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周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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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梁漢王!
    程越慢慢走到劉無敵身邊蹲下身子,盯著這個被裹得像粽子一樣的人,心中百感交集。此時的劉無敵,雖沒了平常那般的莽撞和跳脫,也沒撓著頭朝自己憨憨地傻笑,但那種熟悉的感覺卻讓他倍感親切。聽著他均勻的呼吸聲,程越的內心漸漸趨於平靜,這個人是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上第一個認識的人,也是之前的程越除父母親族之外最親近的人,更是將程越從一個四處逃命的失落者帶入侯景軍中的引路人,如果那天沒有遇到他,也許自己,已經被禁衛鐵騎所殺,也許還在東躲西藏地過著暗無天日的逃亡生活。他想起那天他讓自己跟他去投軍的時候,拍著胸脯對自己說“走,劉爺爺帶你去喝酒吃肉!”的場景,他就止不住想笑出聲來。
    “唔,嗯……”身邊的人醒了過來,發出悶悶的聲音,將程越從回憶中喚了回來。他低下頭,看見劉無敵正睜著雙大眼看著自己,因為整個頭部和全身都被裹在布條裏,他隻能發出幾聲悶悶的哼叫,手腳也沒辦法施展開來,隻得徒然胡亂地扭動著身體。
    “不要亂動,劉瘋子。”程越含著笑,伸手輕輕將他扭動掙紮的身子扶住,溫聲道“你受了很多的傷,醫工在用最好的方法給你治療金創,等你的傷勢好轉,醫工自會將你的裹布拆掉,你又可以像往常一樣生龍活虎了。”
    劉無敵又哼了幾聲,他看到劉無敵眼中流露著一股煩躁的怒意,便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喃喃地繼續念叨道“劉瘋子,你知不知道,我今天醒過來之後,發現一切都變了,我已經不再是以前的程二了。這裏麵的原因太過複雜,我實在沒辦法和你說起,就算說了,你也未必能理解,未必會相信。但是,劉瘋子你給我記住,你劉無敵,是我程越一輩子的兄弟!以後我也許會說些奇怪的話,做些奇怪的事,但不管怎麽樣,你一定要堅信,我們是最好的兄弟。劉瘋子,你知道嗎?從你把我從小水潭邊帶回營地,對隊裏的人說,程二是我劉無敵的兄弟,誰要是敢欺負他,就是和我劉無敵作對時起,我就認定了你這個兄弟。”
    程越絮絮叨叨地說著,感覺手掌下劉無敵的雙臂在輕輕抖動,他低下頭,看見劉無敵的大眼裏滲著亮晶晶的液體。他仰起頭來,看著一隻蜘蛛在帳篷頂上牽出一根五彩斑斕的光絲,狠狠眨了眨眼睛,哈哈笑道“劉瘋子,瞧不出你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居然還會像婦人一樣多愁善懷。趕快好起來吧,你瞧瞧,外麵的世界多精彩啊,你我兄弟當橫行天下,踏平亂世,用血與火的雄烈來書寫我們英雄的傳奇!”
    帳篷外,周康站在門簾後靜靜地聽著程越在帳內自言自語地說著漫無邊際的話,呆板的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方醫工垂首侍立在他的身後,微眯著眼睛,仿佛就要睡過去一般。不遠處傳來幾聲尖利的哨響,一隊風塵仆仆的騎兵旋風般穿過營地,消失在連綿的營帳之間。
    自從侯景和元柱在潁川城北麵打了一場遭遇戰之後,黃河以南的局勢就變得越發微妙起來,東魏的高澄、西魏的宇文泰、南梁的蕭衍分別從北、西、南三麵往這個地方調集兵力,希望能一舉剿滅或吞並侯景,而身處三股兵力漩渦中的侯景,則在宇文泰和蕭衍兩者之間長袖善舞,蓄勢借力。當各路軍馬日夜兼程往侯景所在的地方開進時,程越已經在潁川北大營的醫帳中度過了一段難得的閑暇時光。
    傷員的主要任務就是修養恢複,這是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如果這個傷員碰巧還能和上層人士扯上了一點關係的話,那麽在他養傷的時間裏,必然會愜意無比,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尤其在這人命如草芥的亂世,能被上位者多看一眼,就多一分活下去的機會,因此更加不乏趨炎附勢之輩。
