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洧水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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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梁漢王!
    程越見他如此,心中了然,古人極少會在別人麵前公然表露自己的政治立場,尤其是當這個人還是自己的現任頂頭上司時,自己這樣問他,難免不會讓他產生不安和疑慮。他擺了擺手,笑道“也許我這樣問得不太妥當,其實我隻是想知道,你方才所說的‘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這句話中的這個‘國’你指的是哪裏?從你跟周郎中隨著河南王南歸來看,你所謂的國,應該指的是南朝,而不會是北方吧?”
    “何以為國?何以為家?到現在我也是茫然無緒。北方自然是不用說了,其域雖居天下之中,然而不論是名義上的元氏,還是竊權擅政的高氏、宇文氏無一不是五胡之後,雖魏孝文皇帝仰慕中華文化,遷洛都,改漢姓,鼓勵胡漢通婚,重用士族門第,參照南朝典章,製定官製朝儀,然終究胡漢各殊,收效有限,自孝文皇帝崩後,南北交攻,天下騷然不複安寧,漢民之苦,有甚於前,以此觀之,終究不能將其視為父母之邦。”
    周義長長吐了口氣,望著三軍開拔時踏起的股股煙塵,澀聲說道“再看看南邊,蕭梁承宋齊之後,掌國已二十餘年,期間民生凋敝,賦斂叢生,大族殘虐,僧侶橫行,自兩晉衣冠南渡以來,泱泱國運,到此已蕩然無存。族叔曾對我說,劉宋之時有個叫周朗的曾恨道‘人都說胡人之害難以逃避,但誰又知道我所受之害,有甚於胡人呢?假使胡人得滅,那麽中原之地就算有英雄之士,也必不會奉土地率人民以歸國家。’周朗雖是宋人,但當今之南梁,其政局之敗壞程度,超過劉宋之時太多了。”
    “既然南邊也不是理想的立身之地,那你們又為何決意跟著河南王南歸呢?”程越有點不解地問道。
    周義苦笑了一聲,歎道“鳥飛返故鄉兮,狐死必首丘。我周家世居汝南,浸成大族。自晉室南遷後,族人多散於江表,僑居建業,數代以下,漸為故鄉。大通初年,魏北海王元顥降於南梁,梁主令陳慶之將軍帥軍送元顥北入洛陽,家父與陳將軍素來交好,於是慨然舉家隨軍北上,因此得以重入故地,招募流散。可惜陳將軍孤軍深入,後繼無援,僅憑三千百戰之餘的白袍軍士與爾朱榮百萬之眾相拒於中北城,家父當時正在汝南故地收附舊族,聞訊星夜整軍相援,兵到陽城,便聽聞陳將軍被爾朱榮擊潰於嵩高水,三千南軍精銳全軍覆沒。家父自知將弱兵寡,難抗強敵,於是毅然決定率眾東歸,後被爾朱榮追破於潁水之陰,周氏族人死傷過半,餘者皆被擄掠殆盡,淪為奴隸,家父苦心,就此盡喪於北方。”
    “陳慶之將軍?可是昔日洛陽歌謠‘名軍大將莫自牢,千兵萬馬避白袍’中所唱的那位白袍將軍?”程越訝然問道。
    “正是這位白袍將軍,”周義看了程越一眼,有點奇怪他頗為怪異的反應,“陳將軍輾轉回到南國,對我周氏族人多有照顧,算得上是梁朝武將中不可多得的忠義之人。”說到這,周義自失地一笑,道“這些陳年舊事,不提也罷。族叔對我說,丁和丁郎中到南朝奉表獻地的時候,帶來了建康周氏族人的書函,書為建業周家長者所留,書中追思了家父北上的功績,希望族叔能借機重返建業,認祖歸宗。族叔與我得書後悲喜交加,故此決意隨河南王回歸南朝。”周義深深長長地歎了口氣,接著說道“亂世之人如草芥,家族之庇如巢穴,家國天下不可為,苟且此生猶可作,南朝雖非樂土,但親族故老倚門相待之恩豈敢相負!”
