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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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風往北吹的時候,李鋒踏上了回家的班車。望著窗外的黃土高坡,高坡上星星點點的嫩綠,零零散散的羊群,蜿蜒盤旋的公路,他又想起了女人“打兒小就認識她。那會兒聽爹說,她是老劉家的大女子。爹講了許多文學社的事情,那個時代是一個動蕩混亂的時代,也是一個激情澎湃的時代,當時社長是景星、張申,劉林、喬蘭跟他是社裏的骨幹,個個都是當時鎮北響當當的人物。後來景星從政,張申辦報,劉林當記者,喬蘭寫小說,他入了行伍。那會兒他們這夥小年輕參與了許多大事件,幹了許多大事情。抗戰的時候,喬劉兩家許多人都上了戰場,沒有回來。他那會兒是機動部隊,象個救火隊一樣,黃河沿線,哪有進攻就去哪兒堵截,必要是時候,還要過河去戰鬥。爹身上中過槍,挨過刀,也算是為抗戰出過力的人。爹領的人手好多都沒有回來,埋在了戰場。戰爭是殘酷的,沒什麽道理可講,人死我活,活下去就是唯一的道理。起義了,解放了,脫了軍裝穿上製服,公安一幹就是一輩子。你也當了公安,也算子承父業吧。月月性子隨了她娘,眼窩裏揉不得沙子。過去的恩怨情仇,誰又能說得清。老一輩的感情債,兒孫們背負著,有個甚意思。月月他娘也不曉得咋教照的娃娃,不搭理你就不搭理吧。女人嗎,都有些小性子,男人要大度些,多照應著就好。世事難料,不必強求。”
    李鋒清楚記得兩人同桌那會兒跟後來的事情“月月在桌子中間劃了條線,隻要越過線,就是橫眉冷對一肘子。兩人整天吹胡子瞪眼,就是不說話。月月很聰明,學習很好,甚都一學就會。那時候精力旺盛,無學可上,無事可幹,老師又管不下學生,就曉得瞎玩兒胡混,打架生事,心也不在肝花上,沒事兒就糾結一幫人打群架。時間都叫人白白糟蹋了。
    年齡到了,入伍當了兵,轉業回來進了公安局,沒幾年就結婚生子了。本來日子過得和和美美,爹打倒了,婆姨劃清界限領著娃娃走了,沒兩年就改嫁了。那會兒下放到哭咽鄉派出所,認識了喬繼業,酒喝多了,一來二去,成了好兄弟。
    繼業說,姑姑、姑父兩人在喬家莊的學堂裏當過山長,也就是校長,他也是兩人的學生。兩人學問大,人品好,娃娃們都喜歡聽兩人講課。月月就是個小姑姑,跟她娘一個性子,為甚不搭理你,原因很簡單,就是你成天打架生事,不學無術,她看不上、瞧不起你。說他見了月月,都得繞著走,生怕哪句話沒說對挨訓刮。
    爹恢複職務,回城以後,聽說月月去了農場,嫁人了,男人是個上海後生,白麵書生。好些年沒咋見過麵,偶爾街上碰見也全當不認識,理都不理人。後來好象眼睛裏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寒氣,瞅得人心裏冷颼颼的,有深仇大恨似的。
    到了工地上,碰麵的機會多了,曉得月月的男人叫王強。強子人挺好,學問大,人品好,咋聽著跟她爹一個性子呢。聽爹說,她爹好象就那樣,在上海沒少呆,有上海人的味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強子能寫會算,能說會道,閑聊的時候明白這也是個有故事的人。洗澡的時候瞅見過,也是個精壯漢子,不差多少斤兩,身子很勻稱,活兒也不小。後來跟他喝了不少酒,不知不覺就睡在一個炕上,拉了不少話,成了無話不談、心心相印的好兄弟。
    跟月月相好以後,也胡思亂想過許多事情,一開始見了強子還有些不好意思,後來也就想開了,不就那麽點兒事嗎,男子漢大丈夫,敢做就敢當,有什麽好怕的。人家兩口子恩愛得很,自個兒就是添油加醋而已,可沒什麽非份之想,盼人家好還來不急呢。有幾點可以肯定,劉李兩家的恩怨很深,自個兒既不清楚,也不明白,沒法開解。月月沒上心,露水情緣,長久不了。時局動蕩,世事難料,隨遇而安就好。”
    回了鎮北,李鋒再沒見過女人,喜子官複原職以後,想叫兒子去省城工作,跟他商量了一下,李鋒不滿地說“我不想去,如今好不容易回城了,幹得好好的,去西安做什麽。”喜子把他美美訓刮了一頓“你小子曉得個甚,爹能害你嗎。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趁如今爹還有這能力,把你們幾個都安頓好。再說句掏心窩子話,鎮北這鬼地方,咱留下準沒個好,往後你慢慢體會爹的苦心吧。再多的話我也不會說、不想說。叫你去,你就去,少擰次。”李鋒沒敢再說什麽。沒多長時間,調令下來了,他就去省廳報到上班了。
