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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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過年的時候,男人年前領著婆姨娃娃回了趟上海,看望了看望父母,又安頓浩子好好照應老人家。浩子悄聲說“姨,叔,放心。我如今也交了幾個朋友弟兄,安頓他們都關照著二老。再說,如今場裏管得比以前鬆了許多,大家夥兒都等待著甚似的,一個個穩當許多,不象以前,總有幾個人跳出來張牙舞爪。”他越說聲音越低,兩口子神色也很凝重,隻是一個勁點頭,並不吭聲。
    回家過年,娃娃們樂得一個個上竄下跳,鞭炮聲響個不停,一派除舊歲、迎新年的氣象。大人們過年見麵,臉上喜氣都帶著不少。人人肚子裏有了吃食兒,心裏麵就不慌,也有了見麵拉散散話的興致。喬家莊派繼業過來拜年,男人跟女人引上娃娃去回拜。一連三天,男人每天喝得醉打馬虎,叫女人心裏直犯嘀咕。娃娃們成天不著家,不曉得去跟哪家的娃娃們廝混去了。女人的接待任務依然繁重,親戚六人有事兒沒事兒都要叫女人去家裏吃飯拉話。女人覺得很無語,又覺得很溫暖“家裏人真是太會疼人了,一天就曉得叫人家吃吃吃,好像自個兒是逃荒來的近親戚,沒個夠。拉起話來也沒個夠,總也盤問不完家裏的事情,城裏頭的事情。”她不曉得咋形容親戚六人的這種狀態“好象在期待著什麽,又好象在害怕什麽,真的弄不明白,搞不清楚。”
    她終於告別了親戚六人,領著男人娃娃回了城裏頭。五哥臨別時說“一動不如一靜,好好過好自個兒的小日子,照應好兩老人。這些年兩位哥哥已經故去了,老一閥的人手走一個少一個,照應好你娘,你娘這一輩子不容易。”女人跟男人隻是抹眼淚,隻是點頭,一聲也沒吭。娃娃們跟親戚們告了別,歡天喜地地上了班車。一眾人在車上車下揮手告別,相對無言。
    子弟學校開課了,可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也沒個好老師。老黑就叫男人有空去學校上上課,他在學校教職工大會說宣布了這事兒“強子一天上一節課,老師們都去旁聽。學學普通話,聽聽人家咋說話。學學基礎課,聽聽人家咋上課。”老黑的這一招還挺管用,一學期下來,教師們普通話說得順溜多了,板書寫得端正些了,算術能舉一反三了。瞅見學校見天有了起色,不比城裏頭差多少,笑得老黑眼睛整天賊兮兮地眯縫著“能者多勞嘛。誰叫你那麽能行,甚都會呢。”
    女子用盡她所有的智慧,全身心投入去幹一件事兒的時候,暴發出來的力量那也是驚天動地、鬼神莫測的。智者千慮,必有一得,數十年謀一事,她終於得到了她多年夢寐以求的東西。
    她鎖定每一個傷害父親跟張申叔的人,幫助父親跟張申叔的人。她就象一個在陰暗的角落裏織網的蜘蛛一樣,不辭辛苦地結著一張張網,時刻準備給那些被網粘住的人致命一擊,讓他們承受他們該承受的,付出他們該付出的。她準備從易到難一個個去實施她的計劃。她有耐心,她還有自個兒的工作跟生活,有她生命中不容忽視的人。她並沒有到忘卻一切隻為仇恨活著的地步,隻是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時間、精力去實施自個兒的計劃。在家人眼裏,她還是過去那個好女兒、好妻子、好母親,隻有她自個兒知道,她已經不是過去的她了。
