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歎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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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梁漢王!
    程越一愣之下,忙拱手作禮,歉然道“原來竟是武都王當麵,程某眼拙,不曾識得貴人,還請武都王恕罪。”
    “罷了罷了,程護衛之大禮,三郎確實擔當不起。”元戊歎了口氣,麵色落寞地擺了擺手,沉聲道“程護衛是河南王麾下的無雙勇士,元某卻不過是仰人鼻息的落拓遊子,你我原無幹係,何來恕罪一說。”
    程越聽得元戊語中滿是憤懣之意,心中微微一動,嘴上卻什麽話都沒說,隻是微笑著朝他又拱了拱手。旁邊蘇質見元戊在外人麵前竟毫不掩飾自己對宇文泰的不滿之意,心下大急,連連咳嗽了幾聲,欠身朝程越尷尬地解釋道“武都王近日四處奔波,身心疲憊,偶發過激之言,不過是為了排遣內心的煩悶而已,程護衛且莫要放到心裏去。”
    “什麽偶發過激之言?蘇質,你隨我多年,我心頭的苦楚難道你還不知?”元戊漲著通紅的長臉,朝蘇質高聲嚷道“事情都到了這個份上了,你還在這為那老賊遮遮掩掩,究竟是何居心?!”
    “三郎啊!”蘇質聞言,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仰頭朝元戊哀聲叫道“卑下世受皇恩,自大統七年始侍奉三郎,至今已五年有餘,卑下對三郎之心天日可鑒。三郎心中之苦,卑下感同身受,由秦至楚,雖蒙屈深重,但畢竟性命無憂,爵位不失,三郎何不稍加隱忍,曲而求全?”說著,他膝行兩步,上前扯著元戊的衣袖泣道“卑下之言,絕無他意,隻是憂心天道蔽塞,人心可畏,若今日之語有一字泄於老賊,卑下隻怕他凶相一露,將不利於三郎你啊!若如此,卑下縱然萬死,又有何麵目見文皇後於地下?”
    元戊聽到這裏,也忍不住淚如泉湧,他狠狠地將馬鞭丟在地上,俯身抱住蘇質,嚎啕道“阿質啊,阿質,我元三郎恨啊,恨啊!”說罷,兩人頓時哭作一團。
    程越側身站在兩人旁邊,見他們旁若無人地抱頭痛哭,心下也不覺油然生出一股憐憫之意,他轉過身往後走了幾步,來到正伸著脖子往這邊觀望的縣卒王老五麵前,從腰間摸出一塊黑黝黝的銘牌舉在他眼前,輕聲道“我是河南王麾下中軍隊主程越,奉命西行,今日過縣,多有打擾。”說著,他轉身朝城門口成群遠遠地站著看熱鬧的人指了指,扭頭道“人皆湧於城門,恐生變故,還請長者將眾人按例查驗通行,勿使聚眾圍觀。”
    王老五看了看眼前那塊銘牌,上麵寫的什麽他雖不認得,但見其材質精細,非金非木,黝黑的漆麵上似乎還帶著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氣,知道定是軍中廝殺漢所用的身份標記,又聽他說是中軍隊主,自然明白他在軍中也是五十人之長,身份雖不言高貴,但相對而言,已非低賤之流,指使他一個小小的縣卒堪稱足夠。再者說,自己這一條老命,還是他出手救下的,於公於私,都該聽他安排才是。
    聽他說完,王老五忙點頭哈腰地滿口應了下來,他轉身朝城門口一揮手,立時就有四五名同樣裝束的縣卒拖著長槍跑了過來。王老五與他們略略複述了程越剛剛所說的話,他們幾個便轟然應了一聲,小心翼翼地繞過尚在抱頭痛哭的元戊兩人,朝四散在城門周圍的人群奔了過去,不多時,小小的葉縣城門口,又恢複了往日的喝罵和喧鬧。
    程越一把拉住想要跟著他們一同過去的王老五,微笑著問道“方才那胡人所說的話,你可都聽到了?”
    “聽是聽到了些,不過小老兒站得遠,他們有的話又說得太細,倒是沒有聽得真切。”王老五疑惑地看了程越一眼,想了想,說道“那胡人喚作三郎,是走南北的客商,估計是受了什麽人的欺淩,隻聽得他罵了好幾回老賊。”王老五遲疑了一下,接著道“如此亂世還得出門行商,也真是難為了他。煩請郎君告訴他,他若是要進城去,小老兒也不再攔著他,隻是望他以後在外多行走時多加隱忍,莫因此惹下大禍來才好。”
    “哈哈哈哈!”程越聽到這,不由得放聲大笑,他看了看一頭霧水般麵朝自己的老縣卒,忍了忍心中的笑意,拱手道“長者見識果然不錯,程某這便去瞧瞧那個叫三郎的客商,恕不奉陪了,長者有事請自便。”
    “不敢不敢,小老人孑然一身,賤命一條,可不敢勞郎君稱長者。”王老五紅著臉連連搖手,急急忙忙地道“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小老兒今後便去信了佛,日日吃齋誦經,隻求郎君長命百歲,公侯萬代!”
