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8.第378章 為什麽要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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纏綿的秋雨季總算停下了。
琉璃從高高的石階上望下去,諸馮城如沐水中。泥壘的平民房屋早已被衝垮大半,紅褐色的泥水拖曳而過,在諸馮城牆上衝刷出重重汙漬。一同流過石階的是一些水災造成的屋宇殘骸。有的木片雕繪過,應當出自小富之家,有的則是粗粗削成的木棍,自然是****上的支架。
一隻小巧的牛皮短靴從階下流過。硝過的牛皮經水一泡就脹鼓鼓的,讓人不禁唏噓,那隻曾經穿著這雙靴子的腳是否也已經泡得腫大慘白。
琉璃有些沉重地走回屬於她的院落。
那是在中廊西側的一個小院。水漫了一地,琉璃叫奴隸捉了些野禽丟在院裏撲水玩。都是些很美麗的鳥兒,白鵠是一團團蓬鬆的雲,青鴻生著金黃的喙,綠頭鳧全身蔽滿五彩的斑紋……都是洪水之前象弄來討她歡喜的。
其中有一隻孔雀。琉璃不知道它是不能在水上浮起的,此時看見它一身泥水,半死不活地縮在牆角,不禁噗嗤一笑。
就象那個人一樣……肮髒而卑微,在華麗的諸馮宮室裏十分的格格不入。
想到那個人,琉璃又生出些微惱怒。解下綁在頭發上的琉璃珠擲過去,在離牆角還很遠的地方落下了,濺起許多泥漿,把綠頭鳧驚得嘎嘎逃竄。
“為什麽要這樣?”一個聲音在她身後問道。
琉璃回過頭來,借著暮色看清了這個高大的身形。其實她知道是誰。因為別人不會對她的一言一行有任何質疑。
她看看他,忽然笑了:“你是避役嗎?為什麽每次看到的你都不一樣。”
避役是一種四隻腳的小蛇,身上的鱗片總是會不斷變化。在牆角它是紅褐色的,在青苔上它就是翠生生的。有一段時間,琉璃喜歡在地上鋪上各種顏色的絲綢,然後放一隻避役上去,看它在逃躥中倉皇變色。
“為什麽這樣說?”被比作鱗類並沒有讓舜生氣。這也許是他唯一的優點吧,換作是象大概早已拂袖去了。
“昨天看見你,你就像一棵樹……就像從田地裏剛剛拔起來的蘿卜。”她側著頭,努力地搜尋字眼來摹寫他給她的印象,“今天在堂上,你就像……被踩了很多腳的野草。”
舜被她的比喻逗笑了。
“舜,本來就是一種野草。”過了一會兒,他這樣說。
“我以為父親是取義舜華,那種花多漂亮呀。”琉璃說。舜華是一種極美麗的樹,春夏之季開出耀眼的花朵,紅色或是黃色,燦爛如日光。
不等舜應答,她又嗟了一聲:“為什麽你那麽喜歡磕頭呢?”
舜又笑了。這是何等嬌憨的責備。好像他之所以從開滿鮮花的芳樹淪為被人踐踏的野草,都是因為他喜歡磕頭。
琉璃卻鄭重其事地教導他:“你既是我們的長兄,父親的長子,就不應該把自己弄得像個奴隸。”
她指了指廊下盛開的瞿麥和萱草:“它們未開時就像野草,然而因為會開出這樣好看的花朵,所以被養在諸侯的宮室裏,每天受到精心地澆灌。你的身份同我一樣高貴,如果你肯把自己當作一朵花而不是野草,那麽任誰也踐踏不了你。”
她說著說著語調就激越起來,卻得不到相應的回應。舜隻是默默聽她說完,然後笑了笑說:
“琉璃真是個好姑娘。”
這個笑容卻與之前的那些都不一樣。因為是一閃而過,她還來不及分辨究竟是哪裏不同,卻已對他軟下心來。
兩個人並立在回廊上,沉默地看著院子裏撲水嬉戲的野禽。暮色四合,昏黃的天光在他們身前投下溫柔的影子。
他很高大。琉璃恍恍惚惚地想,比象更高大。在洪水破城的那夜,很多人大概都會願意抓住他的胳膊,就像抓住了一棵紮根牢固的大樹。他們膜拜父親和象的優雅,就像輕風膜拜蒹葭。但是危難臨頭時他們一定更樂於選擇舜。
這樣站在他身邊,她就產生了這樣的聯想。琉璃忽然想到,母親的擔憂也許並不是無緣無故的。
“你會搶走父親的宮室嗎?”她忍不住問。對她而言,容身之地指的就是她生於斯長於斯的宮室。除此之外,天下之大於她何幹?
他的表情已看不清楚,暮色裏傳出的聲音卻是溫柔而堅定的:“不會,我從沒有這樣想過。”
“你起誓?”
“我起誓。”
琉璃盯著他:“你撒謊。這裏沒有準備犧牲,上天不會接受隨口說說的誓言。”
他笑了起來,從腰間解下一把青銅短劍。寒光一閃從他手腕上劃過,一共閃了三下。熱血汩汩流出,順著他捏緊的拳頭,一直滴到琉璃的腳下。
“這樣的犧牲應該足夠讓上天相信了吧。”他說著將還沾著血絲的短劍遞到她手上:“如果我違背誓言,天不譴我,你也可以代替上天來執行懲罰。”
這是一把很普通的青銅小劍,劍身上一道花紋都沒有,倒很像他的為人。琉璃接過來插在腰帶上,皺皺眉。
“我並不是想……”她囁嚅著,心裏陡然生出幾分悔意。
歃血盟誓是最鄭重其事的,也是一旦違背必受天譴最重的。她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起誓。何況即便要用血,院子裏不是放著那麽多野禽麽?
他的血仍在一點一滴的滴答到地麵上。聲音很細微,聽在她耳裏卻無比清晰而沉重。她有些不敢聽,有些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難得一見的內疚感湧上心頭,讓她又羞又惱,最後竟然化作一聲指責:
“你為什麽要把我的院子弄髒!”
“琉璃是怕血腥氣麽?”
“我不怕,我是嫌髒!”
說罷內疚感又更熾了。她隻能繼續板著臉跺起腳對他呼喝道:“這裏是我的院子,你趕快走開!走開!”
他果然依言轉身離去。不過在離開前,他還停頓了片刻。
“很久以前,我曾經在這裏住過。”他說,聲音還是那麽柔和,聽不出半點惱怒或是羞慚,“那時候院子裏經常會彌漫著血腥氣,都是因為我而死的奴隸。現在這裏很幹淨,你說得對,我確實不該用血來弄髒它。”