寒風、刺骨風、透心風。不管刮什麽樣的風,草原上人們都泰然處之,安之若素。薛勇己經帶著婆姨來草原上放牧好多年了,從中年走到了老年“是該放下馬鞭回去了。強子說了許多農場發生的事情,世間發生的事情。如今的世事變了,但願往後的日子會一天天好起來吧。”他跟婆姨學說了這事兒,婆姨欣然地說“女子都有娃娃了,自也該回去帶帶娃,過點兒安穩日子。想當年,咱為甚要上草原上來,還不是不願跟人打交道嗎。你說如今包產到戶了,各幹各的生活,各過各的日子,不用集體勞動,一搭上工。雖說還是農場,我咋看跟村子差不多嗎。”薛勇拉著婆姨的手說“行吧,那咱這幾天拾掇拾掇,趕過冬的時候,把羊趕回去交接了,不再來了。這麽多年,你跟著我風餐露宿,風吹日曬的,吃了不少苦,也該享享福了。”婆姨抬起手摸著薛勇粗礪蒼老的臉說“不苦,隻要跟著你,兩人天天在一起,就不苦。”薛勇擦了擦婆姨滾落的眼淚,摸著她幹澀枯槁臉說“如今政策好,娃娃也尋了個好人家,日子會一天比一天好的。回去就給你買一大瓶雪花膏,天天擦脂抹粉,由性兒吃好吃的,啥好吃啥。這些年,強子跟少奶奶沒少來看咱,記得那一年解放了,強子回來了,咱倆一搭說,咋還活著呢。強子狠狠瞪了咱兩眼。”婆姨說“可不是嗎,大晚上的,一個大活人突然立站在跟前,還以為撞見鬼了,嚇了我一大跳。”薛勇歎了口氣說“強子有出息,少奶奶啥樣人,都成了他婆姨,我是想也不敢往那兒想呀。也就這小子色膽包天,敢想敢幹,還真叫他成事了。真是世事難料,命數無常啊。”婆姨摟住他說“這些年人家沒少照應咱,女子都是二蛋家跟月月家照應大的。如今跟大川成了親家,差了輩,我一想起來就想笑。”薛勇把婆姨抱進氈房,兩人一時情熱,脫光光嘿呦了半天,幹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仗。婆姨摸著他硬得跟塊石頭似的雄壯光身子,責怪地說“天還亮著呢,明晃晃的,也不怕撞見個人。”薛勇嘿嘿一笑,在婆姨後麵來了兩巴掌,浪濤頓時洶湧無比,翻滾個不停“這方圓幾十裏地就咱這一戶人家,哪來的人。再說了,我疼自個兒婆姨,誰能管得著。”薛勇拿出兩根煙,婆姨不曉得從哪裏掏出火柴點上,兩人摟抱著吞雲吐霧,一時如入幻境。陽光透過通風孔照進氈房,一道道微黃的光柱斜射著,明晃晃的。外麵傳來羊群的咩咩聲跟馬匹打響鼻的聲音,一時間,天地仿佛都有了閑適、寧靜的氣息。生活本身並不需要多少,隻要身子自由,心裏安寧,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切都好象沐浴在溫暖的陽光裏,令人陶醉其中,不願意醒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