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行路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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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梁漢王!
    “此乃數年後天下必經之大變局也。”李胤看也沒看程越一眼,自顧自地繼續說道“以李某觀之,三國當中宇文氏首重製度,國運最為長久;其次高氏兵精將猛,尚可苟且;唯有南梁經此一變後必將內憂外困,廟頹國滅指日可待。是以我說,你若想安身謀職,須得往西北去而不要去往江南。”
    “危邦不居,亂邦不入。如南梁真像你所說滅國在即,那確實不是安身之所。”程越緩了緩神,笑道“你方才說,我若是想縱橫天下,便當隨侯王南下,這又作何解?”
    “明知故問!”李胤橫了他一眼道“唯變起之時方有機可乘。若侯王南下,必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搗建康,蕭梁群龍無首,必然國中大亂,此正是群豪並起之時。你若能審時度勢,挾滅國之威攻城略地,稱霸一方,富庶江南自有你一席之位。若侯王之力不足為恃,亦可大起勤王之師,勾連義軍,吊民伐罪,東至吳越西過巴蜀,萬裏之域盡可縱橫。”
    這個李胤真是一隻成了精的猴子,程越心中感慨道,這廝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戰略大家。看著他那副一切盡在我指掌中的誌得意滿的表情,程越促狹之心頓起,仰著臉問道“若是侯王困窘之下,誠意降於蕭衍,甘心做一純臣,矢誌為南梁守邊,那又將如何呢?”
    “你能問出這樣的問題,足可見你還在與我鬥氣。”李胤冷冷地說道“侯王鷹視狼顧,兵精將廣,又豈是那甘居人下之輩?往昔爾朱榮,近日高家父子,無一不將其視若肱骨,委以重任,你可曾見過侯王能為誰甘做純臣、矢誌守邊?何況蕭衍此次所為,猶如一垂暮之老者,開珍寶之室而揖盛壯之盜,自招其禍!”
    “既如此,軍中不乏視南梁為父母之邦者,為何皆甘願隨其入梁而不加製止呢?”程越奇怪地問道。
    李胤長歎了口氣,幽幽道“譬如眾人落水,行將溺亡。忽遇一舟,自然不顧其他,一擁而上。且世人多以為以侯王之軍投南梁,不過是杯水入海,無關大局。卻不知禍患之起,皆源於輕忽;存亡之難,多生自肘腋啊。”說著,他踢了踢腳邊的一顆碎石,俯身拾起來,一揚手投入井中,聽著許久才傳出來的“噗通”聲,淡淡說道“你所要問的,我都回答你了,卻不知是否能解你之惑。”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你方才所剖解之局勢,我斷斷續續地也知道一些,但身當謀斷之時,卻還是茫然無緒。今既得聞高論,心中自然有了取舍。”程越慨然道“柳參軍之憂雖已不足為憂,然柳參軍之法倒也不失為法。河南王既未允我補員之請,我便應自加謙抑,主動沉淪。左右無事,倒不如與柳參軍外出一遭,免得身居軍營無所事事時另生枝節。此行無論成敗我都會隨隊歸營,養精蓄銳靜待大亂之起。”
    “好!”李胤擊掌叫道“李某人果然沒看錯你,你程二當是個可共謀大事之人。你放心,你外出之後,我自會找柳、侯等人將甲隊劃歸我代管,所缺之員我會全數補齊,待你歸來之後,我必將一個足兵足額的甲隊交還到你手裏。”
    “如此,有勞了!”程越深深地看了李胤一眼,鄭重地拱手施了一禮,沉聲謝道。
    李胤擺了擺手道“你隨柳昕在外,凡事務必小心謹慎。潁川城外即是戰場,往西北途中也必然倍加艱辛。若萬一中途遇險阻隔了去往長安之路,你可建言柳昕西往宇文泰之荊州,時任刺史王思政乃當世名將,深受宇文泰愛重,若能說動了他,亦足可解潁川之圍。”說著,他頓了頓,長出了口氣,接著說道“你若在潁川城中還有未了之事,臨行前務必處理妥當,否則宇文泰援兵一到,這潁川城就再無我等立足之地了。”
    李胤不愧為當世鬼才。蕭梁太清元年,魏孝靜帝武定五年,魏文帝大統十三年,五月十三日,韓軌對潁川城發動了第一次全麵進攻。這次攻城雖沒能對侯景軍造成重創,但潁川城薄弱的城防在大軍猛烈的的攻勢下已是風雨飄搖、岌岌可危。
    由於南梁羊鴉仁所帥三萬援兵還兼有轉運糧草的重責,至今猶在懸瓠與汝水之間遷延不進,侯景心急如焚,無奈之下隻得遣中兵參軍柳昕一邊緊急修書呈予梁武帝蕭衍,將懸瓠、項城、徐州、南兗等地先行貢獻於梁,懇請梁武帝即刻敦促軍隊迅速北上。同時,又讓柳昕挑選隨員即刻出使西北,求助於宇文泰。為求其盡快出兵相救,侯景又將東荊州、北兗州、魯陽、長社四城割讓給了宇文泰,使節一入長安,即行交割。
    就這樣,程越和劉無敵作為柳昕選定的六名護衛隨從當中的二人,趁著夜色悄然從西門出了潁川城,開始了他們西行的征程。
    由於原本屬於侯景的函穀關以東,瑕丘以西的河南十三州中的洛州、陽州已被韓軌南下潁川時占據,北上洛陽再西折長安的大道因此被截斷,程越一行隻得橫跨潁、汝兩水,間行經漢廣郡的襄城、葉縣,越伏牛山過方城抵南陽後,再北入長安。
    “此一路雖蜿蜒曲折,但勝在安全,方城以東所經之地均為侯王所控,雖說此刻大軍被困潁川力有不逮,但至少不是敵國之境。方城以西是宇文泰的轄區,再由南陽至長安便是一路坦途,可無憂矣。”柳昕蹲在地上,用一根樹枝大略地畫了個路線草圖,向眾人耐心地解釋道。
    南陽到長安之間是一路坦途?程越心中疑惑地想到,關中地區不是有秦嶺天險嗎?在程越看來,秦嶺橫亙於南,使得從長安南下極為艱難,由黃河河穀出洛陽再往東才能稱之為坦途吧。想到這,他不禁拱手問道“秦楚之間大山阻隔,走這一路能順利到長安嗎?”
