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幸其生

字數:3918   加入書籤

A+A-




    新梁漢王!
    程越仰頭看了看幽暗高遠的夜空,一輪淡淡的殘月正從雲海中慢慢探出頭來,如紗如霧的月華驅散了濃重如墨的黑暗,將遠近上下映照得朦朦朧朧,如真似幻。今天應當是夏五月二十二日了吧,程越暗自歎息了一聲,想道,二十二,月初弦,三更鼓落上中天,時間過得可真快啊!自從那日跟隨劉無敵進入侯景軍中至今,怕是已兩月有餘了吧。
    驟馬行殺戮,一言決生死,這種原本隻存在於書本和影視之中的場景,在短短的六十幾天裏,已然深深鐫刻在了自己的骨頭上,溶解到了自己的血液裏,仿佛自己原本就屬於這裏,這才是自己真實不虛的整個人生。
    此時此刻,感受著身邊凜然如冰的殺意,看著這穿越了近一千五百年時空的明月,程越心頭那段融合糾纏的記憶便不由自主地在腦海中突現,一股如夢境幻影一般的虛無感覺翻騰湧動,仿佛靈魂和軀殼在恍恍惚惚中都要融入這如水的月色之中,在微風的輕拂下散逸於天地之間。
    “小賊!還不速速下馬受死!”高起橫槍立馬站在程越身前,一雙牛一般瞪大的雙眼裏滿是淩厲之色,他右手一振,鮮紅的纓穗隨著矯若遊龍般的長槍頓時暴起,直朝程越胸口一頭紮下“且吃你高爺爺一槍!”
    程越在這一聲大喝之下瞿然驚醒,遨遊於夜空之下的六感頃刻間各歸其位,他猛地睜開雙眼,赫然見一杆寒光凜凜的長槍急速朝自己當胸刺來,情急之下來不及思索,程越隨手抽出腰間環刀盡力一格,險而又險地將高起凶猛的一擊勉力擋下。一股腥甜的氣息頓時朝喉頭一湧而上,程越隻覺胸腹間火辣辣地一陣劇痛,兩臂一軟,手中的環刀“當啷”一聲被磕飛出老遠。他暗自苦笑了一聲,看也沒看高起一眼,隨手將馬上的長槍綽在手裏,猛地一偏韁繩,返身打馬便往外衝去。
    “什麽無雙勇士,夜戰秀榮!原來不過是個徒有虛名的懦夫而已!”高起見自己一擊之下便打落了對方的兵刃,心中甚是得意,他舉槍朝正往外突圍的程越一揮,大叫道“圍起來,不要讓他跑了。”眾騎哄然應諾,陣勢一轉,另有兩騎從後穿出,直朝程越馬前攔截邀擊。
    程越見敵騎增兵攔住了去路,自知無力突圍,隻得勒馬挺槍,與來騎勉力戰作一團,由於胸腹受創,無處借力,他隻得盡展平生之所學,將手中一杆長槍舞了個淋漓盡致。高起駐馬戰圈之外咋舌看了一陣,隻覺心旌搖動,目眩神馳,但見程越槍如梨花散雪,勢若遊龍騰空,紮、搕、挑、崩迅似鷹擊,抖、纏、架、擋穩比山嶽,雖以一敵九,團團而戰,卻有條不紊,毫無窘態,九騎步步緊逼,程越且戰且走,不知不覺間,已到了襄城城牆之下。
    程越受創傷所累,鏖戰至此,身上已然全無半點力道,唯靠著精湛的槍法技巧在苦苦支撐。他虛晃一槍逼開一名攔在馬前的敵騎,驅馬緊走兩步來到城牆根下,返身掃了眼簇擁在身前的九名騎兵,槍尖斜指,森然道“不懼死者,上前一步來!”眾騎被他氣勢一阻,一時間莫不噤然不敢多言,又見他身倚城牆,背後無虞,攻守之勢都在當麵,不由得麵麵相覷,遲疑未動。高起見眾騎束手,不由得躁意頓起,鬱氣橫生,又見城牆低矮殘破,擔心有失,不敢再袖手觀戰,他深吸了口氣,揚天一聲大吼,綽槍在手,打馬朝程越狂奔了過來。
    程越喘息甫定,突見身前眾騎驀地朝兩邊分開,人群之中有一將驟馬挺槍,直朝自己當頭衝來,他深知憑自己眼下之力,絕無一絲生還的可能,隻得勉強打起精神,將高起勢猛力沉的當頭一擊拚力格開,垂下酸脹的手腕,將長槍紮在地上,看著高起蓄勢待發的雙臂,淡然道“程某力屈,無能再戰,頭顱在此,君自取之!”
    “程隊主果然不負忠勇之名!”高起深深地看了程越一眼,將長槍掛在馬上,一翻身跳下馬背,從腰間抽出環刀,走近程越身邊,慨然道“隻可惜你身從侯逆,郡公有命,不得不誅!不過你放心,高某敬你英雄氣概,待懸首城門之後,必會將你斂屍厚葬,不至使你首身分離,暴骨草澤。”
    “如此,有勞了!”程越笑著朝高起拱了拱手,翻身下了坐騎,丟開韁繩,拍了拍手,輕歎了口氣,朗聲道“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惜哉,惜哉!”高起斜垂著刀尖走到離程越一步開外站住身子,朝程越笑了一笑,揮刀直往他頭頸之下斫去。
