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江月去人隻數隻,風燈照夜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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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生尋夢!
    這一日他來到毓秀宮,三皇子奕昕出生才十五天,陸思遙還躺在床上,見了他來,歡喜道“陛下來的正好,綱兒正鬧著要帶弟弟出去玩,臣妾真是沒辦法!”
    蕭予涵淡淡一笑,向奕綱的乳母說道“你們帶著二皇子去院子裏玩會兒,朕要和娘娘說幾句話。”
    眾人都退了出去,蕭予涵很少這樣躊躇,陸思遙看了看他的神色,說道“陛下有心事?”
    蕭予涵看著她,緩緩說道“朕有一事如鯁在喉,已經想了很多日子,不知道該不該跟你開口。”
    陸思遙嚇了一跳,忙坐直身子。
    “陛下怎麽對臣妾說這樣的話!您有什麽事要臣妾去做,請陛下盡管吩咐吧。”
    蕭予涵溫和說“朕先跟你說好,你若不答應,朕也不會勉強你,更不會怪你。”
    她更是不安,茫然的點了點頭。
    蕭予涵說道“朕十六歲和魏錦蓉成婚,可一直都不和睦,半年之後已經去世的慧賢德妃和寧妃進宮,才與朕頗為投緣,在奕鴻之前,寧妃先有了身孕,朕自然高興,可不到三個月,孩子就沒有了。那時朕和她都太年輕,不知道怎麽去提防別有用心的人,也不知道怎麽保護自己,除了寧妃,還有自幼服侍朕的常貴人,因為失子之痛她一病不起,鬱鬱而終。
    寧妃落了胎,而且母體受損,再也不能懷孕了。後來朕雖然知道了這是魏錦蓉因妒成恨所為,可那時朕還沒有親政,事事都要經過魏祥,太後那裏不了了之,朕雖有心給寧妃一個交代,也隻能忍了下來,董家其實一直暗暗協助朕,後來時機成熟,朕為了保全董光耀的忠義,故意問了罪,貶斥了寧妃。
    這些年,朕一直覺得對她有所虧欠,她那時失了孩子,也知道以後再不會有,傷心的性子都變了,可對著朕,卻從沒半句怨言。”
    他說到這裏,看了看搖籃裏才十五天大的奕昕,猶豫了一下,陸思遙聽到這裏,已經明白他的意思,她隻沉默了一瞬,就伸出手握住他的手。
    “陛下,綱兒愛鬧,昕兒隻怕是個更頑皮的,教養皇子責任重大,臣妾本就頭疼兩個孩子該怎麽帶,寧妃姐姐一向疼愛綱兒,昕兒才出生十五天,她就來看望多次,您瞧,這些小衣服都是她親自做了送來的,陛下若答允,昕兒就抱去儲秀宮,養在寧妃姐姐膝下吧。”
    蕭予涵有些意外,想不到他還未開口,她能這樣懂他。
    陸思遙見他沉吟,微微一笑,又說道“綱兒,昕兒,都是上天的恩賜,臣妾原本沒想過自己有這樣的福氣,沒想過陛下能對臣妾這樣垂愛。昕兒去儲秀宮,隻是多了一個疼愛他的母親,從此他就有兩個母親了,這有什麽不好呢?何況,儲秀宮離毓秀宮這樣近,隻要臣妾走幾步路,就可以見到他,臣妾怎麽會不願意?”
    蕭予涵反握住了她的手,她眼眶含淚,靠在他的胸前說道“陛下,您還記得臣妾喜歡養些受傷的小鳥小兔小狗嗎?別人總以為臣妾是養來解悶,其實臣妾是希望治好它們的傷,讓它們高高興興的活著。如果軒兒給了寧妃,既成全了寧妃,也成全了您心裏的遺憾,臣妾隻會感到歡喜。臣妾並沒有什麽長處,陛下肯對臣妾這樣好,都是因為臣妾一向沒有心事,又肯與人為善,臣妾這一生,都不會改變初心,不會讓陛下失望!”
    蕭予涵伸手摟住了她,心裏不無感動,說道“昕兒給了寧妃,可他還是你的孩子,等他長大了,讓他孝順兩個母親,不分彼此,思遙,朕謝謝你!”
