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投降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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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梁漢王!
    三人將周康送出醫帳,目送著他打馬離去,四下裏營帳深處此起彼伏地響起一陣又一陣的號角聲,想必各營軍士都接到了歸隊的消息,正在為明天的三軍檢校做著準備。
    程越朝老醫工拱了拱手,道“在此叨擾了這麽久,多承照料,我等感激不盡,今需奉命歸隊,就此作別。值此亂世,兵火無情,報答之類的話,多說無益。若我等僥幸不死,日後自有相見之期。”
    老醫工怔怔地看著他,可能是沒想到他竟然會給自己這麽個卑賤的醫工行禮,他呆呆地看著程越,手忙腳亂地連連搖頭道“小郎君折殺老朽了。以老朽看來,小郎君英武矯健,豁達明理,此乃英雄之相,斷無短壽之理,且小郎君又得貴人眷顧,來日必會出將入相,尊崇無比。隻可惜老朽身如殘燭,滅在須臾,隻怕有生之年也難沾郎君貴氣了。”
    劉無敵在旁聽了,怪叫道“喲嗬,沒看出來你這老兒還會相麵,那你倒說說看,我劉無敵會是長壽還是短命?”程越知道他是百無聊賴之下在這無理取鬧,狠狠瞪了他一樣,轉臉對老醫工道“時間不早了,我們這就走了。此番我等兩人共損甲一副,馬兩匹,折環刀一口長槍一杆,還請在文書上做個見證,以備我等回營查驗。”
    方醫工點了點頭,走入醫帳,不大一會功夫,手裏拿著一紙文書和一個用布條包著的一個小包裹走了出來。他將文書遞給程越,定定地看他,嘴唇蠕動了好一陣,突然朝他一躬到地,激動地說道“小郎君,老朽想求你一件事。”
    程越見狀忙閃開身子,將他扶起,道“老醫工何須如此,有什麽事情隻管講來,如有能幫得上忙的地方,在下定會盡力而為,絕不推遲。”
    老醫工顫巍巍地直起身子,揉了揉眼睛,澀聲道“老朽本是南梁吳郡人,早年在建業行醫。普通四年,武帝大舉北伐,老朽被征調為醫工,隨豫章王蕭綜都督的各路大軍一起駐紮在彭城。後來蕭綜棄軍投敵,北伐大軍損失殆盡,老朽被魏軍俘獲,失身於賊二十餘年,後輾轉至河南王軍中。”
    程越聽了心中感慨不已,這方同和徐之才兩人都是北伐時彭城之戰慘敗後流落於魏國,但徐之才早已在魏國博取了高官厚祿,現如今已是位高權重,而這方同,卻依然是一個普通的金創醫,甚至連徐之才的弟子周康都可望而不可及。人之際遇如此,實在是令人喟然歎息。
    正暗自感慨時,又聽方同繼續說道“老朽在建業時,曾育有一子,名叫方洪。當初離開家的時候,他不過十五六歲,二十餘年過去,現在也已經到了不惑之年。河南王沒有脫魏之前,老朽與家中偶有家書往來,知道如今他已娶妻生子,仍然在建業操持祖業。”方同一邊說著,一邊抖抖索索地將布包遞到程越麵前,“此次老朽隨河南王南歸,未必能活著回到建業。所以,老朽想求小郎君一件事,如果小郎君回到梁都,還請幫我找到犬子,把這個交到他手裏。”
    程越接過他遞過來的布包,感覺裏麵平平整整地像是放著一卷書,心中雖有些好奇,但也沒有細看,他鄭重地將布包揣進懷裏,道“老醫工且放心,隻要我程越能生入建業,必會盡力找到令郎,親手將東西交到他手裏。”方醫工咧著沒牙的嘴,老淚縱橫地連聲道謝。
    兩人略略收拾了一下行李,別過方醫工去找自己的隊伍,兩人出了醫帳,直奔中軍大營而去,整個營地的氣氛緊張而嚴整,兩人一路行來,到處都能看到一隊隊的軍士正在為歸建整軍移帳。聽著那一聲聲悠長的號角,看著那一麵麵翻卷的旌旗,程越的胸中不由得熱血沸騰,劉無敵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後,不時興奮地發出鬼哭狼嚎般的狂吼,瞧他那急火火的樣子,隻恨不得能肋生雙翅飛去營裏,看來在臥床養病的這十幾天時間裏,這個狂熱於策馬衝殺的粗魯漢子實在是憋得辛苦得很。
    此時的侯景,是西魏任命的河南道行台,也是南梁任命的大將軍、河南王、河南道行台,行台軍政,其儀可比朝廷,侯景的軍隊建製便仿照梁朝設置,分為中軍和外軍,中軍為行台都督的直屬軍,而外軍,則是轄下各州郡自行征召的地方兵。程越和劉無敵原本屬於潁州刺史司馬世雲的州郡兵,侯景反出東魏時,司馬世雲第一個舉全州軍民投靠了侯景,因此這潁州的州郡兵就搖身一變,成了侯景的中軍。
    待兩人回到自己所在的伍中時,營中已開始埋鍋造飯,伍長李胤正領著伍中其他人在清理刀甲,見程越兩人走了過來,忙扔下手中活計走了過來,和程越點頭打了個招呼,在劉無敵的肩膀上重重地一拍,大聲叫道“啊哈!劉瘋子,你這混賬居然還沒死?”劉無敵順手一拳擂在他胸前,罵道“你死了你劉爺爺也不會死,就憑元柱豎子那幾個蹩腳的騎兵,還要不了劉爺爺這條命!”罵完,斜著眼睛掃了掃跟在李胤後麵的兩個人,見不是以前自己一個伍裏的老相識,怔了怔,問道“怎麽?這幾個是新來的?王三他們兩個都死了?”
