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兩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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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梁漢王!
    程越見他滿臉疑色,心裏有點詫異,低聲問道“敢問醫官,在下這傷勢如何?”周康看了他一眼,卻沒有回答,俯下身來,細細地將他全身上下檢查了一遍,又蹲下身,把著他的手腕好半天沒有放開,嘴裏卻不停地嘀咕道“奇怪,這真是奇怪之極。”
    劉無敵耐著性子在旁邊看了好一陣,隻見他神神叨叨地嘀咕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不禁火冒三丈,他一把將周康提了起來,喝罵道“好你個姓周的,叫你來幫程二瞧傷,你倒好,上上下下這麽看了半天也沒見你說出個子醜寅卯來,隻在那裏嘀咕些亂七八糟的廢話。我且問你,程二的傷勢究竟如何?嚴重不嚴重,你能不能醫好。”
    程越見劉無敵如此魯莽,心中一急,沉聲喝道“劉瘋子,不得無禮,趕緊將周醫官放開!”劉無敵牛眼一瞪,脖子一梗,氣呼呼地將周康往地上一丟,悶聲悶氣道“程二,我看這姓周的本領稀鬆平常,瞧不出什麽來。你在此歇息一下,我再去拎一個醫工過來。”程越見他如此關心自己,頗為感動,聽他說要去拎一個醫工過來,想想又覺得滑稽,瞪了他一眼,笑罵道“休要胡說八道,周醫官醫術精湛,豈是其他醫工能比的。周醫官定是瞧出了問題,隻是還沒來得及施治,就被你這莽夫給打斷了。”
    周康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剛發生的一切,他從地上坐起來,盯著程越,麵色怪異地說道“你這傷勢我確實已看出了個大概,隻是細想之下,其中頗有些匪夷所思之事。”程越見他如此鄭重其事的神情,心中一陣發虛,暗自鎮靜了一下,緩緩道“還請醫官明示。”
    周康指了指那半部前甲,道“以這鐵甲的凹陷程度來看,你所受的應當是撞擊,而且力道極大。以我的推測,在如此大的力道衝擊之下,被撞之人定會筋斷骨折,髒腑錯位,其人必將骨酥如泥,氣血逆流而死。”說著,他又深深看了程越一眼,道“從我方才查驗你身上的傷勢來看,你雖胸前肋骨多處斷裂,胸甲鐵葉刺穿皮肉,但全身骨架筋脈卻未見損傷,而且脈搏鼓蕩沉穩有力,顯然髒腑之內也幾無大礙。”
    劉無敵聽到這裏,怪叫著打斷他道“程二醒來的時候,我可親眼見他吐了好多淤血,你說他髒腑沒事,這怎麽可能?”周康看也不看他一眼,繼續道“重創之下,難免有血氣淤積在體內,如不能將其引導而出,勢必阻塞全身氣機,輕則四肢僂攣,重則體敗身亡,如今淤血既已吐出,所餘不過是皮肉之傷,全無大礙了。隻是受如此沉重的撞擊,卻僅有如此輕淺之傷勢,著實令人難以置信。”
    程越聽他隻是在懷疑這傷勢的輕重,不由得鬆了口氣,暗笑自己過於擔憂了,不過也怕他因此生出些別的事端來,急聲道“那以周醫官看來,在下除前胸受創,肋骨斷裂之外,別無其他傷勢了吧?”
    周康看了他一眼,道“的確如此。這肋骨斷裂雖頗為棘手,但好在你斷骨處未見錯位,隻需安臥靜養,待其痊愈即可。”劉無敵聽到這裏,高興得一蹦而起,朝著周康連連作揖,嚷道“周神醫在上,受我劉無敵一禮。我劉無敵是個粗人,之前多次冒犯了周神醫,周神醫如要出氣,隻管打。就算是打死,我劉無敵也絕不皺一下眉頭。”
    周康笑著搖了搖頭,伸手拍了拍劉無敵鐵塔般的腰身,歎道“世上難得忠義人啊!打你就不必了,日後可不要如此孟浪行事。戰場混亂,不宜久留,你且去尋一架板車,將程家小郎帶回營地療養吧,那裏有很多醫官,他們自會用心料理。”
    劉無敵咧開大嘴傻笑著看了看程越,正要轉身去尋板車,突然聽到前方不遠處一陣馬蹄聲驟然響起,蹄聲甚急,聽動靜似乎是徑直朝著三人所在的方向奔來。劉無敵踮著腳尖朝那邊望了望,抽出腰間的環首刀提在手裏,轉臉對程越和周康道“程二,周神醫,前麵有騎兵過來了,都小心一點。”說話之間,一隊騎兵已經遠遠地出現在三人的眼前,馬上的騎士身著玄色戰衣,戰衣外是一色的明光鎧甲,圓圓的的胸護在太陽照耀下,反射著灼目的白光,奪人心魄。雖隻有區區三十來騎,但齊齊奔來之勢,有如山崩河泄,一股巨大的壓迫感迎麵而來。
