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井上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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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梁漢王!
    程越看了看李胤那一臉憂傷的表情,也歎息了一聲,附和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不舍晝夜。’看來李頭與陳慶之將軍往昔定是過從甚密啊,不知可否讓程某聞知一二?”
    李胤瞥了他一眼,正色道“此事一言難盡,日後有暇時再與你細說。柳參軍既與你分說了緣由,可曾告知你當前之局該如何應對?”
    “這正是我近日來煩惱的根源所在。”程越咬著嘴唇輕聲道“柳參軍讓我隨他外出公幹,擇機脫離河南王軍。”
    “這個老匹夫!”李胤聞言勃然作色,大怒道“他這是故技重施!難道在他的心裏,危難之時唯有‘臨陣脫逃’四字可用麽!”
    程越驚愕地看著李胤繼續怒喝道“十年前若不是他執意要用他那一無是處的脫身之計,家兄李繼也不會落得個有家難回,抱憾而終的結局!男子漢大丈夫,身處亂世當勇猛精進、一往無前,豈能因些許毫無根據的猜忌便畏首畏尾,動輒言棄?!
    當日他假惺惺地薦我去做僚佐時我便曾對他說過,以他當世之虛名,既懼生死,大可不必踐足行伍,過著這種死不交睫的日子,他卻有意沽名釣譽,不肯舍去這中兵參軍的蠅頭之利。如此貪生忘義之徒,居然覥顏四處出謀獻策,你若是願聽從他的無稽之談,隻管去自尋富貴,我李胤今日便與你割袍斷交,日後老死不相往來。”
    “這個……”程越好不容易等到李胤停下話來歇氣的當口,小心翼翼地接口道“我也覺得柳參軍這計策略顯消極,於是將你叫來,想聽聽你的高見。”
    李胤聽了這話,臉色才略略好看了點,他餘氣未消地朝程越埋怨道“你要想聽我的,直接問我便是,沒來由地提那老匹夫的無用之論作甚,你這是想有意惹我不快是吧?”
    天地良心,誰知道你與柳參軍竟是如此水火不容?我要是知道你們這麽不對付,我也不會蠢到給自己找麻煩的程度啊。程越在心中暗自委屈了一陣,朝李胤拱了拱手,誠懇地道“程某為此日夜憂心,茶飯不思,夜不能寐,還請李頭能撥開雲霧,有以教我。”
    李胤見他如此,收起了臉上的怒色,點了點頭,沉思了片刻,緩緩說道“依我之見,動不如靜,為不如不為。侯景此人雖喜怒無度,但卻識得大體,既然他並未在筵席上發難,就說明他對你還心存愛惜,未起殺心。縱然帳下有人慫恿,短期內也必無大礙,隻要你蟄伏一些時日,戰局必會更見艱辛,以你與劉無敵之勇武,就算河南王顧忌再深,戰事吃緊時也不得不重用於你。”
    “戰局將日見艱辛?李頭何以言之?”程越看著李胤,緩緩道“程某願聞其詳。”
    “顯而易見,河南王之所以會頓兵潁川城中,不過是在等待南梁羊鴉仁的援兵,又希望西北宇文泰能在北邊出兵牽製高氏大軍。但此時韓軌之軍已在城下形成了合圍之勢,而援軍卻在懸瓠遷延不進,遠水難救近火,且梁軍素來怯懦難用,危急之時,河南王勢必遣人入宇文泰處求救,此次柳昕外出,恐怕於此有關。
    西北宇文泰當世梟雄,早有吞並河南之意,聞訊定然會借著入援的由頭派兵占據潁川,河南王為其所迫,唯有南下。但南梁未得河南尺寸之土又豈能甘心無功而返,蕭衍必會驅河南王孤軍東向掠地於徐、譙之間。如此一來,河南王必會陷入進退失據之困,生死存亡殊難預料。
    由此可見,柳昕回返之期,便是宇文泰起兵之日,亦將是河南王日漸窘迫之時。你且稍安勿躁,姑且蓄銳以待之。”
    程越目瞪口呆地聽著李胤抽死剝繭般的解說,心頭震驚之意難以言表。他原本隻是覺得李胤的言談舉止有異於常人,並未曾領教過他的真實本領,後來雖得知他是柳參軍的弟子,但對他的好奇更多於對他的了解。今日聽他一席話之後,才真正對他的驚世之才大加歎服。
    程越雖對南北朝時期這一段的曆史並不太了解,但侯景亂梁前曾被高嶽大敗於渦陽,最終僅率八百餘名殘兵逃至壽陽的經曆他卻是粗略知曉的,李胤作為目前時勢中的當局之人,僅憑對三方形勢的分析,便可準確地預見到侯景將來即將麵臨的困境,甚至連地方都預測得八九不離十渦陽,可不正是在徐州以南,譙城附近!
    難怪當日柳昕會當著自己的麵稱他為“鬼才”,這李胤還真是個不折不扣的鬼才。想到這,程越有點難以抑製內心的激動,他來回地摩挲著木軲轤上被井繩勒得光滑的印痕,壓著嗓子道“既如你所言,我若不早思脫身之策,等河南王大難來臨之時,豈不是隻能隨其玉石俱焚,坐等殄滅?柳參軍讓我脫離河南王軍去西北或江南自尋生計,雖說失之於氣度,但若遵此而行,豈不是正好可脫此將來之難?”