    “那可不,”李胤苦笑了一聲,道“這場戰爭打得慘啊,你也知道,我們隊是衝在最前麵的,王三當場就被馬蹄子踩了個稀巴爛,趙癩子被人用槍捅了個通透,打掃戰場的時候把他拖回來後,躺在醫帳裏沒半天就咽了氣。我算是命大,”他指了指自己的腹部笑道“就這地方挨了一刀,幸好甲葉子穿得厚,把腸子塞回去撿了條命。”說著,他神秘兮兮地把腦袋湊到劉無敵耳邊,小聲道“劉瘋子,我聽說你和程越這一次被大人物給看上了?”劉無敵將他的腦袋推開,啐了一聲,嚷道“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去去去,一邊歇著去。”
    李胤見劉無敵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便也不再理他,轉身又湊到程越的身邊,擠眉弄眼地問道“程二,你給本伍長說說看,這次遇到了個什麽樣的貴人?有機會給也我引薦引薦,我這人沒什麽別的要求,能把我升什長我就滿足了。”程越見他一副賊眉鼠眼的猥瑣樣子,忍不住笑罵道“要是我能引薦你升什長,那我和劉瘋子還回你這破伍裏來幹什麽?也不知道你是從哪裏聽來的風言風語,你自己難道就不會用腦子想想?”
    李胤聽了,一張黑臉頓時就垮了下來,擺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嘀咕道“哎,想我李胤勇力過人,滿腹韜略卻無處用武,隻能屈身低位,沉淪下僚,做你們這些殺雞屠狗之輩的頭領,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程越啞然失笑,卻沒去理睬他的牢騷,指著另兩個正擦拭著環刀的人問道“這是新征來補充的兵員?”“他們?他們是降人。”李胤懶洋洋地道,“這地方早就像用耙子耙過一樣了,哪還有什麽兵員可征。這一次雖然打了個勝仗,卻也是慘勝,我方傷亡了近八千人,好在俘虜了元柱一萬餘人,各軍才依次補充了些。”
    “一萬多名俘虜補充到了軍中?”程越驚道,“這可是一個極大的隱患啊,萬一在與魏國作戰時,這一批降人突然倒戈的話,這對我方來說,將會是致命的。”
    “倒戈?你說他們?這些降人?”李胤仿佛看怪物一樣看著程越,怪叫道“程二,你說我是該說你聰明呢,還是該說你愚蠢呢?你去問問這些降人,他們會不會倒戈?”說罷,他深深地看了程越一眼,長長地吐了口氣,有些落寞地說道“程二,你不明白這些,也不奇怪,你經曆過的戰事實在太少,有很多事情,你還沒有看到。”
    “降人倒不倒戈,跟經曆過多少戰事有關係?”程越疑惑地問道。
    “當然有關係。”李胤一腳踢飛一顆小石子,看著它骨碌碌地彈向遠處,緩緩說道“你知道我曾投降過多少次?我告訴你,自從我入伍以來,已前後換了五支軍隊。”他自嘲地一笑,繼續說道“你一定在心裏鄙夷我這樣的人毫無氣節,哈哈,什麽是氣節?孟子曰‘春秋無義戰。彼善於此,則有之矣。’如今這南北之間的三國廝殺爭鬥,不義之禍比春秋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蕭衍偏安江淮之南,寵溺王族,專任門閥,信用奸佞,江南雖標榜富足,但多遭橫征暴斂,四民饑餒,流離失所;兩魏起國五胡,殘剝華夏,獸性禽行,專事殘暴,宇文氏、高氏雖有調和胡漢,勸課農桑之舉,也隻不過是為窮兵黷武、窮奢極欲而做的表麵文章而已,若為這樣的勢力死節,你不覺得這是很愚蠢的事嗎?
    但身在亂世,終究逃脫不了戰爭,既然逃脫不了戰爭,就要盡力去逃脫死亡,至於為誰而戰,又何必那麽較真呢?所以,明白這一切的人,是不會倒戈的,縱然敗了,隻要留得苟且之身,不過是換一個地方吃飯而已,我這樣說,你能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