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何為懦

字數:3811   加入書籤

A+A-




    新梁漢王!
    王老五慶幸地摸了摸腦袋,定神往左邊一看,隻見一個平幘葛衫的年輕男子正嘴咬草根,優哉遊哉地微笑著看向自己,那男子眉清目朗,神采飛揚,雖意態甚閑,卻別有一番軒昂之氣,隻是右邊顴骨到耳垂邊,一道隱約可見的瘡疤如龍蛇般蜿蜒在他英俊的臉上,略略影響了他的清秀之容,卻因此平添了幾分堅毅鐵血的味道,明晃晃的陽光穿過城堞照在他的身上,將他映照得仿佛沐光而來的神仙一般。
    少年郎就是心高氣傲,喜好替人出頭使氣,王老五看著那年輕男子滿不在乎的表情,一股親近憐愛之情從心底猛地升騰起來,他不安地想道,這年輕人看上去還不足二十歲,雖身材魁梧體態矯健,但畢竟年少力孤,隻怕不是那胡人和他手下侍衛的對手,自己死則死矣,臨了不能再害了人家一條年輕鮮活的生命。想到這,王老五順了口氣,將駐在地上的環刀用力提了起來,朝那少年擺手急叫道“快走,快走!你打不過他們,別白白在這葬送了性命。”
    “你到底是誰?我元三郎從來不殺無名之輩。”華服胡人瞥了王老五一眼,理也沒理睬他,高聲朝那年輕人怒喝道“你有膽打掉我的刀,就沒膽報上你的姓名嗎?”
    那年輕男子仿佛沒聽到他說的話,他將嘴裏的草根吐掉,徑直走到王老五身邊站定,躬身朝他施了一禮,朗聲道“多謝長者厚意,小子雖年輕魯莽,但卻不是自不量力之輩,區區一個胡人,還不在小子話下。”說著,他一手接過老縣卒手中的環刀,一手托著他的肩膀往城門走了幾步,輕聲道“長者請自去休息,待小子出手替您教訓教訓這個無禮的胡人,以申您一鞭之屈。”
    “豈有此理!”華服胡人見那年輕人居然將自己視若無物,反倒對那卑賤的老卒禮敬交加,不由得氣由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他右手一抖,頓時將握在手中的馬鞭伸展開來,輪臂一鞭朝身前兩人兜頭抽下,長鞭嘶風,毒龍般直往那年輕人後背撲去。
    鞭還未及身,華服胡人便覺眼前一花,那年輕人已飛快地轉過了身來,此刻正一臉冷笑地麵對著自己,手上卻已抓住了自己馬鞭的鞭梢。那胡人驚喝了一聲,用力往後扯動馬鞭,想將長鞭奪在手裏,不料一抽之下,馬鞭卻如同被釘在巨石之上一般,無論他怎麽用力也不能扯動分毫。
    他漲紅著臉看著對麵不住冷笑的漢人少年,猛地仰頭一聲狂吼,雙手握住鞭杆,用盡全身力氣往後猛拉,正當他力道盡出之時,突覺鞭梢處的巨大的阻力瞬間消失無蹤,魁梧的身軀頓時像崩山潰嶽般往後便倒,驚懼交加之際,他才來得及發出一聲怪叫,身體便重重地倒撞在馬腹上,那匹高大健碩的青海驄灰秋秋一聲長鳴,撒開四蹄便往來路奔去,直將城門外看熱鬧的人群衝得個七零八落,哀聲四起。
    那華服胡人撞跑了坐騎,後倒之勢仍未衰減,又蹬蹬蹬地連著急退了好幾步,這才在侍衛的撐扶下勉強站穩身子,他扶著侍衛的肩膀往前一看,隻見對麵那漢人少年微笑著拍了拍手,滿不在乎地說道“既然你非要問,告訴你也無妨,鄙人汝陰程越,現充河南王中兵參軍侍從,敢為閣下又當如何稱呼?”
    “程越?!你就是程越?”華服胡人還在搶鞭的餘韻中未及反應過來,扶著他站在一旁的那名侍衛卻已然驚叫道“你就是那個擊傷元柱,夜戰秀容,火燒襄城,計奪柳昕的程越?!想不到高嶽在出襄城的各條道口上層層設卡,你還能從容脫身,遁至葉縣!侯景軍中無雙勇士之名,你當是實至名歸!佩服,佩服!”
    什麽火燒襄城,計奪柳昕,這都是誰演繹出來的段子?襄城渡口那把火,是柳昕燒得好嗎,跟我可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程越沒好氣地白了那侍衛一眼,暗自腹誹道,還有,什麽叫從容脫身,遁至葉縣?你可知道從襄城城牆上跳下來算起,我已經在兩縣邊界潛藏了五天,在這五天時間裏,高嶽的騎兵幾乎把襄城四周地皮都犁開了三尺深,五天來暗無天日的逃亡生活,其中的艱險心酸可謂傾盡汝水也洗不清,這家夥卻用從容一詞來形容,實在是侮辱了高嶽。
    不過好在經過五天五夜的休養,自己的傷勢在墨家金瘡藥的幫助下,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要不然,在這裏遇到這個蠻不講理的胡人,我還不是隻有忍氣吞聲的份?!想到這,程越微微一笑,對那侍衛道“想不到程某數日不出,賤名便已傳遍四方。閣下既知我姓名,不妨明示敵我,否則程某殺意一起,難免不會傷及無辜啊。”
