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月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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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梁漢王!
    “哈哈!”那白眉老者聞言,仰天長笑道“你我今日之遇,不過是恰逢其會而已。老朽既非望報之人,區區舉手之勞,又豈可矜然自持,誇名道姓?江湖路遠,世道罔極,日後若有緣得見,你自知之,若無緣再逢,說也無益。”
    “長者豁達,小子愧不能及!”程越慨然一歎,點頭道“既如此,程某便失禮了。然活命之恩同於再造,長者可否稍稍解我束縛,以全在下當麵拜謝之意?”
    白衣老者含笑著看了程越一眼,朝他身後猶在不懷好意地盯著他看的那黑衣劍士柔聲道“阿夏,將他身上的軟鞭解了吧,時間不早了,我們也該走了。”
    “阿翁,可不能這麽輕饒了他。”那被喚作阿夏的黑衣劍士跺腳嚷道“此前在清歌館中,我好意為其示警,他卻恩將仇報出手想要將我擒下,難道阿翁都給忘了嗎?”說到這,他似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恨,又狠狠踢了程越一腳,朝白衣老者委屈地嘟囔道“若是知道阿翁要救的人是他,我才不會答應給你幫手呢。”
    白衣老者看了眼被踢得呲牙咧嘴的程越,擺手笑道“好了,好了。要說起這事來,你還應該向程隊主道一聲謝才是,若不是他有意留手,隻怕你阿翁我也難以從容脫身。”
    “什麽?要我給他道謝?”黑衣劍士一聽這話,頓時激動得跳了起來,大叫道“若不是阿翁阻攔,這小賊早被我一劍捅出個窟窿了!反正他的命也是我救的,幹脆一劍殺了他算了,免得杵在這惹我不痛快!”說著,他右手一抹腰間,一柄明晃晃的長劍破匣而出,朝程越胸前直刺了過去。
    不帶這麽玩的吧?一語不合拔劍就殺,這哪是墨家劍士的風範啊,這是魔家劍士還差不多!程越見眼前寒光閃閃當胸而來,心頭鬱悶地暗道,若不是被這軟鞭給捆住了,自己還真得好好教訓教訓他才行。
    “阿夏,不可!”白衣老者見他長劍淩厲迅疾,不似玩鬧,忙大喝了一聲,身形一閃,鬼魅般搶到程越身前,駢出兩指夾住劍尖,扭頭朝他慍色道“身為墨家子弟,豈能如此肆意妄為?!撒手!”話音剛落,那白衣老者兩指一擺,長長的劍刃猛然間被完成了弓形,驀然“嗡”地一聲清響,跳出了黑衣劍士的手掌,白衣老者倒提長劍,寬大的衣袖在程越身前一拂,粗大的軟鞭頓時如長蛇蛻皮一般打著旋褪到了他的腳邊。
    白衣老者朝程越抱了抱拳,歉然道“老朽教導無方,還請多多見諒,程隊主既已脫險,老朽這便告辭了。”說完,轉身將提在手中長劍丟給黑衣劍士,朝他沉聲道“隨我走吧!”
    程越束縛得解,心中大安,他轉動著手腕朝那黑衣劍士看了過去,隻見他此刻正恨恨地瞪著自己,雖說月色朦朧,黑紗遮麵看不清臉色,但想來必是深惡痛絕無疑了。
    這家夥脾氣不小啊,程越暗道,不過看在你爺爺的麵子上,就不與你計較了,想到這,他朝白衣老者一拱手,道“長者保重!”說完,輕輕拍了拍被踢得生疼的腰臀,頓了一頓,朝那黑衣劍士笑道“阿夏小娘子脾氣劍術俱佳,若他日有緣再見,程某自當討教。”
    “你,你知道他是女兒身?!”白衣老者霍然回身,兩眼直勾勾盯著程越,失聲驚叫道。一語既出,頓覺失態,他忙咳嗽一聲掩了掩心頭的驚異,抬眼朝阿夏看了過去,隻見他的這個寶貝孫女此刻已是全身顫抖,殺意滿盈,儼然處於暴怒的邊緣,老者不願多事,忙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縱身便從城牆邊跳了下去。人尚騰空未落,老者揚手將一個黑黝黝的物什朝程越跑了過去,才叫了聲“金創藥”,餘下的話語,便被一聲憤怒的尖叫聲淹沒在溶溶月色之中。
    她是女兒身,這很難辨別嗎?程越見那老者驚愕之餘匆匆離去,心中不由暗自嘀咕道,那嬌小浮突的身材,尖細清脆的嗓音和無理取鬧的刁蠻,豈是一襲遮麵的黑紗能掩蓋得住的?別告訴我這麽明顯的男扮女裝,你老自己就沒覺得是在自欺欺人啊,程越暗暗鄙視了一下那白衣老者,伸手將他拋過來的那物件抄在手裏,攤掌一看,竟是一個小巧的瓷瓶,紅紅的軟木塞塞住的瓶身裏,滴溜溜地滾動著幾顆手指般粗細的藥丸。