    “好!好別致的一句詩!”正當高起想手起刀落之際,忽聽得前邊城牆上有人放聲大笑,他心中猛地一驚,手中環刀卻毫不含糊地加速向程越頭上斬落。刀未及程越之身,高起突覺眼前白光一閃,一柄形如短匕的物件從笑聲起處飛了出來,重重地撞在自己臂彎上,高起頓覺右臂一陣發麻,手腕不由一鬆,環刀“當啷”一聲掉落在地上。
    程越見兔起鶻落間刀已落地,料知當有高人相救,心中大喜,忙抬頭往城牆上望去,隻見淡淡的月色中,一個身著白衣的人影在城牆上一閃,一根粗大的軟鞭從頭頂打著旋飛落下來,那軟鞭繞著身子一轉,頃刻間便將自己渾身上下綁了個結結實實,隨即一股巨大的拉力從上端傳來,自己的身子就像一截樹樁般撥地而起,直朝城牆頂上飛了上去。
    “投槍!快投槍!”高嶽眼睜睜地看著程越的身子越升越高,瞬間便快要越過了城垛,他焦急地狂喝一聲,順手搶過一名騎士手中的長槍,用力朝城牆上擲去,眾騎士如夢方醒,紛紛鼓噪著將手裏的長槍往城牆上投擲了過去。八九杆長槍參差不齊地飛上城牆,撞擊在暗褐色的土磚上,發出噗噗的悶響,眾人升長脖子往上望去,犬牙交錯的雉堞間已沒了任何行跡,唯有皎皎如玉的一輪殘月掛在城頭上,無私地拋灑著淡淡的光華。
    “進城!進城搜捕!哪怕是將襄城縣掘地三尺,也要給我將程越和他的黨羽找出來!”高起麵色猙獰,咬牙切齒地怒吼道“如遇阻攔,一律格殺勿論!”眾人戰戰兢兢地看了眼暴跳如雷的高起,紛紛鼓噪著抽出環刀,打馬沿著牆根往城門處狂奔而去,高起俯身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刀,恨恨地朝城牆上望了一眼,一甩馬鞭緊跟在眾騎之後,不多時,原本寂然無聲的襄城縣城,頓時陷入了無盡的喧囂當中。
    程越艱難地坐起身子靠在女牆上,被砍去頭顱的後怕和被人救起的僥幸讓他的腦海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恍惚感覺,他晃了晃腦袋,透過城牆的瞭望口,可以清楚地看到街市上燈火依次亮起,一兩個騎兵在數名縣卒的帶領下四處破門搜捕的情景。
    程越長長地舒了口氣,看來今晚自己的小命總算是保住了,雖說高起還在城中四下搜捕,但相必他也會知道,從自己在城牆上消失的那一刻起,他便已失去了能斫下自己頭顱的機會,他的不依不饒的折騰,隻不過是在傾倒著他無由發泄的怒火罷了。
    不過顯然程越此刻也非常難受,他整個人如同被捆的粽子般被人丟在地上,一個身穿黑色勁裝,臉遮黑色麵紗的嬌小身軀站在自己身後,時不時朝自己身上狠狠地揣上幾腳,完全沒有解開他身上緊纏的軟鞭的意圖。他曾費力地轉臉過去看了,依稀認得這人正是此前在清歌館中與自己打鬥過幾招的黑衣劍士。
    看來自己這次又要欠上墨家一個大大的人情了,程越搖搖頭苦笑了一聲,生生忍下後腰處狠狠的一腳,恭聲朝麵前笑眯眯地看著自己的那名白衣老者道“小子程越,拜謝墨家長者救命之恩。”
    “咦!你怎麽知道我們是墨家的人?!”那個黑衣劍士聞言猛地從程越身後跳出來,指著程越清喝道“你到底是誰,還給我從實招來。”
    程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仰頭朝白衣老者笑道“如果小子所料不差,長者應當是江陵楚墨一脈吧?小子與南墨素無往來,此次身荷重恩,若日後長者有命,程某必赴湯蹈火,誓死相報。”
    “你也不用在這兜著圈子問我為什麽會救你了,”那白衣老者爽朗地一笑,輕輕一撥程越,讓他避過黑衣劍士被無視後那氣勢洶洶的一腳,說道“墨家雖分南北,但總歸源出一脈,程隊主既與北墨淵源頗深,區區舉手之勞,南墨自然也不會吝而不為。”
    與北墨淵源頗深?程越聽了這話,不覺想起當日在青苑中時,青夫子曾將程家的一杆金絲大槊送還給他,說是受長者之托才予以交付,當時自己就覺得程家與北墨之間的確有些關係,至於這關係是什麽,卻是他全然不知情的。如今聽了這白衣老者的話,程越心中的疑惑不知不覺間又冒出了頭來,隻是他自己也知道,在北墨那裏得不到的答案,在南墨這裏更加不可能得到。
    程越掙紮了幾下坐起身來,將頭朝那老者點了幾點,恭敬地問道“不知能否請教兩位恩人的高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