    未及細看,騎隊已奔到近前,程越呆呆地坐在地上,聽著戰栗的地麵上如雷般的馬蹄聲,看著環首刀上閃爍的陰冷而又暴虐的寒芒,一種極不真實的感覺襲上心頭,頭腦中頓時一片混亂。這種場景,他是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準確地說,他在穿越之前是從來沒有遇到過的,也是從來沒有想到過的。
    在他的那個世界,日複一日的單調、枯燥而機械的工作冰凍了胸腔裏的每一滴熱血,人們冷漠、自私、貪婪而又懦弱。英雄被世俗推入塵埃,理想被現實拖下地獄,午夜夢回之時,杏花煙雨,長河落日回歸於窗前那一色迷亂的霓虹,心中的空虛便無以言表。什麽是自由,什麽是青春,什麽是奮鬥,什麽是激昂,回答他的,是床頭滴答的時鍾和桌上翻亂的紙張。他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是一名冷兵器時代的軍士,在矢石交攻下血戰疆場,哪怕冰冷的刀鋒切入自己的胸膛,他的人生也比現在更有希望。
    想到這,他伸手在身邊摸到了一張弓,溫暖而粗糙的弓紋喚醒了腦海中的另一個自己。他想起三四歲的時候,在激流中擔石鍛力時,東山的那隻白兔跳進了茅草街王小二挖好的陷阱裏。他想起十一二歲的時候,在演武場騎馬射箭時,西坡上的那隻紙鳶牽在青衣巷張小丫胖胖的手中。他想起十七八歲的時候,大隊的禁衛鐵騎踏破自家的府門,滿府上下在刀光、火光和血光中哀嚎四散,自己奪馬奔逃後被人到處追殺的倉皇和無助。他想起祖父曾對他說,南人中有個叫陳慶之的將軍,以七千白袍軍,從銍縣至洛陽,十四旬平三十二城,凡四十七戰,所向無前,自己就該做這樣的英雄。但他不想做英雄,他隻想沒有戰爭,沒有殺戮,府中所有人都安好無恙,自己能跟王小二和張小丫一起去逮兔子,放紙鳶。
    他歎息了一聲,發現自己仿佛徹底的人格分裂了,把弓放在地上時,前世的自己便會極力嘲笑著自己的懦弱,他拿起弓來,後世的自己又會盡情宣泄著自己對武力的淡漠,腦海中雙方往來交戰,莫衷一是。
    敵騎更近了,劉無敵擋在兩人的身前,已經能看到那一匹匹高頭健馬的馬頸下掛著的血糊糊的頭顱,劉無敵轉過頭去,看了看程越,隻見他將一張弓拿了又放,放了又拿,臉上流露著陰晴不定的神色,劉無敵心急如焚,他將環首刀在手中劃了個圈,指著前麵奔來的騎隊,沉聲吼道“來者何人?速速下馬!”
    來騎奔至三人一百步開外的地方,突然齊齊勒住了馬,朝他們這邊望了過來,仿佛在商量著什麽。劉無敵見狀,往前走了兩步,將刀駐在身前,喝道“河南王麾下劉無敵在此,來將通名!”
    話音剛落,隻見來騎中傳來一聲哨響,馬上騎士齊刷刷地棄刀捉槍,驅馬繼續往這邊奔了過來。劉無敵苦笑一聲,轉頭對周康道“看來來人是敵非友,我得趁著他們馬力沒有完全展開之機前去衝殺一陣,程二傷重,還請周神醫多多照看。”說罷,也不顧周康欲言又止的模樣,將刀提在手裏,朝著騎隊衝鋒的方向,大步狂奔而去。
    一百來步的距離很短,馬力轉瞬即到,劉無敵才奔出幾步,敵騎已到身前,他將環首刀橫在身前,覷著疾馳而來的馬隊,聳身撞了進去,鋒利的刀身在衝擊力的幫助下,毫不費力地斬斷了前麵幾匹坐騎的腿骨,戰馬一聲哀嚎,直挺挺地摔倒在地,將馬背上的騎士狠狠地掀了下來。
    騎隊隊主怎麽也想不到竟有人敢孤身獨步闖入正疾馳衝鋒的騎陣中,大驚之下,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聽得陣前傳來幾匹坐騎慘烈的哀嚎,他狂呼一聲不好,急忙喝令繼進的騎士四散分開,但馬匹衝鋒的慣性太大,一時之間豈能如意,隻見陣前頓時一片人仰馬翻,近十來騎被砍翻的坐騎絆倒在地,連人帶馬無不筋斷骨折,慘呼連連。那隊主眼睛頓時通紅如血,他仰頭悲號了一聲,收攏起散開的剩餘二十來騎,將翻倒的十餘騎團團圍住,他知道那害得他損兵折將的劉無敵,一定就在這一堆馬屍當中,他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把他給找出來,大卸八塊,以泄心頭之恨,無論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