    她留意著從勞改農場回來的每個人,常到這些人家去轉悠,給老人、小娃看看病,聊聊天,甚至還跟他們喝上了酒。幾年下來,她還是遇上了不少心存善意老、實巴交的好人。她跟他們一次又一次說起勞改農場的人,勞改農場的事,回去以後梳理出來,弄清楚勞改農場有哪些人,哪些人幹了哪些壞事。這壞事咋起得頭,咋收的尾。慢慢的,這張迫害圖就清晰起來。她又跟原先吃過公家飯重新回鄉務農的人打問城裏的人跟事,托大川給她打問那些年管勞改農場的人究竟有哪些,這些人如今都在做甚,托他去打問那些年隔離審查的檔案放在什麽地方。農場放假的時間,她悄悄去放檔案的地方轉悠。幾年下來,她感覺那些地方管得越來越鬆“都沒人看著,畢竟十來年過去了,已經沒啥人關心這些事兒了。”她的膽子越來越大,竟然半夜三更去偷摸進去翻東西,老鼠搬家一樣搜集一片又一片塵封的紙張。她越找越熟悉,到這地方跟回家一樣自由出入,那些零亂的紙張每一遝都曉得記了些甚。她越翻越快,感覺離真相已經不遠了。
    她有次三更半夜又去了,到了地兒就感覺不太對勁。她在外麵悄悄藏好,靜靜地等待著“屋子裏好象有人,有手電筒的光束偶爾從窗戶閃過。”她曉得屋子裏有人,可能幹著跟她一樣的事兒“今兒個大概是農曆十八九,晴朗的夜空上月光如水般灑向大地,半夜時分,月上中天,地上光影斑駁。”她隱在陰影裏一呆就是好半天,窗戶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窗戶台上。那人四下張望了一下,又抬頭望了望空中的明月,月光照在他剛毅的臉上,女人看了個真切“咋是他呢,半夜三更來這兒幹什麽。”等那人走了,她趕緊翻窗進屋去搜尋。她留了小心,盡量不弄出聲響,注意不把手電照向窗戶。她來的次數多,一看就明白什麽地方被人動過了。她在那人動過的地方附近去找,果然找到了有用的東西。她一連好多天都去那兒,還特意打電話叫男人給她多請了幾天假。她準備一次完成翻閱查找的事兒,特意在後半夜去“那人每晚都去,好象還沒有找到想找的東西。”她生怕那人知道還有人跟他幹同樣的事兒,每次翻閱查檢時都小心了許多,把翻過的東西盡量放回原處“可不能叫他曉得還有人跟他幹同樣的事兒”。翻了十幾天,女人經於找到了她想找的東西“幸虧先被發現了,也多虧了那人在自個兒前頭翻找,指明了方向,不然沒頭蒼蠅信心的亂翻,不曉得翻到猴年馬月去,什麽時候才能找到,也許一直都不會找到。真是老天有眼,這下害死父親跟張申叔的那些人無處遁形了。”
    她放好翻找的東西,把那幾份有用的收好,悄悄回了家。她渾身顫抖著在昏黃的台燈下翻閱著這幾十頁發黃的紙張“這是父親跟張申的交待材料,還有檢舉揭發的材料,還有會議記錄。”她的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揭發父親跟張申叔的竟然是這些人。”她早先就隱約感覺到父親跟張申叔絕對不是自殺的,而是被人害死的“雖然父親心如死灰,已經存了自殺的念頭,可他顯然並不是自殺死的,而是被人折磨而死的。張申叔就更明顯了,肯定是被人謀殺的。這些無恥的人合夥折磨死了兩人,字裏行間流露出的真實原因竟然這麽可笑,並不是什麽特務,並不是什麽地富反壞右的黑五類。竟然是為了錢,這種在那個時代根本沒什麽用項的東西。可笑,真可笑,這些人挖空心思折磨兩人,目的就是要審問出他們臆想出來莫名其妙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的元寶首飾。為了這麽莫名其妙的理由,他們往死裏整人,無數人被折磨瘋傻了,無數人被折磨死了,父親跟張申叔骨頭太硬,也不太明白他們的真實意圖,兩個白麵書生,身子弱經不住折磨,就這麽莫名其妙、不明不白地死了。死了還不算,還要被扣上畏罪自殺的帽子。這些人太惡毒、太惡心了,無恥到這個地步也是無話可說,無理可講。”女人擦幹眼淚,看著牆上掛著的全家福,在心裏默默的立誓“害死父親跟張申叔的人們,你們的好日子到頭了。父仇不共戴天,用盡一生,我也要叫你們不得好活。往後餘生,我盯上你們了,好好等著吧,我來了。”