    程越和劉無敵兩人在被好事者起出有周郎中做後台的底子後,立馬成了營中醫工們大獻殷勤的對象,除了每天都會有熱情如火的醫工過來硬塞各種奇藥珍方之外,投壺摴蒱、飲酒作樂居然也都百無禁忌。心情舒暢之下,傷勢總是好得很快,才過得八九天的時間,兩人身上的外傷已全部愈合,隻留下幾道淡淡的幾不可見的疤痕,胸肋和後背的骨傷也康複的極快,隻要不做長時間的劇烈運動,已經與正常是別無二致了。
    轉眼到了五月初,天氣越發地炎熱起來。一大早吃過早飯,醫帳中罕見地沒有人像往常一樣過來探視,兩人因傷勢已經痊愈,也沒有在意,百無聊賴之際,便取出平日裏玩的摴蒱來擲木賭酒。摴蒱是一種博戲,漢末之後開始流行,南北朝時已風靡於世,一有開局,上至王工大族,下至販夫走卒無不趨之若鶩。這種博戲是用五枚木頭削成的擲具為子,擲具有正反兩麵,一麵塗黑,一麵塗白,並刻有牛犢和野雞的圖案,對博時雙方輪流投擲,投出五次全黑的稱為“盧”,是最高彩,四黑一白的為“雉”,次於“盧”,其餘為雜彩。
    兩人來回投了幾輪,程越連續數次都投中了盧,心中甚是暢快,他一手把著酒壺,一手扯開衣衫,斜著眼看著對麵滿臉怒色卻無可奈何的劉無敵,縱聲長笑,道“劉瘋子,下一局你若再投出雜彩,這壺酒可就歸我獨占了。五木之戲,也是要技巧的,瞧你那粗手粗腳的樣子,就算有再多的酒,你也是喝不上的。”劉無敵惱羞成怒,大吼一聲和身撲上,就要從他手中搶奪那壺酒,程越閃身避開,兩人頓時拳來腳往地扭打成一團。
    正當兩人打鬥得正酣時,忽聽到帳篷外傳來一聲重重的咳嗽聲,兩人停下手扭頭看了過去,隻見醫帳的門簾被人猛地掀開,一個青袍中年人陰沉著臉走了進來,這人程越認得,正是將他們兩人從戰場上送到這醫帳中的河南道行台郎中周康,身後還跟著一臉哀怨之色的方老醫工。
    程越狠狠瞪了還想繼續搶奪酒壺的劉無敵一眼,掩了掩袒露的前襟,趨步來到周康身前,欠身施了一禮,朗聲道“河南王麾下軍士程越,見過周郎中。”周康皺著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見他一副袒胸露乳,頭發蓬亂的模樣,轉頭對方醫工喝道“方同,我讓你好生照料他們的傷勢,你就是這麽照料的?”劉無敵在旁邊見了,一梗脖子,瞪眼嚷道“休要怪他,摴蒱喝酒都是我們兩個自己幹的,與方醫工無關。”周康斜了他一眼沒有言聲,跨步走到兩人身邊,將五枚擲子掃在手裏,盯著程越,沉聲道“昔日晉長沙郡公陶侃有言,摴蒱是牧豬牽狗的奴才們才玩的遊戲,君子處世,應當正衣冠,攝威儀,怎麽能夠以蓬頭垢麵、放浪形骸來自謂宏達呢?!今河南王南歸,十萬將士枕戈待旦,千萬百姓翹首以盼,當此之際,正是猛士用命,建功立業之時,你們身懷勇武,如日初生,豈能將大好時光浪費在這毫無益處的摴蒱賭酒之上!”
    程越聽著周康對自己頗為嚴厲的訓斥,內心中覺得很感動,這些話聽起來雖說是一種訓斥,但更是一個傳統的士大夫對末學後勁的一種諍諍大言。在他們的心中,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應該是一種衡量世道的標尺,對自己如此,對他人也同樣如此。程越知道,在在這個南人虛誕放蕩,北人暴虐殘忍的曆史時段裏,能堅守這種君子弘毅式道德觀的人已屬不可多得了。程越垂頭站在周康身前靜靜地聽著,待他說完,緩緩地一躬到地深深施了一禮,恭聲道“小子有幸得蒙郎中教誨,金玉之言必將銘刻於心,還請郎中施以嚴懲,以儆疏懶狂放之心人。”劉無敵聽程越在自求懲罰,不情不願地踱上前來,悶聲悶氣地道“既然程二有錯,那我劉無敵必定也是不對的。周郎中若要懲罰,就請重重責罰我吧,程二身嬌肉嫩,經不得幾板子。”
    周康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劉無敵那一副滿不情願的樣子,捋著胡須搖了搖頭,伸手虛扶了一下程越,道“孺子可教也。既你知錯能改,我就不再多說。今日我到此,一則是看看你們的傷勢恢複得如何,二則也是來告訴你們一聲,明日河南王將在此地擂鼓聚將,檢校三軍,兩位今日務必整甲歸隊,不得有誤。”程越兩人忙躬身肅立,大聲應諾。
    周康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身便要離開。程越緊走兩步跟上前去,低聲道“敢問郎中,我大軍在此地紮營已有許多時日,河南王此次整軍聚將,可是已有了下一步的行軍計劃?卻不知將於誰家對陣?”
    周康霍地轉臉盯著他,眼中銳利的鋒芒在他臉上一掃而收,許久,淡淡地說道“行軍布陣的大事,豈是我一個雜事郎中所能知曉。不過河南王近日將回師潁川城,具體方略,明日自有分說,不得妄自打探。”
    程越忙拱手應道“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