    程越聞言,含笑著朝他拱了拱手,卻見他忙不迭地回施了好幾次禮,用衣袖遮著臉,慌慌張張地朝前麵逃也似的飛快地走了,連駐在地上的環刀都沒來得及收。程越不由得莞爾一笑,轉過身朝元戊那邊走了過去。
    元戊此刻已經停住了哭泣,剛剛將胸中的鬱悶發泄了一通,他此刻心情已平複了許多,往日的冷傲之氣又堆上了臉頰。程越見他一臉警惕之色地看著緩步過來的自己,兩手攏在寬大的衣袖中微微抖動,心中頓時了然,他斜著眼看了看按著刀柄悄無聲息地站在身後的蘇質,咧嘴笑了笑,漫不經心地道“怎麽?此刻想起來言多必失了?嗯,殺人滅口,倒也是個不錯的補救之法。”
    “你!你!”元戊氣急敗壞地看著滿臉不屑的程越,隻氣得額頭上青筋暴起,語無倫次。
    “程護衛慧眼如炬,倒是我自作聰明了。”蘇質長歎了一聲,垂下放在環刀刀柄上的手,頹然歎息道“三郎並無害你之心,隻是想讓足下替我等保守秘密而已。畢竟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之境,還請程護衛多多體諒三郎的拳拳之意。”
    “體諒?笑話!”程越冷笑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道“這便是你們要的體諒?是不是若我不願體諒,你等便用它逼著我體諒?”程越一指元戊的衣袖,森然道“想我程某自入得行伍以來,每臨戰陣,無一不是刀戟交睫,踐矢蹈刃,縱是槍林箭雨也可全身而退,豈會懼你這尺寸之鋒?可笑你等竟以戚戚之心,度我落落之腹,如此婦人之態,居然還敢覥顏說什麽胡勇南弱!”
    說著,程越用腳在地上一挫,將元戊那柄被打落在地的環刀踢起來提在手裏,轉手一按,鋒利的刀身直直地紮進地麵,噗地一聲直至沒柄,他拍了拍手,意興闌珊地歎道“之前聽你大罵宇文泰為老賊,舉止雖顯魯莽,勇氣倒也可嘉,虧我還將爾等視為臥薪嚐膽、雪恥圖強的英雄之輩,想不到堂堂皇家貴胄,竟也是一個向隅而泣、苟且偷安的可笑懦夫!”說完,他轉過身去,背著雙手,神情落寞地朝城門緩步而去。
    “你,你站住!”元戊聽了程越方才那番話,胸中就像打碎了調料罐一般,五味雜陳,他那深銘於靈魂的高傲與自卑猛然間滾湧攪拌起來,混作一團,在他腦海裏翻江倒海般地肆虐著,在程越的嘲諷與鄙夷中,他仿佛聽到了一絲令他有點心悸的聲音,他看著程越的背影,心頭一急,猛然喝道。
    “武都王有何吩咐?”程越慢慢轉過身來,淡然問道。
    “你,你剛才說什麽?”元戊被程越臉上淡若雲煙的神情一激,氣息不由得為之一滯,他深吸了口氣,強壓住心頭的躁動,飛快地說道“你剛才說的那話,是什麽意思?”
    “我說的話?我說的什麽話?”程越微皺著眉頭,不悅地說道“我說你是個苟且偷安的懦夫,怎麽?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這個,本王不與你計較。”元戊舒了口氣,澀聲道“本王是不是懦夫,你一個外邦武夫說了不算。本王想問的是,你說罵宇文泰為老賊便是在臥薪嚐膽、雪恥圖強,這話是什麽意思?”說到這,元戊頓了頓,接著說道“雖然我以前沒聽過臥薪嚐膽這個說法,但如果我理解得不錯的話,這裏想必講的是吳王夫差的故事。你這麽說究竟指代何意?難不成,你與那宇文老賊,也有什麽不可言說的糾葛?”
    “程某與宇文泰並無半點糾葛,相反,本次程某之所以會離軍西行,說起來還得仰仗宇文泰方能成事。我之所以這麽說,不過是歎你元家雄風難繼,恨這世間奸雄弄權,聊抒幾句悵然胸臆而已。”程越淡淡地看了神情複雜的元戊一眼,抬頭看著天上的白雲,幽然道“時無英雄,豎子成名。想當年,五胡十六國紛亂天下,道武皇帝重整代部,旌麾南指,滅燕去秦,肇基大國;太武帝六軍出塞,威震柔然,力取胡夏,混一北方;其後文成、獻文、孝文諸帝,雖武功稍遜,卻無一不是守成令主。程某雖非胡身,亦望氣而心折。”
    說到這,程越吐了口氣,垂下頭來,沉聲道“此後六鎮民變,元家就此由盛而衰,河陰之變之後,朝綱更是土崩瓦解。爾朱榮、高歡、宇文泰之輩趁勢而起,擅權磚政,禍亂宮闈,挾天子以令諸侯,屠王侯而家天下,巍巍元魏,到此幾至蕩然無存!感喟興亡,令人扼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