    那侍衛聽著程越似莊似諧的話語,看著他白牙森森的嘴臉,心頭不由一怔,愣了半晌,忙拱手道“我等隻不過是走南闖北的客商,此行乃是下荊州采買貨物,與閣下是友非敵,還請程護衛不要多心。”說著,他勉強一笑,道“至於程護衛的那些英雄故事,河南諸縣都已傳遍,我等一路行來,多有耳聞,故而略知一二。”
    “原來如此,”程越盯著那侍衛躲閃的眼睛,指了指黑著臉站在一旁的華服胡人,淡淡地問道“這位郎君衣著華貴,胡眉虜目,難不成便是你家主人?”
    “南蠻子休要猖狂,莫要以為你能在高嶽手下逃得了性命,便可以在我鮮卑勇士麵前如此放肆!”那華服胡人在一旁聽到程越說他是“胡眉虜目”,頓覺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他猛地往前邁了一步,虎視眈眈地站在程越對麵,大聲怒喝道“高歡父子兄弟不過是竊了我鮮卑貴氣,骨子裏還是懦弱卑賤的南蠻餘孽,鬥得過他們算得了什麽英雄?有本事的話,與我元三郎光明正大地來鬥上一場,看我能不能你碎屍萬段!”
    “南人怯弱卑賤?你當真是愚不可及!”程越皺眉答道“遠的且不論,韋睿韋懷文合肥灌城,俘斬過萬,魏人懼而號之為‘韋虎’;白袍將軍陳慶之孤軍入洛,大小數十戰,一日陷三城,未嚐小挫,童謠歌為‘千兵萬馬避白袍’,南人何懦?”說著,程越指了指身後不遠的王老五,朗聲道“如此長者,雖年老體衰,手難縛雞,卻敢於挺身相抗,雖死無悔,何人敢稱其懦?”
    “倒是你自稱元三郎,程某卻不知你究竟是高家之元,抑或是宇文家之元。”程越毫不客氣地朝元三郎大聲說道“若是高家之元,靜帝元善見不過是提線木偶,仰人鼻息之輩,難道是勇而非懦?若是宇文家之元,魏文帝元寶炬也不過是傀儡當政,柔然兵起,妻子難顧,莫非也可稱勇而非懦?”
    話音未落,程越便見元三郎瞪著雙噴火的眼睛,怒不可遏地朝自己猛撲了過來,程越見他一副不死不休的姿態,心中不由得大為好奇,難不成這元三郎還真是皇家血脈?要不然他怎麽會一語不合便以死相博?想到這,程越身形一轉,讓過他撲來的身子,右手一拍,腰間帶鞘長刀猛然揮出,重重地點在他肩窩上。
    元三郎“呀”地痛叫一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掙不起身來,他咬牙切齒地盯著一頭霧水的程越看了好一陣,猛地雙手捂著臉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朝那侍衛厲聲叫道“父辱而子死,主辱而臣死,蘇質,殺了他!給我殺了他!”
    那被喚作蘇質的侍衛無奈地抽出刀來,苦笑著對程越道“程護衛,你武力超群,蘇某自知不是你的對手,然古人有言士可殺而不可辱。三郎幼出秦州,早失慈愛,性格雖怪戾,然本性良善。城門之爭,他雖有心為難,卻並無傷人之意,你卻為何借勇怯之論辱及君父?蘇某雖知必死,卻不敢稍忘大義!請程護衛拔刀。”
    這?程越看著蘇質一副大義凜然,悍不畏死的模樣,心中頓時如蒙上了一層濃得像墨一般的迷霧,他將點在元三郎肩窩上的環刀收了回來,退後一步,朝兩人拱了拱手,誠懇地說道“程某愚鈍,不知二位為何將我恨若仇寇,若是程某在言語間有何冒犯之處,還請二位明言,以免程某傷及他人而不自知。”
    “你,你當真不知?”那侍衛看了元三郎一眼,沉聲朝程越問道“你方才的元家之說,確定不是有的放矢?”
    “程某何來的有的放矢,不過是就著三郎的名姓順口而說罷了。”程越看了看一臉心傷之色的元三郎,低聲問道“莫非,這元三郎,真是魏朝皇室子孫?”
    “不錯,本人正是魏室元家子孫。”元三郎見蘇質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歎了口氣,繼續說道“既然程護衛是河南王麾下,那元某說也無妨。”說到這,元三郎頓了頓,幽幽道“方才你所說的傀儡魏文帝,便是阿爺,而那柔然入侵之時未能被顧及的妻子,便是阿母乙弗皇後。元某,正是當今文帝第三子,武都王,元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