    金瘡藥?這可是好東西!程越長舒了口氣,往城垛外望了望,倚著女牆坐下身來,胸腹間被弩杆造成的創傷,在經曆過緊張而劇烈的搏殺後越發疼痛起來,這舊創才愈又添新傷,如不好生料理,一旦落下病根來,自己縱有扛鼎之力也將無從用起了。看來,這白衣老者的藥丸送得還真是時候,程越慶幸地想道,南墨的金瘡藥,想必定是不尋常之物。
    果然是好寶貝!程越將瓶塞拔開,一股濃濃的藥香味頓時撲鼻而來,熏得他心頭一振。他雖不曾學過醫家之術,但卻隱隱辨別得出這藥丸的主要成分應該是三七——這種藥材在後世被人說得神乎其神,甚至曾有一種流傳甚廣的說法,說常服三七粉能養顏美容,延年益壽乃至於百病全消,這種說法對不對姑且不論,但就這三七來說,確實是一味難得的療傷良藥。隻不過,這三七在漢家醫典中大行其道卻是明代以後的事了,這個時候的三七,應當還深藏於滇桂山區為土人所享,不為中原人士所熟知才對。這南墨之中竟能用三七製作金瘡藥丸,且隨隨便便贈與他人,看來還真是很不簡單。
    程越從藥瓶中倒出兩粒藥丸,一仰脖吞了下去,將剩餘的藥丸連同藥瓶珍而重之地藏在腰帶內,閉上眼睛靜靜地思考起當前所麵臨的形勢來襄城縣中的這一次遇險,可見高澄在圍困潁川的同時,已經將手腳伸到了與宇文泰交壤的地域最東邊,雖然說這裏理論上還是侯景控製的河南之地,但西至南陽郡界,無異於行於敵國之境,自己一行人蹤跡已暴,意圖已顯,未來之路,必是艱險異常。
    就當前局勢而言,要想繼續完成西聯宇文泰的任務,尚有三條求援的路線可走其一溯汝水北上漢廣郡,繼而西行經廣州魯山之南陽;其二南走江夏郡,過東荊州直取荊州;其三則是沿汝水下葉縣,過方城至南陽。這第三條路線最為短捷,是柳昕行前就已經與眾人計議好了的路線,也是之前他曾與劉無敵約定,讓他救下柳昕後,便奪船下汝水所去的路線。
    之所以會讓劉無敵從這條路線突圍,自己是有經過深思熟慮的在襄城縣暴露行跡之後,因韓軌和高嶽通過被殺的兩名護衛掌握了柳昕原定的路線計劃,柳昕脫險之後,在是否繼續西經葉縣之事上必將有所猶疑,從而將西去的方向選到北邊的漢廣或者南方的江夏。漢廣郡在北,更接近於高澄實際掌控的地方,江夏郡在南,南梁或者宇文泰對那裏的掌控均要遠高於高澄,從表麵上來看,就這三條路線來說,最險者當為過葉縣,其次往漢廣,最為安全則當屬南趨江夏。但兵家常有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詭道之論,最危險的地方或許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因此,葉縣雖險,卻值得一搏。
    隻是不知道柳昕他們現在情況如何了,劉無敵是否將自己的謀劃告訴了柳昕,他們又是否會按照自己的想法徑直取道葉縣,這一切都是未知之數。程越想到這裏,有些擔憂地站起身來靠在低矮的女牆上朝城外望了過去淡淡的月光下,目力所及之處朦朧一片,襄城的郊野就像是一個被蒙了一層白紗的盒子一般沉悶而虛幻,一條條一簇簇的火把在這個巨大的盒子邊緣來來回回地移動著,遠遠地看上去光怪陸離的,像極了後世夜間街市上一條一條的霓虹。看樣子,高嶽他們還在汝水河邊逡巡。
    汝水河河麵寬闊,河汊眾多,此時又值夏五月,正當汛期,一葉扁舟藏於其間,雖在月夜,被發現的可能性也是不高的,況且河北岸並無敵蹤,柳昕等人隻要隨便找個地方棄船上岸,便可有驚無險地避過沿著南岸不停搜索的敵騎。
    程越深吸了口氣,覺得胸腹間那股灼熱的痛楚減輕了許多,想來是白衣老者給他留下的金瘡藥起作用了,他俯下身來,將解脫在地的軟鞭撿在手裏,從女牆上探出頭去打量了一下城牆的高度,將軟鞭的一頭綁在牆垛上,另一頭在腰間纏了一圈,緊緊攥在手裏,遠遠地朝西邊看了一眼,雙臂在雉堞上一撐,整個人便像猿猴般朝沿著城牆滑了下去。
    此時月上中天,一群被喧鬧聲驚起的夜鳥撲棱棱從襄城縣中飛了出來,啼叫著越過城垣,消失在如煙似霧的月華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