    她曾經小小年紀為了自己的姐姐,一腳踏進這寂寞宮牆。八年孤獨歲月,皇帝第一次踏足,卻為了皇帝的傷心,真誠祝願他與他心裏的那個人能早日重聚,如今,她更是為了皇帝的遺憾,肯把自己十月懷胎的親兒認別人為母。
    她不是刻意討好,而是天性純良,也是對他情深意重,這樣的女人,是他應該感到慶幸和珍惜的。
    他讓乳母抱著繈褓裏的奕昕去儲秀宮,乳母把奕昕放在寧妃手裏的時候,她怔怔不能成言,抱著奕昕向蕭予涵撲通一跪,熱淚滾滾而落。
    蕭予涵多少年沒有見到寧妃對著他流淚了,連當年移居貶斥,幾年之後再見,她都沒有掉過淚。她心裏曾經受過的傷,也是他少年時代鬱鬱愁悶的見證,他全都了解。
    第二天,寧妃抱著奕昕去毓秀宮,她既沒有感激的大哭,也沒有開懷的大笑,隻堅定的認真的說“謝謝你!縱然這是陛下的意思,但你本來也可以不答應,所以除了謝謝,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常聽人說量大福大,今日你得陛下垂愛,有這樣的福氣也是因為你有這樣的肚量,換了我,我想我做不到!敏妃,你放心,他是我的孩子,我董寧會傾盡我所有,讓他平安長大,成為讓陛下驕傲的兒子!”
    陸思遙熱淚盈眶,笑著點了點。
    三皇子奕昕滿月,蕭予涵在禦花園為他慶生,隻叫了太後和後宮諸人,也沒有大肆操辦,太後膝下兒孫環繞,喜笑顏開。
    蕭予涵看著他們,心中卻惆悵難減。
    “正好今日你們都在,朕有幾句話囑咐。”
    眾人忙安靜下來,恭敬的等著他說話。
    蕭予涵站起來,目光飄遠,沉聲說道“朕已有三子,奕鴻已經十七歲,他很爭氣,很有哥哥的樣子,這幾年朕也沒有費什麽神。其他幾個都還小,身為皇子的母親,責任很重,朕希望你們永遠記得朕今日說的這幾句話。
    孩子聰明自然好,可朕更看重的是仁德之心,容人之心,寬厚之心。朕總讓孩子們呆在一起,是希望他們彼此友愛,彼此看重,將來能彼此扶持,大淩朝的江山才能牢不可破,就拿朕來說,若沒有沐親王、冀親王、恒郡王、恭親王,就沒有朕的今日,你們可明白麽?”
    眾人一起站起,躬身道“是!”
    太後垂頭黯然不語,蕭予涵又說“今日奕昕滿月,寧妃冊封為正一品淑妃,敏妃冊封為正一品賢妃,麗妃不晉封,但一切用度皆以正一品妃賜予。”
    淑妃,賢妃和麗妃連忙起身謝恩。
    蕭予涵點點頭,說道“貴妃賢惠能幹,替朕管顧後宮,淑妃伴朕多年,與世無爭,賢妃仁善,以誠待人,麗妃,淳貴嬪也把公主教的很好,朕很欣慰。你們要好好教導朕的皇兒,記住朕剛才說的話。”
    眾人忙上前下跪道“臣妾明白,請陛下安心!”
    蕭予涵點點頭,上前扶起了她們。
    皇帝的意思,大家都很明白了。孩子都還小,說什麽都太早。但孩子就是孩子,母親對孩子的影響太大了,自己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他不能不早早提醒。
    他站起來道“好了,天不早了,都回去吧。”
    太後旁觀著這幾個有子女的妃子,展文鳶,陸思遙,尼夏,於淳意,她們讓皇帝動心的理由都是知足,良善,安穩,沒有心機,還有她們身上,或者是讓他動心的那一刻,都有著同一個人的影子。
    皇帝不喜歡太聰明,有心思或是對他有企圖的女子,即使這心思不壞,沒有什麽不好,像是從前的司馬昭蘭,莫心妍,現在的薄采藍,文佳琳……聰明會算不是錯,但皇帝卻並不喜歡,這或者和他從小的經曆有關,和太後這個母親有關。
    她歎了口氣,畢竟,現在這樣的情形已經是最好。隻是兒子的心已經傷了大半,不知道該怎麽樣才能讓他真正高興起來。
    太後,也開始認真的盼望起烏雲珠的歸來。
    宴席過後,蕭予涵去了乾元殿,又對著那副畫呆看了大半夜,心裏沒有感覺喜悅,隻有無邊的痛。烏雲珠,該做的事,我都已做完,我這樣想你,這樣想你,你為什麽還不回來!
    他每隔幾天就會去看看孩子們,但他幾乎每晚都一個人住在乾元殿。
    皇後被廢,烏雲珠遠走,生下子女的幾個位高的妃子都是心靜純善的人,底下偶爾有一兩個不安分的,全貴妃和淑妃都能鎮的住,這幾年後宮一直很平靜,大家都很知足,很歡樂。
    烏雲珠,這就是你要的結果,是不是?
    秋天,他越發的沉默,整日看著乾元殿裏的畫,站在梅林前,想起她那夜為他翩然起舞的情景。
    烏雲珠,你已經離開我整整四年了,總是有種感覺你還在我身邊,可放眼四周,卻隻有回憶。
    烏雲珠,我實在太想,太想,太想你。你難道真的忍心,一輩子不見我了嗎?