    “誰說我們要脫身避禍了?”李胤冷冷地說道“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行伍之人之所以舍生忘死地過著這刀頭舔血般的亡命生活,還不是指望著能在血火廝殺之中為自己掙得一份出人頭地的功業?若是都像那老匹夫那樣戰戰兢兢,臨事而懼,那還不如隨意找個地方做個尋章摘句的腐儒來得自在?”
    李胤越說越氣,指著程越痛心疾首地訓斥道“我說程二,你昨日還在我麵前大言不慚地說什麽‘待文王而後興者,凡民也。若夫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怎麽這才見了那老匹夫一麵,你就變得這般怯懦不堪了?”
    “李頭你的這番指責好沒道理!”程越見李胤曲解了自己的原意卻不分青紅皂白地大罵了自己一通,心中的怒火也騰地燒了起來,一拍井欄大聲道“我程越豈會不知大丈夫功名隻向馬上取的道理!但能取功名者,必是活生生的人既臨必死之局,首當其衝的自然是保全性命,否則若是性命都不能保全,又拿什麽去取功名?”
    “再說,隻要留得苟且身,縱然氣節亦可拋,這不正是你李大頭領的至理名言嗎?”程越指著李胤大罵道“苟全性命這事,在你那便是理所應當,到了我這就成了十惡不赦了,似你這般不辨黑白之言,與那些使酒罵街的無賴子又有何異!”
    李胤愕然地看著一臉怒色的程越,似乎未曾料到他對自己指責他的話居然會有這麽大的反應,聽到他把昨日自己與他講的話拿出來反唇相譏,心中集聚的那份義憤填膺頓時不再那麽理直氣壯了,他不急不躁地朝程越一攤手,輕描淡寫地說道“既然是我說的,那自然都是對的,誰讓你在說話之前不明白告知,害得我白白發了場無名之火。”
    “你!”程越被他這輕描淡寫的態度氣得七竅生煙,見過光棍的,卻沒見過這麽光棍的,劈頭蓋臉地痛罵了自己一頓不算,被人揭穿後還能若無其事地倒打一把,把問題都推到別人的身上,這李胤若是自稱奇葩一號,絕對無人再敢聲稱第二了。
    “好了,有必要這般大動肝火嗎?”李胤看了眼怒氣衝衝的程越,一本正經地說道“你今日叫我來,是來鬥氣的還是來請教的?若是來鬥氣的,李某已然盡興,恕不奉陪了。”
    “呃!”程越差點沒被自己提上來的一口氣給噎死,他無語地看著李胤那滿不在乎的臉,心頭仿佛有十萬頭草泥馬呼嘯而過,他深吸了幾口氣緩了緩神,強行擠了擠臉上變形的肌肉,顫著聲音拱手道“既然李頭以為不脫離侯軍亦無大礙,那我便依你之言。隻是該當如何應對這即將到來的艱險危局,還需李頭不吝賜教。”
    “孺子可教也。”李胤看了他一眼,點頭笑道“你既不與我鬥氣,那我也就向你推心置腹,實言相告了你若是想錦衣貂裘,安度此生,大可聽柳昕之言,脫離侯軍,但脫身之後,你需往西北立身,不往江南謀職;你若想蕩平四海,縱橫天下,那就聽我之言,姑且在軍中韜光養晦,以待天時,但臨敵攻守之時,刀劍無眼,生死存亡,實難預料。兩者,你且自行慎重權衡,早作打算。”
    程越聞言一震,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李胤,躬身道“此論甚為高妙,程某愚鈍,一時難以揣摩,還請詳加解說。”
    李胤瞥了他一眼,輕笑了一聲,緩緩說道“當今天下三分,高氏、宇文氏和蕭氏鼎足而立。彼此之間雖相互征伐,號稱亂世,但以曆次戰爭來看,所得之地不過是臨邊之城,且往往得而複失,失而複得,形如拉鋸,縱有深入,也多陷於膠著,與國家元氣而言並無大傷。究其根源,在於三國軍力相若,彼此之間無力侵吞而已。以此來看,亂世之說於今並不相稱。
    然自侯王兵起河南,控河南一十三州之地南引蕭梁,北牽宇文以抗高氏,此舉無益於投石於死水之潭,頓時沉渣泛起,由是天下騷然不安。侯王自甘為鹿,天下三家競逐之勢已明,真正亂世,由此而始。
    若三家分地,交相攻伐,所亂者不過河南十餘州郡,所失者不過河南王一眾而已。然蕭衍老邁昏庸,全然不顧國內政散民流、諸子爭權,竟好大喜功受降侯王,所謂好虛名而圖實禍,大致便是如此。侯王一旦失勢於河南,必將領兵入梁以圖存。隻需探知南梁虛實,再挑撥蕭衍諸子內鬥,侯王便可孤軍直取建康,胡種一旦入華夏,晉室之悲必然重演,南朝百年繁華頃刻將毀於朝夕。”
    程越呆呆地看著李胤眉飛色舞地將時局如數家珍般娓娓而談,腦海中卻似有一股巨浪在翻滾肆虐這李胤,難不成也是個穿越者?!要不然他怎能將侯景起兵於河南之後的天下大變預測得這般準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