    這期間,男人回城的時候,找過李鋒幾回,約著上過工地的老工友吃喝了幾回。李鋒感慨地說“回來還沒工地上暢快,是非多,事情多。哪象那會兒,有假期,生活也不太複雜,簡單,爽快。來來來,幹一個。還是咱這些人在一搭拉話痛快。”男人說“工地是不錯,可大家夥兒有家有室,時間長了,兩地分居肯定鬧矛盾,哪象你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就是我跟婆姨都在工地上,一年到頭也見不上幾麵,打了活光棍。”大家夥兒都笑了,男人說“來,幹一個,別的沒長,上了幾年工地,酒量見長啊。”一夥人說笑吃喝,感覺天高雲淡,生活中的不快煙消雲散,暢快多了。人活在世上,總要有幾個酒肉朋友,這樣生活才更有色彩,更有意思,更有滋味。女人需要陪伴,男人更需要陪伴,男的女的都需要。
    這次聚會過後,李鋒徹底歇了串門子的心思。沒過多久,他就西安去討生活了。從此兩人天隔一方,很長時間都沒見過麵。
    跟男人接觸多了,小王覺得這世上還有另一類人,有文化的人“他們行事、說話跟普通人不太一樣,懂得事情多,眼界開闊。他們不咋在意平日裏那些狗肚雞腸的小心思,那些雞毛蒜皮的瑣碎事情。他們更在意精神上的東西,說人活著要有什麽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意誌,聽不太懂,可感覺那就是另一種更好的活法。”他有事沒事兒就去找男人借書、拉話、喝酒,相跟上在城裏轉悠,聽男人給他講故事,講鎮北的曆史,鎮北的風情,講上海的繁華,講上海的洋文化,講過去那個舊時代發生的大事情,講現如今這個新時代發生的大事情。人與人之間,尤其是男人之間,關係並不複雜,隻要走進他的生活,願意以心換心,那關係一定錯不了。生活中男人之間的關係為甚那麽複雜,男人跟小王說“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自尋煩惱而已。世界很大,農場很小,多看看書,就曉得了。”農場的車輛使用並不頻繁,裝卸一般也有人管,小王有大把的時間看書。他先看些民間故事,再看能找到的小說,不懂的就去問王老師“王老師真是個好老師,不管問什麽,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後來王老師給娃娃們開課,小王有空也去聽“總比叫人昏昏欲睡的報紙強。”王老師本著傳道、授業、解惑的精神,給四個人一搭上課。幾年下來,王老師就把小學的知識給四個人全部講解完了,各個雖說領會的深度不同,基礎打得牢實程度不同,如果有考試的話,卻也都算夠合格畢業了。王老師意味深長地說“識文斷字沒有攔路虎了,書就能自個兒念順溜了。加減乘除練熟了,算術就可以自個兒學了。有沒有老師教照差不了太多,多琢磨,多走些彎路,也許更有意義,反正是自娛自樂,不差那點兒時間。”王老師還說“基礎很重要,地基越牢實,起的高樓越穩當,半瓶子醋亂晃蕩,也就聽個響動,甚也弄不明白。做人做事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日積月累,千日之功就會不一樣。時間荒廢著,不用也不會多出一分一秒,人朝著一個方向走,總會有些進步,原地踏步打轉是一輩子,天天走路探索也是一輩子,咋選擇,自個兒掂量。”小王沒什麽好掂量的“王老師說幹甚就幹甚唄。可王老師把娃娃送回城,自個兒跟婆姨去了黃河工地。”小王很失落,雖說如今已是老婆娃娃熱炕頭的人了,心裏還是空落落的。他一有空就抱本書看,感覺心裏不那麽空了。每次去城裏,他就要去大院走一趟,看王老師回來了沒,一來二去,跟喬老太太強老爺子就混熟了。他覺得有甚不懂的,跟這兩人請教也沒甚問題。家裏還有許多私藏的舊書,老兩口也拿出來任他看。書看多了,小王的腦子裏也有貨了,腦子裏裝的不再隻是日常的瑣碎。兩位老人家很喜歡這個腿腳勤快、好學、好問的後生,後生很有眼力勁兒,擔水、擔炭、劈柴、打炭,見甚做甚“有四個軲轆就是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抬腿就來,撥腿就走,方便的很。”小王把這一套在家裏也推行了,教婆姨娃娃識字識數,兩個大小學生都很認真,不認真也不行,大的不敢動,小的可是要挨大巴掌的。沒辦法,在小王老師的淫威下,一家三口每天晚上都要點燈熬油念書。習慣了以後,婆姨娃娃覺得也挺不錯的,婆姨更是樂見其成“念書沒那麽難。三口人其樂融融膩在一起過日子,不比張家門進,李家門出,成天撥弄是非強。”