    女人鎖定的第一個人就是她的叔叔劉瑞。她開始留意當初金雞灘強人劫殺後剩下的幾戶人家,沒事就去串串門聊聊家長裏短,跟男人們說笑說笑,甚至還不時送些從城裏買的小吃食、小零碎。漸漸的,這幾戶人家跟女人的關係越走越近,她不時就說他小叔在城裏過得不順心,總惦記著金雞灘的幾個小兄弟,好些東西都是小叔買的叫她捎來的,小叔愛喝口燒酒,下館子都沒個人請,叫這幾戶的男人常去送些土特產給小叔,小叔家日子都快過成光景了。這幾戶人家的男人聽了女人的話,進城的時候就常去她小叔家,一來二去就熟了,敘敘舊,吹吹牛,酒也常喝著。
    鎮北的冬天特別冷,寒風又起的臘月,農場裏的人常去城裏,女人拿了些農場釀的酒,又拿了些錢給一戶男人送去,叫他多叫幾個人去城裏找個館子叫上小叔一塊喝喝酒,解解悶,說這兩天病人多走不開,自家男人在場部裏公幹也去不了,拜托他們去城裏一定跟小叔喝一頓,一定要喝好吃好,趕天黑回來就成。
    女人回家收拾了一下,跟男人說回趟家看看娃,男人心裏很疑感“不是過年要回去嗎,著啥急。”不過他也沒多想,沒多問,隻是叫婆姨穿厚實些“今年的天怪冷的,不要凍著。”女人搭順車回了家,安頓好娃娃,跟母親說有人叫就出了門。她把自個兒捂了個嚴實,一刻不停來到農場男人常去喝酒的食堂,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找個犄角旮旯藏好,遠遠瞅著食堂零零散散出來進去的人們。沒多長時間,農場的男人們就進了食堂,過了一會兒,有個男人去了小叔家的方向,又過了一陣子,小叔跟農場的男人相跟著進了食堂,一會兒食堂裏就傳來吆五喝六的劃拳聲。天快黑的時候,一群人出了門,農場的男人們要送送小叔,小叔連忙揮手說“不用,不用,能行。快回去吧,車還等著呢。”農場的男人們向城外走去,小叔一個人踉踉蹌蹌往家走。瞅著他走到小巷子偏僻的地方,女人跟上去瞅著周圍沒人,就緊趕幾步跟上去,把小叔用盡全身力氣推了一把。小叔一頭碰到牆上倒在地上,女人趕忙彎腰把小叔拉起來拖到個犄角旮旯,將人靠在牆根上放好,又趕緊四處瞅了幾眼“沒人。”女人一路飛快地跑回家,坐在椅子上半天沒吭聲,心裏撲通撲通一陣亂跳。
    天徹底黑了下來,女人沒跟母親說什麽,吃了口飯,哄著娃娃睡著。她躺在炕上睡不著,呆呆地聽著窗外的風聲“今夜的風特別大,呼呼地刮了一夜,後半夜還下起了大雪,天凍了個結實。”
    劉瑞今兒個身子虛弱的很,站都站不穩“可能是前兩天喝多了,拉肚子拉的,年歲不饒人啊。”他一如既往望著窗外明媚的春光,例行公事一般,準備如同往常一樣,出門上街轉一轉、看一看、罵一罵。
    一年多前,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他娘在熟睡中無聲無息走了,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他心裏很不好受“爹早已經走了,哥也走了好幾年了,嫂子改嫁了,我可沒臉上門,就打發兒子去大院報喪。”強子一聲不吭來行了禮,又一聲不吭走了。他娘早準備好了自個兒的壽材,他草草叫人在祖墳離爹的墳不遠的合適地方挖了個坑,抬埋了他娘。一應喪事都是兒子操辦的,他沒操啥心。