    他在勤政殿呆坐了半夜,拿起筆寫下那首千古絕唱《長相思》,此刻這首詩,還有誰比他體會的更深?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
    美人如花隔雲端。
    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馬上就要入冬了,又是一年。日子還是一層不變,想她,想她……
    他正在禦書房看書,喬祁俊一陣風似的衝進了乾清宮求見,李光帶了他進來,喬祁俊跪下道“陛下!臣有事稟報!”
    烏雲珠走後二年,喬祁俊和蕭欣顏成了親,已經是禮郡王的女婿。
    蕭予涵走下來坐下,拿起茶杯道“什麽事你這樣急?坐下吧,先喝口茶。”
    喬祁俊道“是是關於皇貴妃的事!”他來不及說完話,拿出一支南珠步搖給蕭予涵道“陛下請看,這支步搖,陛下可見過麽?”
    蕭予涵猛地站起,茶碗裏的茶水都潑灑了出來,一把拿過步搖看了又看,顫聲道“這是這是她的!中間這粒珠子修補過,不知道的人看不出來,這是朕給她的東西不會錯!哪來的?祁俊,這是哪來的!”
    喬祁俊喜道“原來這東西真是她的!幾日前欣顏從王府回家,戴了這支步搖,本來對女人的東西臣也不上心,可一看這東西隻覺得眼熟,卻想不起來哪裏見過!臣問欣顏這步搖是哪來的,欣顏說是嶽母給的。
    前日有一個雲南昆明來的地方小吏,說兒子犯了事,得罪了欣顏的表兄,便托了戶部尚書劉明賀的夫人來王府求情,也送了厚禮,其中就有這支步搖。嶽父見不是什麽大事,嶽母又看中了這支步搖,便把步搖收下,把其餘的退了回去,寫了封信給他的外甥,事情也就了了。欣顏去的時候,見這步搖好看,還道南珠珍貴,難得窮鄉僻囊的雲南人家也拿得出這樣的好東西,便要了來。
    臣看著看著,忽然腦海裏有個畫麵一閃,似乎從前也見皇貴妃戴過這樣的東西,可臣實在不敢確定,昨日下了朝,便去劉明賀大人家中見了那個雲南來的昆明東川的王縣令,問起這支步搖的來曆。
    他吞吞吐吐,隻說是她夫人買來的,什麽都不肯說。臣發了脾氣,說要揭發他行賄弄私,他這才怕了,說出這支步搖是東川的一個姓韓的鄉紳相贈,這個姓韓的也是在一對百姓夫婦手裏買來的,這對夫婦不是東川當地人,三年半前的冬日裏才來雲南,別處寒冷,昆明四季如春,所以來此定居。那對夫婦看似也不像讀書人,卻想在東川蓋所私塾,教當地農家的孩子識字讀書,隻因銀兩不多,才拿了這支步搖,賣了一千兩銀子,蓋了所私塾,請了個夫子來教書。
    臣聽到這裏,不由有些心灰,聽他說的這實在跟皇貴妃沒有什麽關係。那王縣令不知道臣為何著急問這步搖,說道這個姓韓的鄉紳就在京城,昨日還遇見過,韓鄉紳的夫人是續弦,有親戚在京城,可以去問問他。臣想隻要有一絲希望,最多白跑一趟,今日便去了韓東明的住處。
    韓東明說,那對賣給他步搖的夫婦看著實在不像夫婦,那婦人脾氣壞的很,那丈夫卻低眉順眼,隻懂聽命,他們蓋了私塾,自己卻不識字,隻請了個夫子來教書。臣問他那夫子是什麽人,他說他也沒見過,隻聽過別人都叫他喬夫子,都說他的學問很好,也不受孩子父母的銀錢,隻收些大米瓜果當學費,除了教書,整日也不見外人。
    他說他的夫人倒是常帶著小兒子去喬夫子那裏聽她講書,和喬夫子頗為熟悉,可那喬夫子到底叫什麽名字,卻沒有人知道。他隻聽他夫人說起,這個喬夫子是個女子,雖然花容月貌,可身子卻不太好,遇到濕冷的天就要咳嗽,還說那對夫婦和喬夫子住在相鄰的屋子裏,看著倒像是服侍她的人。
    臣去的時候,他那夫人正好出了門,也問不了什麽。可臣越聽,越覺得他們說的這個喬夫子有些像皇貴妃,所以才拿著步搖來找陛下。”
    蕭予涵重重的呼著氣,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有絲狂喜有絲害怕,緊緊握著南珠步搖的手,竟不由自主的在顫抖。
    四年多了,終於有了一點她的消息!他忍住心裏的洶湧,起身說道“祁俊,帶朕去見見這個韓東明和他的夫人!”
    他一刻也等不了,換了常服就和喬祁俊出了宮,趕到韓東明那裏的時候,天才剛剛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