    男人跟女人時不時會到農場看一看,聊一聊。人在單位,這才是兩人的根嗎。三四年時間並不長,兩人又回到農場上班,男人聽小王說農場如今風平浪靜,海晏河清“雖說日子還清苦,可眼看著一天比一天好起來,普通人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地多起來,娃娃們嘻笑打鬧的聲音也見天嘹亮起來。”
    小王遠遠瞅見王強跟劉月回來了,趕緊上前幫忙拎行李,一臉喜色“哥,姐,你倆可算回來了,再不走了吧。”男人說“小王,我倆也想你們,這次回來再不走了,老黑咋樣。”小王嘿嘿一笑說“別提了,老黑如今訓刮人更厲害了,誰不乖乖幹生活就一頓拳打腳踢,幾天都沒個好臉色,大家夥兒如今幹生活的勁頭比原先強得沒遠近,其實也是,咱農場底子好,地裏頭隨便拾攔拾攔就是好東西,哪象那些年坐吃山空,成天餓肚子。”女人說“還是老黑辦法稠,三下五除二就撥亂反正了,那革委會那夥人呢。”小王咯咯直笑“還能有甚好幹上的,攔羊去了唄。”男人淡然地說“再鬧騰下去,日子確實過不下去了。物極必反,古之常理。一切最終還是要返璞歸真,追本溯源,回到最根本上來。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跟著那夥人,連口飽飯都吃不上,誰也不是傻子。”
    三人說說笑笑進了場部大院,小王陪女人回家拾掇拾掇,男人去找老黑報到敘舊。一進辦公室門,抬眼看見男人進來,老黑上去就捶了兩下,扒著男人的肩膀左看右看咋也瞅不夠“你小子還曉得回來啊。還是咱農場養人吧,瞅你如今黑成個甚,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他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男人上前把老黑用勁摟了摟說“場長,你這些年太不容易了。我這個逃兵歸隊了,你還要我吧。”老黑老淚縱橫,哽咽著說“要,咋能不要呢。你是我要來的,一輩子都得跟著我幹。這下好了,往來這大事小情你都得多幫幫老哥。如今百廢待興,一切都要從頭來過,沒把我忙死。這下有靠頭了,你小子可要做好打硬仗的準備。”
    男人推開老黑,定定地看著老黑“有甚你就說,沒二話兒,保證完成任務。”老黑說“別在我這兒磨蹭了,趕緊先回家拾掇拾掇,串串門。明早上咱開個會,你聽聽,出出主意,有得忙呢。”男人告別了老黑回到小院,女人跟小王早就安頓好了。男人說“那咱去串串門吧,小王你也回家管婆姨娃娃去,過兩天咱好好聚聚。”
    三人相跟上出了門,男人拎著東西跟女人去了二蛋叔家,小王揮手告別回了自個兒家。一晚上,兩口子都在東家門進,西家門出,串門拉話。天黑定了,兩人才回到自家小院歇息。
    接下來的日子,兩口子成天都在忙活,白天忙場裏的事情,晚上女人忙著接待來人,男人忙著跟老夥計們喝酒吃飯,談天說地。小王是最高興的,他最先叫男人去喝酒,等人齊了,跟大家夥兒說“強子回來了,再不走了,大家夥兒先給他敬杯接風酒。”男人跟大家夥兒一一碰了一下幹了說“都是老弟兄,多謝了。”小王說“跟我們講講你在工地上的故事吧。”男人走了一關,給大家夥兒一人敬了一杯,邊喝邊說著工地上有趣的事情。他如今也學壞了,盡撿些聽來的段子說,聽得大家夥兒咯咯咯笑個不停,跟一群老母雞似的。小王說“哥,你去了幾年,酒量見長,這講故事的能力也見長啊。”有個後生調侃地說“哥,你就沒串個門子啥的。”男人說“工地上男多女少,我跟婆姨一年都見不上幾麵,成了活光棍,上哪串門子去,有那閑功夫,想辦法跟月大夫多睡睡多好。”大家夥兒哄堂大笑,也體會到了工地上的人有多不容易。
    半年多下來,農場漸漸有了生氣。秋收過後,大家夥兒的臉上都有了喜氣,男人瞅著挺高興“肚子裏有了吃食兒,走路都帶著風,說話都有底氣,神清氣爽。再瞅不見幾個做事兒蔫頭耷腦,說話有氣無力的人了。”男人跟女人連軸轉,精神頭卻不錯,臉色紅潤,也白淨許多。男人眼瞅著地裏的莊稼收割好,晾曬好,一一入庫,心裏感覺特別舒爽“工地雖好,畢竟不是自己的根,自家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