    程越看著周義一臉黯然的表情,心中感慨萬千,都說亂世之人如草芥,但對於周義這種以儒家學問立身於世的人來說,混亂的歸屬感和無處安放的理想信念對他們造成的困惑和傷害比肉體的存滅更加深刻,孟子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獨善其身,應該就是他們能聊以自慰的唯一方式了。他不知該說什麽來安慰眼前的這個憂傷的年輕人,隻得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跟著他一起陷入沉默。
    天已經接近正午了,初夏的太陽火辣辣地照在地上,曬得人一層一層地冒著細汗,薄薄的雲從遠處的天邊慢慢堆積起來,風軟軟地吹著,帶來一陣陣泥土的腥氣,看來會有一場雨要下了,程越心中暗暗想道。他四麵看了看,土台下的十二個方陣都已經陸續撤離出了校場,從這裏去往潁川城的路上塵土飛揚,旌旗獵獵,低沉的號角聲不絕於耳。
    “我們也趕緊進城吧,”程越翻身上了坐騎,用鞭子指著前方對周義說道“馬上就到正午了,你不是說周郎中在洧水邊等我嗎?我得早點趕過去,免得誤了時辰。”說著想了想,又從腰間摸出那麵令牌,揚手丟給周義,道“你就不用跟著我了,拿著我的令牌,先到隊上去了解一下情況。傳我命令,隊上所有人午食之後就地修整,不得妄動,一切等我回來後再作區處。”
    周義雙手接過令牌,大聲應諾,驅馬追趕著隊伍去了。程越勒馬在原地站了好一陣,看著最後一支隊伍都進了城門,這才慢悠悠地策馬往潁川城的方向走去。
    潁川城又稱長社城,是潁州州治所在地,也是潁川郡郡治所在地。潁川曆史悠久,相傳曾是夏王朝的都城,自秦王嬴政以潁水設郡之後,曆稱大郡,尤其是東漢定都洛陽後,潁川的地位更加突出,到魏晉之時,潁川已與汝南、南陽並稱中州三郡,是各代除京師外的文化和政治的中心。
    然而,此刻所見的潁川城早已不複兩漢魏晉時的繁華富庶,自晉室南遷後,北方五胡十六國交相攻伐,潁川地處中原腹地,多經戰亂,生民凋殘,城垣破敗,全然不複昔日中州名郡的風采。程越騎著馬站在城門口,望著這座飽經戰火的小小城池不由得唏噓不已,想當年,這座城池裏聚居著各朝各代引領風騷的鼎鼎之士,呂不韋、韓非子、張良、晁錯、荀彧、徐庶、司馬徽、郭嘉等等,數不勝數,現如今,這些閃爍的群星均已黯然淡去,粗鄙的士卒、麻木的百姓和饑羸的城鴉社鼠取代了鍾氏、庾氏、方氏、陳氏等鍾鳴鼎食之家,戰亂帶來的生靈塗炭,於此可見一斑。
    程越抬頭看了看城門上“潁川城”三個斑駁的大字,歎了口氣,撥轉馬頭沿著城根下的小道往北邊走去,周康約了他在洧水邊見麵,這洧水是潁水的一條支流,此水不入潁川城,隻沿著城北蜿蜒向東南流去。說起這洧水,那可算得上是源遠流長,它是中國最古老的河流之一,此河源起登封陽城山,相傳黃帝曾在此河的源頭一帶建立部落,號為有熊氏,當時,這條河還沒有名字,黃帝的一名部下建議在有熊氏的“有”前加三點水來命名此河,於是便將此河定名為洧水。
    程越沿著城牆走了沒多遠,雜樹掩映之下,一條寬約十丈左右的河流橫亙在眼前,陽光照耀之下,河麵波光粼粼,如星如珠,平坦的河岸邊花木繁密,綠草如茵。程越下了坐騎,往前又走了幾步,隻見一個青衣青袍的人背著手站在不遠處的河堤上,一匹棗紅色的坐騎散放在河邊的草甸裏。程越手搭涼棚往那邊瞧了瞧,看那人背影,依稀是周康的模樣,他忙往前疾走了幾步來到那人身後,正待開口相問,便聽到那人淡淡地說道“是程隊主吧?你來了,老夫在此等候多時了。”
    程越一聽聲音,知道此人正是周康周郎中,忙拱了拱手,恭聲道“有勞郎中久侯,卑下慚愧無地。方才眾軍入城前,卑下在原隊中與幾位舊識交代了一些事情,是故耽擱了時間,還請郎中治卑下不敬之罪。”
    “無妨,無妨。老夫並沒有怪罪你的意思。”周康轉過身來,笑著對程越說道“老夫今日是聊發幽思,所以早早地便一個人來到洧水邊。”說著,他指了指頭頂上的太陽,道“此時日頭尚斜,未至正午,你未曾失時,大可不必懊惱。”程越聞言朝他欠了欠身,道“卑下多謝郎中體諒。”
    周康沒再看他,轉過身去麵對著滔滔的流水,沉默了半晌,突然低聲吟哦道“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蕳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一段吟罷,悠悠說道“程隊主,你既出身汝陰大族,想必也是一位飽學之士,可曾讀過這段詩句?”
    程越拱手答道“郎中方才所誦之詩,出自《詩經》之《溱洧》篇,詩中講的是一眾男女在洧水河邊采蘭觀水,相聚歡會的場景。”
    “是啊,這是一首描寫男女之間愛情的詩,你一定覺得很奇怪,為什麽老夫突然會和你說起這個吧?”周康感慨道“洧水兩岸自黃帝以來,曆周秦兩漢,素來人丁興旺,文治昌明,數百年風流蘊籍之下才有了這《溱洧》流傳。卻不料魏晉以後,神州陸沉,此等文明鼎盛之區一夜之間盡成了腥膻狼藉之所,今日老夫尚有幸臨此一觀,隻怕過不得幾日,這少艾之慕,明媚之景,隻能存於詩文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