    “怎麽不能,關中四塞,過武關經武關道便可馳馬直達南陽。”柳昕奇怪地看了程越一眼,道“你既出身大族,又有誌於軍旅,為何對武關道竟一無所知?”
    “卑下駑鈍,還請參軍訓誡。”程越隻覺得臉上燒得厲害,忙躬身請教道。
    “為將之道,必要通曉天文地理,明晰河山險隘,方可運天下於指掌。你既問及入長安之路,我便與你說說由關中通往天下的主要途徑。”柳昕捋了捋胡須,不急不慢地說道“東潼關、南武關、西散關、北蕭關,此四關號稱關中四塞,四塞之內素為天下之首,居長安而控八方,非馳道驛路不可為。自秦漢以來,由長安而達河漢巴蜀之地的主要馳道有三其一為崤函道,其二為武關道,其三為金牛道。
    崤函道出函穀,過兩崤直通洛陽,為關中通往中原的咽喉要道,由此道入洛後,往北可通幽並、往南可達江淮、東南可抵青徐。
    武關道出武關,由藍田、商州,水陸並進過淅川、鄧州直達南陽、荊襄,此道入江南後,通江達海,江表嶺南無不輻湊。
    金牛道於梁州北接褒斜、儻駱、子午諸道,經金牛驛入潼州,過劍門關直抵蜀郡益州,巴郡、瀘戎、牂牁、交趾,諸蠻由此可通。
    除此三者之外,出長安經隴州至大震關,過秦、渭、河到鄯可通西域諸國。此乃天下之奇巧,世代之大利也。”
    柳昕說道這裏時,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間長歎了一口氣,感慨道“賴此四通八達之馳道,秦皇按劍而統六合,漢武揮鞭而伏諸夷,前人之赫赫武功,此刻想來猶令人悠然神往。可歎如今天下分崩離析,生民騷然不安,昔日之馳道竟為今日之危途,流寇豪強持兵據險,百姓屍骨不絕於路;諸侯虎狼往來奔突,交相攻伐血沃如海。念茲痛茲,斷人肝腸!”
    “是啊!”程越見柳昕如此一說,不禁想起李白在蜀道難中所寫的那句詩來,低聲吟道“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
    柳昕聽了程越吟誦的這幾句詩,雙眼盯著他久久地沒說出話來,過了半晌,歎息了一聲,幽幽道“你這幾句哀中含怒,深得我心,若是我未曾見過你的勇武,隻怕會以為你是個慣於筆墨的謙謙士子了。”
    程越尷尬地笑了笑,轉頭望了望身後猶然煙火嫋嫋的潁川城,輕聲問道“參軍所說的崤函道、金牛道卑下倒有所耳聞,隻是卑下向來以為由河南往長安之路,皆從汝、洛西行,卻不知尚有武關道這樣一條捷徑。”
    “那是你讀書不精之故。”柳昕手拿樹枝敲了敲程越的背,教訓道“昔日百裏奚被晉所捕送往秦國,他亡秦走宛,經的就是這武關道;伍子胥伐楚,申包胥哭求秦國之援及之後秦哀公援楚,走的也都是這武關道。秦末高祖與項王約,先入關中者為王,項王走的是崤函道,而高祖走的正是這武關道;漢景帝時七國之亂,周亞夫奉命平叛,他出其不意,走藍田、出武關北上攻洛,吳王以為亞夫之軍乃從天而降;劉裕伐姚泓,沈田子就曾出襄陽,沿丹水經武關入關中;天平四年,丞相高歡攻宇文泰,高敖曹走武關道,由商山欲入藍田關,後因竇泰兵敗風陵渡而最終無功而返。以上可知,武關道乃秦楚兩地往來交通之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