他娘走了,他的魂也走了,就曉得上街上轉悠。今兒個不同往常,大小子正好在家,看見他爹正顫顫巍巍出門,擔心出個甚事,有個好歹,叫在家的大孫子跟上爺爺“向陽,看好爺爺,別碰著磕著。”向陽不近不遠地跟在爺爺後麵,聽爺爺又開始數落他大哥。這些車軲轆話,他聽了很多遍了。爹不在跟前,他又聽完一遍就問爺爺“大爺爺打過你嗎。”劉瑞愣了愣,恍惚間脫口而出“沒有。”向陽接著問“罵過你嗎。”爺爺說“沒有。”向陽又問“害過你嗎。”爺爺說“沒有。”向陽又問“那你為甚這麽恨他。”爺爺說“他拿了爺爺的東西。”向陽再問“啥東西。”爺爺說“你老爺爺的東西。”向陽接著問“老爺爺的東西咱也不是分了些嗎。”爺爺說“咱家分得少,好東西都分給你大爺爺家了。”向陽又問“那咱家分的那些東西呢。”爺爺說“花光了。”向陽再問“那大爺爺家分的東西呢。”爺爺說“公家收走了。”向陽說“都沒了,你恨他啥。”爺爺說“我沒花上。”向陽問“那他家為啥如今過得比咱家好。”爺爺說“你大奶奶厲害。”向陽接著問“那你為啥隻恨大爺爺,不恨大奶奶。”爺爺說“你大爺爺當不了家,叫個女人當了家,丟了咱老劉家的人。”向陽說“我曉得了。”爺爺問“你曉得甚了。”向陽說“我就是曉得了。”他再不說話,隻是跟著爺爺,陪著他轉悠。
    向陽從小到大就是個懂事的娃娃,很少叫大小操心,他把自個兒的事情料理得很清楚,什麽東西都擺放的井井有條,橫平豎直。他常跟著爺爺上街看著他,聽爺爺說那些糊塗話,算那筆糊塗賬。時間長了,他就留意上了大爺爺家那兩個形影不離的娃娃“聽人說一個叫薛沐生,一個叫王淩。”他有意無意地接近這兩個娃娃,跟他們拉上了話“沒想到,一來二去,跟這兩娃娃竟然玩上了癮,成了最要好的夥伴兒。”
    他有意無意從兩娃娃嘴裏打問大爺爺家的事情“大爺爺叫劉林,死了好些年了,大奶奶叫喬蘭,嫁給了沐生爹,叫薜強,那自己不是得叫他叔叔,可不能叫他明白過來。淩子真可愛,整個一好奇寶寶,嘴裏一天到晚都在嘟嘟囔囔,說個沒完沒了,煩死個人。可他曉得的東西真多,問甚都清楚,說的頭頭是道,哪學來的嗎。他說是他爹教照的,他爹叫王強,他媽叫劉月,我咋這麽不信呢。”
    每次翻牆看完電影回來,王淩就要拉半天“向陽哥,唐僧不是個人嗎,人肉好吃嗎。”向陽摟著他使勁揉搓他細軟的頭發,沒好氣地說“咋,你還想吃幾口人肉嚐嚐,你敢吃嗎,武鬆都不敢吃。”王淩說“我哪敢呀,就是好奇白骨精為啥想吃,想吃了長出來塊肉嗎。她不是會變來變去,不需要吃肉長肉嗎。”沐生拉著他的手說“淩子,你沒好好看,唐僧肉吃了能長生不老。”王淩說“世上真的有神仙嗎。”向陽說“可能有吧,不然廟裏供的那些是什麽。”王淩說“那我咋聽說神仙都是人變的,我們三個也能變成神仙嗎。”沐生說“變不了,古人才能變,現在變不了啦。”向陽說“我最喜歡孫悟空,最喜歡一棍子就能打死白骨精。”沐生說“我誰也不喜歡,都是瞎編哄人的。”王淩說“我也會編,我要編一個白骨精大鬧天宮的故事,一定很好聽。”向陽說“她連孫悟空都打不過,咋大鬧天宮呢。”王淩眼睛溜溜轉,狡黠地說“孫悟空就是金箍棒利害,趁他睡著了,偷過來不就行了。”沐生說“瞎說六道,金箍棒在孫悟空耳朵裏放著呢,咋偷出來。”
    三個小娃娃一本正經拉得起勁,離題萬裏逍遙聊,還勾肩搭背高興得不行。他們不知不覺在閑聊之中開動腦筋,運用學會的東西,解釋這個世界,認知這個世界。愛聊會聊的娃娃長大了聰明,不是沒有一點兒道理。感情也在閑聊漫談中無聲無息地增進,三個娃娃不知不覺就你心裏有了我,我心裏有了你,誰也離不開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